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的兔子——每周一更小故事35(3)

(书包底部找到的已受潮变形的药丸)

醒来时,大概是正午。眼皮前面一片通红,正是那种面对太阳闭上眼睛时才会出现的明亮红色。果然,我微微睁开眼睛,阳光立刻毫不留情地直射入我的双眼,泪水瞬时就涌了出来。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原来正仰面躺在阳光下的高草丛中。是脚趾传来的痛感弄醒了我。我拨开草丛,看到那只叫做Ruby的兔子,正一心一意地啃噬着我的脚趾。是那种介于进食和玩闹之间的啃噬,柔软的舌头和切面锋利的门齿,正不断加大力度,试探着我是否会反抗。它的的确确是一只食肉动物。

我试着在草丛中寻找我的鞋,可是高草丛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更茂盛,仿佛一张密目的渔网,粗硬的草杆时时划伤着我的皮肤——等等,我为什么没有穿衣服?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白皙和纤细是不属于我的,一切特征都不属于我。这不是我的身体,而是陈女士的。阳光晒得这样白皙的身体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我抬起一条胳膊,透过阳光看到了一些透明的汗毛。

看来,我依然在梦中。于是,我再次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向着四处张望。

不出所料,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高草丛。不过,我看到了我的帽子——确切地说是陈女士的蓝格草帽,它就挂在不远处的草尖上。我艰难地向着那里走去。Ruby助跑两步,然后纵上我的肩头,像一只鸟或者猴子那样稳稳当当地蹲在了那里。这个动作它娴熟极了。

帽子并非挂在草尖上,而是戴在一个稻草人的脑袋上。稻草人长着阿德的脸——不,他就是阿德。虽然是稻草制成,但是它会说,也会动。我伸出手摁了摁它的鼻子,于是它立刻咆哮起来。面部肌肉抽动的时候,一些稻草杆弯曲成了很极端的弧度,从中间断裂开来。

稻草人捉住我的双臂,Ruby立刻狠狠咬了他一口。他一抡胳膊,Ruby伴随着一声惨叫消失了。接着,稻草从他的指尖延伸着飞速生长出来,仿佛藤蔓一般,捆住了我的双手和双脚,自动打成死结。他用力一挣,藤蔓和他的指尖分离了,与此同时,我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

我听见自己说:这不是结果,也不是过程。这只是一个在我记忆里无法清除的时间点。我没有办法正确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小瘸子。因为我自己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的。我甚至不知道哪些是记忆,哪些是这么多年的噩梦留下来的幻影。

稻草人问:你在跟谁说话?!

我听见自己答道:你怕了吗?

稻草人说:我怕什么?无产者失去的只有锁链!我也不要整个世界,我只要你!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心。可是你不要它,你不要,又不肯还给我。你还把它扔在地上,用你那双高跟鞋的鞋跟踩啊踩。你踩碎了我的心,你伤透了我的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都是你的报应!

我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恐吓实验对象也是我让你干的?

稻草人突然没了底气:我……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如果实验成功了,你肯定马上会被调走。姐!姐!你想过吗?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我听着自己继续说:你毁了我的实验。你毁了我毕生的心血。

稻草人说:实验,又是实验。你心里除了实验还有什么?是,是我告诉他们那是毒药的。扣喉的办法也是我说的。我就是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悄悄把药物吐掉。可是,拮抗剂选择了静脉注射剂型,这是你的决定,怪不到我。而且,如果不是实验组和对照组都死光了,你早就发现问题了。姐,你不觉得我很聪明吗?

我的声音愤怒起来:聪明?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怕报应?

稻草人抬起头,轻蔑地笑了:姐,你听听你的话。这是一个科学家说的话吗?再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救了你,我救了组里的所有人。没有我,没有我领回来的那些兔子,你们早都饿死了!你早就饿死了!

我咆哮起来:不要再叫他们“兔子”了!他们是人!是人!

