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趣事----舅舅的年糕

到老表家拜年,最想吃到年糕。

热腾腾的笼屉端上桌,年糕色白如雪,质若美玉,蘸上白沙糖,甜甜糯糯,叫人欲罢不能。这依然是四十年前的味道。

太平人好像不会蒸年糕。年底二十七八,家家屋顶氤氲弥漫,烟囱的火彻夜不息,都在蒸馒头,直到箩筐、竹匾、菜篮都装得满满的,才能算完成年前最重要的大事。

我没见过太平人的年糕。小时候吃的,都是舅舅的年糕。

舅舅蒸糕的手艺是从外公那里学来的。见到外公,是在舅舅家墙上,四十外岁,俊眉朗目,鼻梁高耸,双唇微翕,光洁的头顶弧线优美。外公生了八个孩子,只存大姨,三十七岁那年,生下母亲,去八百桥三广寺剃了度。大外公怜惜兄弟,就把舅舅过继给了外公。外公大号赵三木匠。母亲说,方圆百里,木匠活只信赵三。老表家的福柜、堂桌、雕花大床、童车精致无双,到现在还完好如新。外公还留下一套年糕雕版,阴文图案,有雪花、兰草、梅花、鲜桃、云朵……字有福、禄、寿、喜、财……每格周边雕有柳叶纹、回纹、云纹。老表说,还有一套,图案稀奇,只是我从未见过。

舅舅总是在腊月二十七前后送年糕来。舅舅家很远,卜家营过去还有四五里。早上八九点,我便往舅舅来的方向眺望。他或挑着盖篮,或扛着大腰箩,准时出现在八怪家门前的小路上,他似乎也一眼瞧见了我们,向我们挥手,我们飞奔着迎上去。见到我们,舅舅憩下肩,抹去额头上的汗,换一口气,连忙掏压岁钱,或一块,或两块,全是新的,带着体温。拿了压岁钱,我们又迫不及待地扒开篮子,要吃糕。糕白白的,方方正正,羊脂一般,感觉还热呼呼的,有扑鼻的糯米香气。有时,舅舅还带来风鸡、狗腿、牛肉或一大团灶饭。

有一年,大雪,下了几天。雪把门也封起来,星塘缩成一汪清水,八怪家屋子剩一个小黑点,像要随时消失。老花猫懒懒地趴在锅台上,无精打采,满面愁容。二十九,上午过去了,中饭又吃过了,晚茶时分了,舅舅还没有来。母亲说,不会来了,路都没了,还要跨过两道坝湾,多危险啊!

我们便痛恨起雪。雪疯了一样,没头没脑,往眉毛上扑,往耳朵里钻,屋后竹林传来“嘭嘭”雪团跌落时发出的古怪的声音。母亲从梁钩上把猪头、招财(猪爪)、咸鸡拿下来洗,年三十早上要烧香祭祀,祖父正劈香木,除夕晚要生元宝火。

一切静悄悄的。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裹着风雪挤了进来,是舅舅。舅舅没有戴帽子,顶着雪,眉头、领口结着冰花,裤管上结了冰凌。舅舅卸下褡裢,鼓鼓的两兜,便是年糕了。母亲心疼舅舅,责怪他为了送年糕不该吃这么大苦。舅舅说:“蒸了两天两夜,不晓得蒸多少面,到中才算忙完……坝湾没有路了,绕到井亭才摸着道。”又说,“雪下得好啊,明年年成得话。”打开褡裢,我们都笑了。刚做的年糕,来不及凉干,还软,它们很友好地粘在了一起,一大坨一大坨的,花纹、图案、图案中间红红的胭脂已模糊难辨。我拉住舅舅的手,他的大手暖暖的。舅舅忍不住笑了:“褡裢还是你嫂子专门缝的,背糕走着方便,呵呵……”母亲连忙拣些模样好看的,嘱我给小四、大哥、文子家送去,关照我,说舅舅刚刚送来的。

打开门的一刹那,我感觉雪飘飞的姿势很美,四野静得也让我陶醉。不知谁家已燃放第一枚爆竹,震耳欲聋,回荡了好久,再一次提醒我,明天就是除夕了,新年来了!

待我回家时,舅舅归去的背影已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