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足够余生的温暖

麦芬从厕所出来后,抬头看了看表,快一点了。

按理说,就是今天啊。她一天天数的,不会错。

照以前来看,走人一般是上午,下午不是没有,太少,少到用手指都能数过来。

这么看来,今天,应该走不了了。

也无所谓,都两年多了,还在乎今天明天么?麦芬轻轻叹口气,在床边坐下。

过了五一每天有将近一小时的午休时间,可上午的活儿再累,麦芬也不睡。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着,更难受。

不睡的麦芬就靠在床上瞎想,想她的安安,想她的苦闷人生。

两年多了,就见过一次。

那时麦芬进来不到半年。想孩子,想得睡不着,托人捎口信回家。过了些日子,前街的邻居张德才领着婆婆和安安来了。还没说话,婆婆就淌眼抹泪。

两岁多的安安对麦芬有点生疏,怯怯地躲在婆婆身后。张德才指着麦芬让安安叫妈,安安却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张德才急了,你这娃,这是你亲妈,快叫啊。

孩子哇哇哭起来,麦芬和婆婆也跟着哭。

哭完,麦芬告诉婆婆,以后别来了。

真就没再来。也没信儿。

除了孩子,麦芬倒也没什么牵挂。

屁股还没坐热,听见管教喊麦芬的名字,麦芬又惊又喜。果然,管教说,不想回家了么?

回家?回家!怎么不想?梦里都想,只是,不知道,家还是家么?

倒了三趟车,坐了三个多小时,麦芬在村东的公路下了车。

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现在就在眼前,麦芬却有些迟疑和惊惧,内心怦怦地,气都不匀了。

天已经擦黑了。

麦芬闭着眼也能找到。

进村右拐,下去一段小斜坡,最后一排西头第一个院子。

远远地,麦芬瞥见了光。有光就有希望,就有奔头。

安安,妈妈回来了!

麦芬加快了步子。

院门没关,安安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玩着什么,屋里一人趴在锅台前忙活。一屋子的蒸汽,看不清是谁。

安安!听见麦芬的声音,安安抬起头,屋里的人也走了出来。

竟是随婆婆一块儿去探监的张德才。

麦芬不知如何开口,就这么对视着,还是张德才先说,回来啦……正好,饭好了…….吃饭吧。

指着麦芬对跑到身边的安安说,安安这是你妈。你妈回来了,快叫妈。

麦芬怕还像上次那样,赶紧说,吃饭吧。

张德才说,吃饭吃饭。

麦芬进了婆婆屋,没人。

没等麦芬开口,张德才说,走了,快一年了。

麦芬懵了,短短几分钟,她接收的信息太多,太杂,太凌乱,她得好好梳理梳理。

麦芬的疑惑写在脸上,但张德才就像没看见一样,说先吃饭。

吃完饭,张德才说,安安,妈妈回来了,今天跟妈妈睡哈。

安安说不,跟爷爷睡,抓着张德才的手不放。

麦芬就一直奇怪而尴尬地看张德才收拾完,看他把安安哄睡,看他回到,前街自己的家。

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张德才一直在照顾安安和婆婆?婆婆走后又照看着安安?

两家不沾亲不带故,可怜?帮忙?不太能说得过去。张德才一直未婚娶,俩人都是六十出头,唯一的解释就是俩人搬一块儿了。

应该是这样!

不管怎样,张德才能在婆婆走后照看儿子,对麦芬母子来说都是莫大的恩情。

躺在炕上,嗅着曾经熟悉的气息,听着安安均匀的呼吸声,麦芬好像回到了几年前,回到那个虽然穷苦,但有温度的家。

24岁那年,麦芬嫁给了安安爸。说是嫁,其实是卖。她妈收了安安爸六万块钱后,她被人从千里之外带了过来。

她老家好多姑娘都这样,嫁到了全国各地。只是男人要么穷,要么残,要么有其他毛病。而且他们中大多数,理所应当地认为,既花了钱就是他们的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打骂想睡觉,随时薅过来。

麦芬男人小吴不这样,对麦芬客客气气,说话从来不高声,只是小吴身体不好,蜡黄着脸,佝偻着腰,一年到头喝中药苦水,身子被掏空了,家也被掏空了。

小吴家的房子差不多是全村最破旧的,三间草房,木头门窗,连被褥都是草药味儿。她和小吴一间,婆婆一间。

麦芬刚来的时候,婆婆防她,怕她跑了,走哪儿都让小吴跟着,嘴上说让小吴跟麦芬做个伴,但怎么回事儿,麦芬心知肚明。

她也知道六万块钱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跑?她要想跑,小吴能追得上么?别说她没想过,就是想,也不能,不能丧这个良心。

麦芬起早贪黑,种地浇园,养猪养鸡,还从别人手中匀了半亩果园。不到半年,家里家外就变了样儿,婆婆的眼神儿柔了,对麦芬也带笑了。

小吴身体不好,床事有些力不从心,一周最多一次,还保证不了质量,有时麦芬刚有感觉,他就缴枪了,但小吴会抱着麦芬在她耳边说些软软的话,让麦芬觉得小吴和农村那些只知道出力流汗的男人不一样。白天麦芬干活,小吴在旁边打下手,累了,两人坐在地头拉家常,小吴会体贴地帮麦芬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用袖子给麦芬擦汗,让麦芬觉得日子虽有遗憾,但是温暖的。

半年后麦芬怀孕了,生了个白胖小子,家里不再是苦药味儿,还有孩子带来的生活的味道。

可安安才一岁多,小吴撑不住了,进了医院,再也没回来。

这才过几天温乎的日子啊,男人蹬腿走了,留下一老一小。

小吴离开了,麦芬的心也死了。这就是命么?命啊,谁能改得了?