稻草人依然在笑:是人,是兔子,都无所谓。他们跟兔子比,唯一的好处就是肉更多。不过,没放过血的肉,吃起来还不如兔子肉呢。你又不让我给他们放血……

我一刻不停地挣扎着,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似乎有了些余地。我拖延时间道:阿德,是这场大灾,让你怕了,让你变了。你不要怕,人除了活着,还有些更重要的东西。

稻草人突然爆发: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我清晰地说:信念。为了信念活着,为了信念去死。生命虽然可贵,但……

稻草人一个巴掌甩在我脸上:你这都是吃饱了肚子才生出来的古怪念头。世上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你忘了我跟你讲过的故事了吗?那个小男孩在“那里”的时候,最小、最瘦、最弱。可是他活下来了,很多比他高、比他强、比他壮的小孩,他们死了。他们就像你一样傻,不肯放弃的东西太多。姐,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能在这里跟我吵架,你用来吵架的这些卡路里,是谁给你提供的?

我紧紧抿着嘴唇,口腔里充斥着一股咸腥味道。

他继续说:姐,我知道我要下地狱。我……我不怕,我是为了你。我的罪自然有让我去消受的那天,也许有地狱,也许有永恒的火,一刻不停地灼烧着我的双脚。我不怕。姐!人一辈子有多短你知道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快快乐乐地过呢?

我听见自己答道:我们曾经快乐过。可是你变了。

稻草人再次咆哮:我从来都没有变过!从看到你的第一眼……

我打断他:不要再说了。从你……绑架我到现在已经快到12个小时了,我需要马上注射单方孕激素,不然的话,我就会……

稻草人声音低沉地说:你就会怀孕。我知道,我早算过了时间,这几天正是你的排卵期。姐,你知道吗?其实我根本不用算,每个月的这几天,你身上的味道都会变,变得更好闻……

我听见自己尖叫:闭嘴!别说了!与此同时,我终于挣脱了束缚我双手的藤蔓。

可是,稻草人蹲下身来,捉住我的双手,这次把它们放在我的胸前,摆出了一个好像在祈祷的姿势。藤蔓再次从他的指尖长出,更粗壮的藤蔓,更加牢固地捆住了我的手腕。稻草人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姐,我要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去死。你只有这两条路,选一条吧。

我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因扭曲的下颌关节而变形:从这里……到镇上最近的医院,要走五个小时。如果我……怀孕了,我很有可能会……死于难产,因为我的骨盆……很狭窄。更不用说,还有……宫外孕的可能性,而且是……很大的可能性,因为我受到了……很大的……情绪刺激。

他说:别担心,这两种情况发生的几率都很低,风险我能承受。因为你死了也不会孤独,我会埋了你,然后死在你的坟头。我会让我的每一滴血都流进你的坟墓。姐,想想吧,你希望我在清晨还是黄昏死在你的坟头?这两个时间我都喜欢……

我大叫:你这个疯子!疯子!

他笑:姐,我是疯了。是你让我疯了,是你,是你!说着,他从头上取下帽子,盖在了我脸上。

窒息感顿时传来。也许是因为他的双手依然卡在我的脖子上,也许是因为看起来轻薄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沉重的帽子阻碍了我的呼吸,总之,我的眼前渐渐变得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知道时间过去了很久。我清瘦的身体变得臃肿了,我的床边出现了一张更小的木床,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我听见自己开口说:小瘸子,我知道你也能感觉到我的痛苦。好在最痛苦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我知道你还认为我清白无辜,但这件事里没有无辜的人。我要告诉你的,都是我最想忘掉的事,有时候,时间已经修正了我的记忆,我现在会尽力把最真实的故事告诉你。

我想要探过身子去看看那个婴儿,可是意识却不能支配身体的行动,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旁观者。我的身体离开了床,走到窗边。我看到了一辆失去顶棚的卡车正在爬上山顶,里面密密麻麻坐了一车人。近了,更近了。车停了下来,阿德从司机座上跳下来,跟院子里的某几个人寒暄了一下,就径直向楼里走来。

他穿着军靴,脚步声渐渐清晰,可是又突然消失了。我正疑惑,他已经推门而入。他再次笑了,我发现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富有吸引力。他往脸盆里倒了水,洗了手,然后搓着掌心。

接着,他抱起了婴儿,婴儿并没有哭。

我抱着双臂倚在窗边,听见冷冷的声音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笑笑,放下婴儿,从怀里掏出半根金条,递给我。

我看着那金条,断面呈弧形,是钳断的。我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你没用掉?那……那些人?

他笑:我骗来的!金蝉脱壳!厉害吧?

我向窗外看去:没带“尾巴”来吧?

他走过来,抱住我:差点儿让人打死,你说呢?放心吧,姐!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僵硬。我的话更加僵硬:你安排一下,明天就开始新一轮实验吧。

他奇道:还要做?!

