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泡茶用雨水,还要陈年久贮,究竟是为什么

人离不开水。金木水火土,中国人讲五行,水是其中一角,是构成物质世界的基础,缺少不得。

朱彝尊在《食宪鸿秘》中说,“从来称饮必先于食,盖以水生于天,谷成于地。天一生水,地二成之之义也。人非饮食不生,自当以水谷为主……不可不精洁。”

天先于地,水先于土,水之于人,举足轻重。

什么样的水是好水,古人有不少研究。就拿朱彝尊来说。他认为制作饮品,不论茶酒,都以山泉水为上,烹饪则宜用江湖水,论养生,则“第一江湖长流宿水”为最。大江大湖中,长流水最活,有土性而无土滓,又得日光照晒,吸收日精月华,所以养生。

这种水,一般的方法可取不到,朱彝尊有秘诀。在江湖水长流通的港内,夜半时分泛舟中流,用坛瓮将水舀回。坛瓮要多带一些,因为水还要沉淀、过滤,不是取回来就能用,多带一些才不枉费功夫。

带回的水装入大缸中,用青竹棍左旋搅一百余回,水中起漩就住手,上加用竹篾制成的盖,静置三天。三天后用洁净木勺把存了三天的水舀入空缸,舀到七分为止。缸内余水滓淘洗干净,令缸洁净,再把别缸水舀入此缸七分。

这样逐缸倒运后,再用竹棍旋搅后盖好,三日后再舀过缸,去泥滓,如此三遍。然后预备清净的灶锅,水入锅煮成滚透,舀取入坛。每个坛里还先要放上三两白糖霜,然后入水,盖好,停宿一二个月方可使用。

方法之复杂,足见重视。但对李时珍来说,朱彝尊对水性的区分,还嫌太粗呢。李时珍把江湖水归为地水。他认为,流水者,水性也有动静刚柔之分,水性本成则体重,劳之则甘而轻。细细区分,江湖水分顺流水、急流水与逆流水。顺流水性顺而下流,又名甘澜水。急流水湍上峻急,其性急速而下达。逆流水洄澜之水,其性逆而倒上。这三种之中,顺流水饮用为好。但李时珍称天水为一,地水为二,认为地水还是不如天水。

这样的观点对明清医家、茶家影响很广。《西游记》第六十九回“心主夜间修药物,君王筵上论妖邪”中,行者帮朱紫国国主调理双鸟失群之证,将二两药粉,和着龙马便溺,搓成丸子。要半空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搽脸粉,老君炉里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三块,五根困龙须作药引,特别强调,要用“无根水送下。”

江河湖海之水俱不行,非要“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无根水。”

《红楼梦》里,妙玉是极懂茶的,她请宝黛等人入内饮茶。黛玉只当她呈给贾母的茶,用那旧年蠲的雨水,已是极上品,随口问道:“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就冷笑起来,觉得黛玉乃是个大俗人。原来她这“梯己茶”用的是玄墓蟠香寺梅花上的雪。妙玉的一句话很关键,“来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可见以她这个茶家来看,轻浮二字,才是烹茶用水的真谛。

一说到茶,就不免想找找大宗匠陆羽是如何说的。陆羽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用的也是山泉水。陆羽和当朝宰相李德裕有交,李德裕受熏陶,也爱饮茶,他认可的泡茶之水,只有一处,惠山泉。可见唐朝的茶家喜欢山泉水。

不妨再有一个证据,证明李时珍的以天水为上,是入明之后才有的观念。由元入明的贾铭,极为长寿,是有名的养生家。他向朱元璋进献过《饮食须知》,是他养生的心得总辑。贾铭对茶、酒等饮品的态度,只有一个字——少。不过《饮食须知》中,关于水也有不少讲究。

人居城中,最常吃用的水,就是井水。井水的商品,是所谓井华水,及清晨从井中汲取的第一桶水,这桶水最清亮,用来炼丹,药效最好。要求再高一点,就得去取千里水。取来之后,不能立即用,要倒在大盆中,用瓢扬洒千万回,“有沸珠相聚”,才可以,朱彝尊的用水之道,就到贾铭的这里。

但这对贾铭来说只是基本要求,再往上是节气水。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二是占卜日。每天清晨,贾铭都要取初汲水称重。重量大,这个月雨水就多,重量轻,这个月雨水就少,配合节气,能看出该月水质好坏来。

不同节气,取水的方式、时辰、方位也都不同。谷雨水,最好去长江取,端午水,应当在午时取,小满、芒种、白露之日,不能取水,有毒。还有些取水的时机,不能错过,错过就要等一年,比如五月五日若是有雨,一定要上山伐竹,内里必有神水。立秋日五更时分,一定要去打井华水,不论老幼各饮一杯,却“疟痢百病”。

贾铭玄而又玄的用水之道中,也有天水的一席之地,而且区分极细。有天雨水、立春节雨水、梅雨水、液雨水、腊雪水、露水……等等。但没有任何一种天水,是他认为可以用于泡茶的。贾铭并非全不饮茶,所以大概真如他所说,天水虽然“甘淡”,可大多性凉而寒,对养生没有益处。妙玉奉为上品的梅上雪,在贾铭这里,只有一点好处,“密封阴处,数年不坏”,仅此而已。

那么,为何明清的茶家就喜欢“轻浮”的天上水了呢?从道理来说,可以理解。天一生水,水既然自天上生,没沾染土气的自然纯净些,更为雅洁。从实用上说,就没有什么原因吗?

或许是因为饮茶的习惯变了。明洪武二十四年,一三九一年,朱元璋下令罢造团茶,改为直接进贡叶茶。原来上贡的大小龙团,制造都要耗费相当的劳力,不及叶茶方便简易。自洪武朝开始,叶茶就代替了团茶的地位。

团茶也叫固形茶。从唐至宋元,虽然固形茶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泡茶时要捣碎、研磨这一点,是没有变的。如今日本的抹茶,就是中国茶道古风的遗留。后来以大红袍等岩茶、叶茶闻名的福建,在唐代,是以“蜡面茶”、“研膏茶”闻名的,这样的茶,都需烹煮。

烹煮的水,就不妨硬一点,使茶的浸出物更高,茶汤滋味更为醇厚,回味更强。而且烹煮,水和茶滚在一起,煮水和煮茶是一回事,既如此,也不怕水的滋味会影响茶,反而是煮水的火候,要求严格得多。

就在妙玉等人用梅上雪泡茶之前,刘姥姥饮了一盏用旧年蠲的雨水泡的茶,说:“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她喝的满天星之类,用井水一类的硬水熬一熬,或许还可以入口。

至于宋朝的点茶,就更要硬一点,密度大一点的水了,若是水密度不够,茶末居然没有浮上来,形成好看的“粥面”,那还点的什么劲。同样,点茶法最重水温,微沸初漾最好。

改为叶茶后,煮水是煮水,泡茶是泡茶,既然分了两个环节,冲泡的水,就不妨“轻浮”一点,细腻、顺滑、甘甜,不影响茶本身的滋味。要得到这样的水,也只能用天水,因为天水“耐久贮”。贾铭、李时珍、朱彝尊,都提到这一点,朱彝尊用江湖水,但雨水也有研究,三年的陈梅水,用来洗画上的污垢,是至妙物。这样“轻浮”的水,要停宿三年才行,不是耐久贮的天水,还真没有办法。

道理是道理,古人论事,看来也不全凭推想,于感官的复杂程度上,今人或许不如古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