葬了小吴,麦芬该干啥干啥,家里的,地里的,她得撑起来。

白天麦芬把自己忙得团团转,忙到又乏又累,躺在床上就睡,可长夜孤灯,麦芬常常在睡了一觉后突然醒来,空荡荡的床,热腾腾的身子,麦芬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但麦芬从没想过再嫁人或是找个人临时解决下。

麦芬不惦记别人,有人惦记她。村里有几个光棍老打麦芬的注意,有直接半夜敲窗的,有拐着弯帮麦芬干活的,他们就像一群叫春的猫跟在麦芬身后,说着骚气的话,怎么甩都甩不掉。

麦芬避着那些人,下地干活一般都会带着安安和婆婆。可那天实在太热了,早上起来就一身汗,麦芬不舍得他们。

不到半亩玉米,种的时候天旱,缺了些苗,麦芬估摸着半个来小时就能完,早上趁太阳没使劲赶紧吃完饭把安安塞给婆婆,自己下地了。

去了以后,麦芬有些后悔了,虽然玉米不高,但到处是高大的灌木丛,藏个人什么的根本看不出来。

既然来了,干吧。

麦芬加快了手中的活儿。因此,张大河什么时候溜过来的,麦芬一点也没注意,等麦芬回头时,他已经扑上来了。麦芬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张大河压在身下,压上来的张大河开始在麦芬身上乱摸,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撕扯中,麦芬摸到了锄头,朝张大河后脑勺就是一下。张大河哼都没哼一声,头一歪趴在麦芬身上不动了。

因为过失杀人,麦芬被判了三年。期间因为表现好,减了五个月。

迷迷糊糊中天亮了。

安安要撒尿,睁眼没见张德才哇的一声哭了。麦芬怎么哄都哄不好,只好抱着安安来找张德才。

进了张德才家,看张德才哄着安安,麦芬一阵阵心酸。

第二天,安安睡后,张德才要回去。麦芬说,张叔,以后,就住这儿吧,省得来回跑。

张德才迈出的步子停在半空,半天说,没事。

麦芬说,不,张叔,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上那屋也行。白天麦芬把婆婆原来那屋的被褥里里外外拆洗了一遍。

又是半天,张德才说好。脱鞋上炕、放被子、窸窸窣窣脱衣服,麦芬这边听得清清楚楚。这些声音消失后,张德才叹了口气,很轻,但麦芬听见了。

麦芬摸黑起身,推开门,上炕躺在张德才身边。尽管看不清,麦芬还是觉出张德才诧异的目光,半晌,张德才说,这,这……

麦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麦芬回来后,关于她和张德才的闲话就没断过,麦芬不听,听了也不往心里去。自己的事儿用不着别人嚼舌。

张德才话不多,除了逗安安,很少说其他的。

说就说些实实在在的。不是商量麦芬把木头门窗换成铝合金的,就是把院子打上水泥,说是商量,其实都定好了。麦芬说别折腾了,以后花钱的地儿多,留在刀刃上吧。张德才说,安安就是刀刃。

傍晚,麦芬做饭,安安坐在张德才腿上,张德才用狗尾巴草给安安编小猫小狗,逗得安安咯咯笑。麦芬也跟着笑。这个曾充满病痛和苦难的家再一次恢复了生机。

入夏后,张德才老胸闷,也不吃药,闷大了,就用拳头敲两下,麦芬催了好几次,要跟他去医院看看,他总说没事儿,年龄大了,谁还没个毛病。

可这不是小毛病,没几天,张德才就在睡梦中过去了。

麦芬和安安再一次塌了天。

出殡那天,麦芬几次哭晕过去。可张德才的堂侄女不管这些,当场跟麦芬要他叔的房子和存款。

堂侄女说,你俩没有血缘,不是夫妻,凭什么霸占我叔的东西。

麦芬说,你叔骨灰刚入土,就说这个,让人看着你不是来奔丧而是来要钱的,不管怎么说先给你叔上支香磕个头吧。

众目睽睽下,堂侄女羞愧难当,趴在张德才坟头干嚎了两声。

没过几天,堂侄女又来了,说,还是那事,你是自己拿还是法庭上交。

麦芬说,你要是不嫌丢人,上哪儿我都伺候。

堂侄女走后,麦芬捧着一个小盒子哭得肝肠寸断。盒子里是两张鲜红的结婚证,和张德才的遗产公证书。

应该是张德才感觉胸闷的前几天,跟麦芬商量,想去领个证。

麦芬从没想过这事儿,毕竟俩人差了近30岁。麦芬说,你放心,你在一天我伺候你一天,我不做那没良心的事儿。

张德才说,还是领了吧,放心。

既如此,那就领。麦芬要让张德才放心。张德才说,麦芬,咱俩知道就行,麦芬点头。

这时,麦芬才知道,张德才为什么急着和她登记、领证。

麦芬又想起那天早上,她抱着安安进到张德才家的情景。

刺鼻的霉味儿熏得她一跟头,到处蒙了厚厚的一层灰,炕上没件像样的铺盖。原来,这两年,张德才把自己的家全撂了,一心一意照顾着安安。

其实,他就是把安安接到自己家,也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

小吴走了,婆婆走了,现在张德才也走了,麦芬身边再一次空了下来。但小吴和他那些温软的话,张德才和他为他们母子做的那些实打实的事儿,足以温暖着麦芬,让她在今后的漫漫长夜不再寒冷,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