我答:当然!等实验做完了,在昏睡的时候统一注射拮抗剂。我希望他们能无痛苦地“离开”。

他问:姐,你真觉得你能研究出长效VX-Vk?

我答:一定能。我相信我们离成功不远了。想想吧,只扣除十年寿命,而且还是生命终点的、质量最差的十年,就能换来终身的思维效率的成百上千倍的提升,这是什么?是什么?

他一边洗脸,一边懒洋洋附和道:是魔法。

我不用看自己的表情,也知道自己的双眼正放着光: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

他瓮瓮地说:可是,姐,我们把实验对象都吃掉了,你没有办法检测长期疗效和长期副作用。

我答:长期一定也是稳定安全的!一定!我有感觉!我们一定能将功赎罪!

他皱眉道:赎什么罪?向谁赎罪?你怎么还是又要当XX,又要立牌坊?

我答:是,我就是要。因为你大概不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长着一个叫良心的东西。我相信现在这些兔子做出的牺牲,会换来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飞跃。你想想,等全世界的科学家——不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吃了我们的长效VX-Vk,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压缩了时间!理论上讲,我们把一万年压缩到了一百年里面!阿德,你想想,最近的一百多年,文明的程度……

他打断我:大家都吃?美国佬也吃?

我点点头:当然!只要我们的药一问世,我就公布药物成分,不会对专利保密的!

他笑:我真是期待世界让你搅得一团糟的那天!他的笑声弄哭了婴儿。他检查了一下婴儿的尿布,接着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面对我说:我支持你的伟大理想,哪怕你是想毁灭世界。不过,我真得跟你商量一下放血的事了。我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在拮抗剂里加入抗凝剂。只要时间和剂量掌握好,我们就再也不用吃没放血的兔子肉了……

阿德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回应了些什么,也变成了声带与唇舌的机械运动。我的感官被关闭了,我沉浸在震惊中。这药物显然是没有上市的,为什么呢?它真的能加快文明进程成百上千倍吗?作为一个准科学工作者,我简直恨不得自己去参加陈女士的实验——当然,在不被当做兔子对待的前提下。我用意识向她提问:您究竟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马上用意识回复我,她的意识正是她那一把嗓音,又冷又润:我大概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了,我不想带着这样的秘密离开。

我问:您已经在山火中去世了呀,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呢?

她答:每个人都会死两次。第一次是肉体的灭亡,第二次是意识的凋亡。你也一样。等你第一次死去之后,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我现在所在的世界,除了时间有些混乱,还是遵循着物理学的基本原则的。比如Ruby,它只能活七八年。而我,即使有母亲家族的长寿基因,也不可能超越人类的寿命极限——不论肉体还是意识,生命力都是有限的。特别是我还吃过很长时间的……那种东西……虽然我特别注意把肉完全弄熟弄碎,可是同源的意识病毒我还是感染了很多种。这就是同类相残的代价。

她看着镜子,我看着镜中的她。不知何时,阿德带着婴儿离开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的眼神很清澈,根本不像一个藏了这么多秘密的人。可是那眼神中的疲惫也一览无余。我对她说:直接让我看到他的死吧,别的,我都不想知道了。

她说:别急,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我的眼前一黑,接着,又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是实验室的无菌操作间。她走了进去,却没有按规定消毒和穿防护服。我的意识离开她的身体,飘到房顶上。她的头顶竟然有了白发,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我看着她反锁了房门,又拉过一把椅子顶在门上。接着,她打开一只柜子,拿出一只储槽。盖子一打开,干冰特有的雾气顿时飘了出来。她用镊子在里面取出一只带盖子的尺寸很小的腰盘,打开了它。四颗红白相间的药丸就躺在里面。比她上一次向我展示的要大两三倍,上面依然有着烫金的编号。我听见她说:小瘸子,这就是我的研究成果,世界上唯一的两组长效VX-Vk。我马上会服用一组,这另外一组,我会送给你,作为你听我讲了这么多秘密的回报。至于你要如何处置这组药丸,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

说完,不待我有所反应,她立刻将两颗药丸丢进嘴里,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咽了下去。我很怀疑药丸的体积会噎到她,可是并没有。她盖上腰盘,双手递给我。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她笑了:你不想要?

