「传奇」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唐朝时期,山东襄阳府有个开茶坊的万员外。这万员外排行第三,人们都称他万三官人。他家茶坊里雇了一个小伙做堂倌;这小伙姓陶名铁僧,年方二十多岁,因偷卖茶的钱被万员外辞退,落得生活无着,对万员外怀恨在心。

一天,陶铁僧在街上流浪,正寻思着如何找个生计,突然在一家姓周的门前碰见一个青年向周老者借扁担。那老者问他借扁担做什么用?青年回答说是万员外的女儿万秀娘死了丈夫,今天要回娘家来住,借扁担去帮她挑行李。陶铁僧听了心中暗想我何不到路上去碰碰这万秀娘,求她为我说情,或许能劝说老头回心转意给我一条生路,让我再回茶坊帮他也未可知。他一边想,一边走,不觉已到了郊外五里头,忽听背后有人叫他,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相貌堂堂的高大汉子朝他走来。铁僧急忙站住,问道“大官人叫我何事?”那人说道“你不认识我么,我倒认识你哩。我去万家茶坊吃茶,怎么几次都不见你?”铁僧经他一问,就把被万家辞退的事说了一遍,并说这时正准备去求万秀娘说情,请她父亲开一线之恩,再让他回去做堂倌。

那大汉听后,就拉着铁僧一同行走。他们走到一处小小的庄舍,又出来一个大汉把他们领进屋去。这庄舍实际是一个匪窝,那两个大汉都是大盗。开头拉铁僧的那个叫苗忠,后来的这个叫焦吉。他二人坐定之后,那焦吉便去买来酒菜,然后三人一面喝酒,一面商议。苗忠和焦吉都劝铁僧与他们合伙,把万秀娘的钱财劫来,那时何愁生活无着。陶铁僧本来就是走投无路之人,加上又对万家怀恨,哪里还有不答应之理?于是三人酒足饭饱之后、便各拿一把朴刀,到五里头树林中埋伏等候。

这五里头是过往行人入城的必经之路。

果然,到了暮色苍茫之时,那万秀娘和她哥哥万小员外,还有一个挑金银财物的挑夫周吉和两个马夫,五人一同赶着两匹大马向林中走来。三人一见,立即跳了出来,大声吼道“快把财物留下,不然就要尔等性命!”

五人一时被吓得失魂落魄,两个马夫赶快弃马逃跑,只剩下万家兄妹和挑夫周吉被吓呆在那里。等到惊魂稍定,那万小员外才说“壮士如要这些东西,都拿去吧!只求壮士饶命!”于是,三人急忙抢过金银细软等物,挑起向林中跑去。走不多远,忽听那万小员外高声叫道“铁僧,我看清了,原来是你来抢劫我们!”。焦吉一听,大吃一惊,连忙放下担子说道“好不危险!若放了他们,明日他告到官府,官府来捉铁僧,我们岂能跑脱?”

说罢,即提刀跑回,一刀一个,杀了挑夫周吉和万小员外,只留下万秀娘做苗忠的压寨夫人,强逼她一同来到焦吉庄上。

一日,苗忠喝醉了酒,万秀娘就问起了他的姓氏,他也毫不隐讳,一一说了。谁知这话竟被站在窗外的焦吉听到,心想苗忠给秀娘讲了真名实姓,一旦被她告到官府,后患无穷。于是便胸藏杀机,决意要把秀娘杀掉,以绝后患。过了两天,趁苗忠不在秀娘房中,焦吉就提刀进来,抓住秀娘,正欲下手,幸被苗忠赶来拦住,对焦吉说道“兄弟既然容不得她,只消叫她离开你这庄子算了,何必非要她性命?”焦吉不敢违抗苗忠,也就只好暂时作罢。当天夜里,苗忠就对秀娘说道“小娘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所,我带你去另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吧!”然后,他收拾了一下随身之物,便背着秀娘离开焦吉庄院,走了一夜,黎明时才来到一个大庄院前。那庄主把他们迎了进去,苗忠与他耳语一阵,吃了早饭就作别而去。

苗忠走后,庄主对秀娘说道“你知道吗?苗忠已将你卖在我家了。”秀娘一听,不由大哭起来,心中暗暗咒骂苗忠、焦吉狼心狗肺,抢走财物,杀死哥哥,强占自己之后,而今又将自己卖了,活着还有何用?不如一死了之。于是,当夜众人睡后,她便悄悄走到后花园,把内衣带子解来搭在一棵桑树上,仰面祷告上天之后,便把颈子往带子上套。说时迟,那时快,她颈子刚一套上,脚还没有离地,忽然从黑暗中跳出一个大汉,一刀将带子砍断,然后伸手扶住秀娘,悄声说道“你的话我都听到了,何必如此轻生,待我把你救出去吧!”说罢即扶着秀娘往后园门逃出。秀娘见大汉这样仗义,忙问他尊姓大名。大汉说他姓尹名宗,家有八旬老母,因平时比较孝顺,故人称孝义尹宗。今夜来此是想偷点财物,以奉养老母,不想听到秀娘遭此大难,所以将她救下。

出了后园门,大汉忙把秀娘背在背上,行走如飞,很快就来到家里。尹老婆婆见儿子背了一个年轻女子回来,以为是他干了坏事,也不问青红皂白,举起拐杖便打。秀娘见尹宗挨了三四拐杖,急忙跪在地上,向老婆婆说了尹宗见义勇为,相救之事,尹婆婆这才转怒为喜,叫尹宗好好照应秀娘,并要设法送秀娘回家。

