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破烂的大美丽

早上六点,美丽起床了。短头发飞得跟鸡窝似的,扒拉几下,觉得痒,又挠两下,指甲缝就被头皮塞满了。身边的赵新民呼噜震天响,美丽推了一把:“快点起,今天活儿可多哩!”边说边把保暖衣扎到裤子里。衣服太厚,小肚子那里鼓了起来,怀孕了一般。她其实干巴瘦的,从头到脚没点儿水气,提溜裤子,能听到手上老皮划拉的声音。

两口子起床开门,满院子的杂物,都是昨天边收边捡的废品。书本、报纸、纸箱子按类捆好上秤,矿泉水瓶踩扁了装编织袋,废金属旧设备比较少,先堆在地上。七七八八做下来,一上午满当当的。中午装三轮车送到厂里核对斤数结算,简单吃口饭,下午接着去四处收货捡货,来来回回地跑,晚上到家怎么也得十点。

好在院子在北城,挨着一条商业街,到各处都方便。能在北城里找到这么一处宽敞地儿放废品,赵新民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要说起来,这院子还是沾隔壁几间历史文化民居的光,才没被拆了。房东也觉得侥幸,五年一签便宜租给了他。当然院子是极破败的。两间朝南的房修缮了能住,其他东西朝向的房子就剩下残垣了。白天从外面看进去就是垃圾场,晚上路过也觉得阴森森的。

美丽跟着赵新民住这样的地方,倒也没啥怨言,她自认是命苦的人。说起来不信,眼下的生活,在她的人生轨迹里,居然已是最高处。美丽爹妈早死了,被表姑拉扯着上完初中,美丽就进城给表姑儿子的烧烤摊帮忙。哥哥是表的,拿她当小工使。烧烤摊小本买卖,每一分算得精细,算到她这里,多少又冲淡了本来就远的亲情。去别处找活儿干,美丽也打听过,跟表姑一说,表姑话里话外都在骂美丽没良心,好歹养了她一场,嫁人前该抓紧着给自己儿子打工的。

美丽便觉得自己像独自被堵在太阳暴晒的无边的沙漠里,还看不到一滴水,从头发梢儿到脚底的毛孔眼儿里都是焦灼。美丽想除了结婚,她没别的出口。可谁会娶她呢?在她有限的生活圈子里,她贫瘠得像块干泥巴,连片苔藓也附着不住。除了赵新民。

赵新民就如一块蔫巴的苔藓般,出现在美丽视线里。他拖着编织袋,窝了腰点东西,仿佛胃不好,有气无力的。恐怕除了美丽,旁人都感觉不到他是出着气儿的。他安静地坐小马扎上,嚼着炒方便面,嘴边两撇胡子软塌塌跟着一起一落。赵新民几乎每天来这个烧烤摊,来得多了,美丽在给他端面的时候会带杯水过去,也会在面里多放几瓣蒜。再后来,客人少的时候,美丽就坐他对面,看他吃完,再聊一会儿。

赵新民对于美丽来说,渐渐地不仅仅是跟他胡子一样软塌塌的存在了,更多的时候,他如同一个容器,能让美丽在里面安心待着。美丽时常回想那些在烧烤摊相遇的夜晚,想起赵新民被摊边路灯的光罩着,周遭划拳碰杯大笑喧闹,唯有他,软塌塌而孤独地坐着。后来是他们两个人,软塌塌而孤独地坐着。他们坐在一起,无论多久,好像都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所以即便赵新民比她老太多,美丽嫁给他也出奇地顺利。一个穷苦姑娘和一个穷苦老男人,都无父无母,旁人觉得没什么不般配。美丽很快适应了跟着赵新民“捡破烂”的生活。她学着别人印了百来张名片,货少的时候,分拣完时间还早,就拿着名片去附近单位拓展业务。

进得去的单位不多。能进去的,美丽就挨个办公室敲门,敲开了轻声问一句:你好,有废报纸要卖么?脸上挂着笑,还不能太过,否则会显得谄媚让人不舒服。这样的开场白、语气和表情,美丽都对着镜子练过,可每次还是紧张,有时候还会结巴。大多数时候里面的人没有好脸给她,客气些的会说: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工作时间,有要卖的我们联系你。美丽会顺势递上一张名片:需要的时候打上面电话。每出一个门,美丽后背就是一层汗。她晓得自己不合时宜不受欢迎,一圈儿转下来,她的脸红得像被人甩了几百个巴掌。

美丽也不想这样。她的自尊心大约谈不上多强,可多少是有的。回家跟赵新民抱怨,赵新民说下次换我去。美丽一听就不干了。图着那零星可能会打来的电话,去遭遇这样尴尬的小心翼翼受冷眼挫败的处境,她自己受着就够了,让赵新民也去,美丽坚决不会允许。

于是,美丽还是会鼓起勇气去敲门,时间再长些,也就麻木了。但每次去敲门前,美丽都会换身干净衣服。其实平常时候,总跟破烂打交道的她,早失去了捯饬自己的心思。实打实的干活呢,干的还是脏累的活,得有干活的样儿。有天附近常来的卖纸箱的胖女人,孩子都两个了,居然喊她丽姐。美丽瞅着镜子里的自己,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头发,灰蒙蒙的罩衫,灰蒙蒙的裤子和灰蒙蒙的鞋,脸也是灰蒙蒙的。她有些难过。

晚上赵新民回来,见美丽坐床边扭着身子瘪嘴不说话,这是她少有的小女人情态。赵新民边揭锅盖边问:“吃啥了?”美丽不搭话,赵新民盛了稀饭馒头坐下来自顾吃着。

这口饭吃得漫长。美丽扭着身子坐,一会儿就腰酸腿麻,脖子也疼。想动一下,又觉得自己摆了姿态出来不被理睬,脸上挂不住,就继续僵着。美丽快撑不住的时候,赵新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掏了对手套出来,“天冷了,明儿起你那双手套外头再套上一副。”美丽心里的别扭好像一下子被冲散了,她扶着麻了的腿拐到赵新民面前,嘟着嘴挑起了眼:“老赵啊,你说我看上去老不老啊?”赵新民打量着她,觉得有意思,这个每天跟男人一样打扮男人一样干活的媳妇,从不哼哼唧唧,居然也会有这一面。赵新民笑了,胡子一颤一颤的,“不老不老,不仅不老,你还是美丽呢,捡破烂的大美丽!行了吧?”边说边替她拍了拍袖子上的灰。

美丽听着这话还是怪怪的,知道他在揶揄自己,但又觉得心里从没有过的甜蜜和满足。

秦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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