我吞了一下口水:我当然想要。可是,我……

她问:到底要不要?她的手向后缩了一下。

我终于一把将腰盘夺在了手中。

她笑了。

可是,笑容很快就僵硬在她的脸上。只见她扑到实验数据那里,飞快地翻动着——正向我的同事拍下的我核算数据时的骇人表现一般。她的口中也不停地发出短促的刺耳音节。过了几秒钟,她又冲到不知什么培养皿那里,夹着小目镜看了又看。就这样,她在无菌室里弄得人仰马翻。过了一两分钟,她突然坐在地上,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不说话了。

我问:陈……姐,您怎么了?

她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只有我变快了是不够的呀,其他东西是不会变快的。我给自己造了一个炼狱,一个炼狱!

我发抖地问:怎么会是炼狱呢?我觉得效率提升了是好事啊!

她看了看我:你不会懂的。你们这些研究石头的,根本不需要效率。

我有点儿生气:是,你的那些破细菌还是一夜只能长大一点儿,可是……

她打断我:别说了,我知道你明白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我沉默了。过了一两分钟,她对我说:没有意义了。我的生命失去了意义。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你不是要看他怎么死吗?跟我来吧。

她拿出一截塑料管,一只塑料桶。我们走出小楼,走到院子里。她径直走到那辆破卡车那里,拧开油桶盖,把塑料管的一端插进去,然后把另一端含在嘴里,用力吸了几下,直到黑乎乎的油流了出来,她咧着嘴冲我一笑,一嘴的漆黑。然后,她把冒着油的管口插在了塑料桶里。

她用意识告诉我:这是我曾经做过的事,我只能重复做一遍,什么都改变不了。三天前,在我和同事们庆祝这两组药的成功的时候,阿德,他偷偷毁掉了全部的实验数据,所有的备份都被他烧掉了——他希望世界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是VX-Vk的受益者。而且,他还毁掉了原始的菌群。那是我从X国带来的菌种,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的菌种了。想要重新培育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完全不可控的变异种,是整个实验的基础。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小楼。爬上三楼,从走廊尽头的111房间开始,她非常有技巧地把黑色的油浇在地上。111房间的床上,正躺着阿德,他背对着她,睡得很熟。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用意识提问:孩子呢?

她皱了皱眉头,默默答道:我送他下山了。有一天,他看到了阿德处理“兔子”肉,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吃饭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他送到了山下的一个远亲家里。他哭啊、哭啊,扒在行李箱上不停地哭。我现在一想到他,依然满脑子都是他的哭声。

说话间,她已经在整栋小楼里洒满了黑色的油。我跟着她退出小楼,她划了一根火柴,丢在那油上。火焰腾起,以飞一般的速度蔓延开去。她迎着火焰又一次走进小楼。

我问:您这是要干什么?

她说:别说话,用心看,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实结局。

她在火焰中行走,衣服、毛发和皮肉渐渐都烧焦了。可是她的步伐那么从容。她走上三楼,用被烧得黏在一起的手指推开111房间的门。房间里满是黑烟。被褥和窗帘都着火了。她站在那里看了几秒,突然发疯一样一把掀开了正熊熊燃烧的被子。被子下面是一张头皮,显然是新近削下来的。头皮里面塞着几条毛巾。伪装成身体的是一件厚实的军大衣。

她看向写字台,那上面有一封信。在火舌吞噬它之前,她将信抢到了手中。她手口并用,终于打开了它。我和她一起看去,那上面写着:

我知道你已经偷偷吃了一组药。你违背了诺言,我走了。姐,今生来世,再也不见。

——德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直到火焰吞噬了整个房间。

她终于像一只破麻袋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问她:你就准备这样等着被烧死吗?

她一动不动地对我说:这是发生过的事,我要告诉你事实,只能让它再发生一遍。

我说: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着火的时候,你抢救实验资料,被房梁砸到了腰,还瘫痪了。

她对我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你知道,阿德跑了以后,我想了无数种杀掉他的办法。在我漫长的意识态生命中,我几乎把每种都试了一遍。你知道的,服用了VX-Vk之后,我的思维变得异常强大。在意识态的世界里,我拥有无比强大的能量。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每天杀死阿德一万次。但是,我杀死的,也不过是他留在我心里的影子……后来有一天,我原谅了他,也放走了他的影子。至于抢救资料——其实没有什么资料需要我去抢救了。阿德只留给我一些我在闲暇的时候做的化妆品实验的资料,他说那是安全的。哼,那些东西跟我的长效VX-Vk相比,都是一堆牛屎。

我问:可能性?到底什么是真的?