次日清晨,尹家母子商量之后,决定由尹宗护送秀娘回家。临行之时,那尹老婆婆还从房中取出一件补了又补的红色背心披在秀娘身上,嘱咐尹宗在路上要与秀娘兄妹相称,不得欺侮秀娘。还说“这件背心穿在她的身上,你见了背心就像见到了我,路上千万不要生事。”尹宗记下老母教导,便与秀娘往襄阳府而去。当天夜里,二人住在客找,秀娘睡在床上,尹宗却在床前打地铺安息。秀娘见尹宗如此正大光明,侠肝义胆,更是暗暗敬佩,心想不如与他做了夫妻,以报救命之恩,于是就把这心思告诉尹宗。

尹宗却执意不肯,他认为救人不该图报恩,劝秀娘不要胡思乱想。秀娘听了,更是备受感动。

第二天东方发白,二人就急急赶路。到了襄阳府城郊,突然乌云满天,大雨倾盆。

尹宗与秀娘无处避雨,在雨雾中隐约瞧见前面有一村庄,便急急往庄上跑去。谁知这村庄正是焦吉庄上,秀娘一见,触景生情,又恨又怕。恨的是苗忠一伙,害得她如此悲惨怕的是又遇这伙强盗,再来把她抢去,那就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正在此时,果见一个醉汉,提着朴刀走了过来。秀娘定睛一看,真是冤家路窄,来人正是苗忠,她慌忙拉了尹宗一把,说“苗忠来了,赶快逃避。”尹宗只说了声不必害怕,便提着朴刀向苗忠扑去。苗忠忽见有人提刀向他扑来,也来不及动问情由,便提刀与尹宗相斗。他本来就不是尹宗对手,何况又喝醉了酒,只三五回合,就被尹宗杀得掉头逃跑。尹宗哪肯放他,提刀拼命追赶。眼看即将追上,不料焦吉竟从背后跑来,看见有人提刀赶杀苗忠,急忙向尹宗一刀砍去。那尹宗不知背后有人暗算,毫无提防,竟被焦吉一刀砍死。

秀娘看见尹宗被焦吉杀害,心中甚是悲痛。这时苗忠已回过头来看见了她,便大声骂道“你这贱人,哪里找来这个野汉,差点坏我性命。今不杀你,实难解恨!”说着提刀走来,拉住秀娘就要砍杀。秀娘见苗忠举刀,急中生智。忙将苗忠手腕拉住,巧言哄他,说自己并不认识那个大汉,是被大汉强行背来,正巧在此地避雨才得与他相见。一席话说得天衣无缝,苗忠和焦吉也不得不信,二人正欲再把秀娘带走,忽见秀娘两眼圆睁,开口骂道“苗忠狗贼,你与焦吉杀害了我,使我家中八旬老母无人奉养,你二人一定不得好死!”骂过之后,趁苗忠不防,抓往他就是一耳光,打得他眼冒火星。苗忠吓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知道秀娘是被尹宗阴魂附体,因此也不怪她,急忙扶她来到庄上,进入房中歇息。待秀娘苏醒转来,苗忠问她此事,她果然一概不知。

再说那万员外在家中,等待儿子去接女儿秀娘回来,一连几日不见踪影,心急如焚。

后来向人打听,得知儿子已被杀害,秀娘下落不明,一时悲愤交集,便向襄阳府告状,并愿出钱三千贯做赏金,协助府衙捉拿凶犯。此事说来也巧,就在万员外家不远处,住着一个七旬老叟,依靠儿子合哥做点小本生意赚钱糊口。这日老叟叫来合哥,要他去城外村庄买些假山上放的小山亭儿、小宝塔儿来卖。合哥遵从父命,急忙提着篮子到城外村庄买货,恰恰来到焦吉庄上。焦吉虽已为盗,但原本是做小山亭儿的工匠,见合哥是来进货的小贩,也就不加提防,叫他独自到屋角窗下挑选。合哥正在一心挑选山亭儿,忽听窗内有人唤他,便问“是谁叫我?”秀娘连忙说了自己姓名,并丢出刺绣香囊一个,请合哥回去报信,要她爹爹速速前来相救。合哥小时就认得秀娘,日前又听说她家之事,赶紧把香囊揣在怀里,提着篮子出来把钱付给焦吉,飞快离开村庄。来到村外一条河边,把篮子抛进河里,赶紧空着手跑回家中。

老叟见合哥跑得满头大汗,空手回来,也不知出了何事,急忙上前询问。合哥喘息稍定,即把碰见秀娘之事说了一遍,于是爷儿俩马不停蹄,忙到万员外家报信,并取出香囊交给万员外。员外接过香囊,请出夫人辨认。夫人认出香囊确是女儿亲手所制,不禁大哭起来。万员外劝住夫人之后,便与合哥赶到府衙禀告。府台听后,派遣官兵二十余人,由合哥带路,前往焦吉庄上捉拿苗忠一伙。不料到了村中,既不见焦吉,也寻不着苗忠。官兵无法,只好放火烧那庄子。谁知房屋刚一起火,苗忠就提刀跑出,向西方树林中逃奔。但他一进入林中,就见一个浑身血污的大汉提着朴刀等他。苗忠认出就是他和焦吉杀害的尹宗,一时不敢向前。正在犹豫不定,后面官兵追到,一下把他拿住。

接着,又由他引路,捉住了焦吉和铁僧,同时救出了秀娘。

三个恶徒被押进府衙,经大堂审问,不敢不招,便绑赴刑场,一一处斩。合哥因报信有功,得了赏钱三千贯。那万秀娘回到家中,不忘尹宗救命之恩,与父母商议之后,差人去把尹宗老母接来家中奉养,又在城外五里头为尹宗义士立下寺庙一座,至今那孝义庙还是香火不断,受人信仰。

选自《警世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