她答:你该走了,小瘸子。这楼要塌了。

我急道:可是我还有好多问题……

她突然推了我一把:快走!再不走,你就也要被烧死了!

这一推,仿佛将我推入了万丈深渊。风擦着我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火烧火燎地疼。又有什么东西用力打着我的脸。过了足足几分钟,我才缓过劲来。睁开眼睛,穿着制服的人们正抬着我往电梯里冲。我扒住电梯门: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我的声音很嘶哑。

一个粗粗的声音说:她醒了!诶,你别乱动啊!

我从担架上跳下来,这才发现,是几名消防员。在确定我完好无损后,他们告诉我,我家里着了火。我挣脱他们冲回家里,闻到刺鼻的烟味。火已经灭了。我问他们:是什么东西着了火?

他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没有发现任何东西着火了。不论是木质的衣柜和书柜,还是易燃的落地窗帘。燃气阀关得好好的,一切都没有被焚毁的痕迹。可是依然有未散尽的浓烟,房顶也有些焦黑。

我问:是谁给你们报的警?

一名消防员打电话回去问,然后告知我报警电话隐藏了号码。

消防员们满腹疑惑地离开后,我拿出手机,看到时间离我上次清醒时,又过去了四天。我打电话给李同事,犹犹豫豫地问他,我是怎么下山的。他诧异地说:不是前几天我给你送回来的吗?

我再问:那第二次呢?第二次我怎么回来的?

他问:什么第二次?项目都结束了啊,大家都撤了!

我拿着手机,抖如筛糠,半天摁不准结束通话的红色按钮。

过了很久我才彻底平静下来。又到了晚上。我开始彻彻底底地清扫房间,这是我长久以来唯一用来舒缓压力的最有效方法。我擦了地板、柜子和玻璃,清理了一切能清理的杂物,消毒了一切需要和不需要消毒的东西,最后,将我的双肩包兜底一倒,里面的东西都被我倒在了地板上。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远了,我用余光一瞥,是一颗很大的红白相间的药丸。我在地板上的一堆杂乱物品里一拨,另一颗药丸也立刻被找到了。

我把它们拿在手里,药丸似乎受了潮,轻轻一摁就变形了,而且有些粘手,我的指纹也留在了上面。

——陈女士真的把药丸给了我。不知怎地,我无法自已地大哭起来。

再次上山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来彻查关于VX-Vk的一切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任何文件或者文字性的记载,能证明曾有这样一项研究。它就像在那个年代的很多前沿又带有中世纪魔法色彩的所谓科学研究一样,最终像烟雾一样消散在时光之中。

在那次崩溃大哭之后,我去社区诊所接受了三天的补液,治疗轻微的电解质紊乱和快速补充能量。再次恢复活力后,我又一次上了山。

大叔家的大门紧闭,门上夹着一张字条。陌生粗犷的笔迹:父急病,外出,找我请到XX镇XX医院。

我找到了那家医院,见到了大叔。他正陪着他的父亲,削一只绵软的梨给老头吃。看起来老头恢复得不错,两人与我寒暄一阵。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我把大叔叫到门外,问他,里面躺着的那个老头到底是谁?大叔说:是抚养我长大的养父,但我一直把他当亲生父亲一样。

大叔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我谎称把一份资料落在了山上。大叔解下钥匙给我,我拒绝了。留下了电话号码,约好大叔回山里之前会联系我。

我告别了他们,但是并没有走。到了晚饭时分,大叔端着饭盒离开了。我来到了老头的床前,看着他。老头也看着我,很久之后,他冲我笑了。

我没有猜错,他就是阿德。虽然他早已耄耋,头发和牙齿都掉光了,可是他笑起来依然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所以,在刚才寒暄时,他一直面无表情——也许他就是这样面无表情了整整一生,才骗过了房东大叔。

他对我说:你身上有烟火味,那是我姐的味道。你是活人还是死人?还是跟我姐一样不死不活?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他轻轻地问:我姐……她是不是要死了?

我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说过,跟她永不再见……永不再见……只有她走了,我才能去……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大滴的泪水正在涌出。

我叹口气,拉过他的手,将那两颗药丸放在他的掌心。

他再一次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与此同时,饭盒掉落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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