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村里的袅袅炊烟,缓缓向上升腾。一轮朝阳从中条山巅把熹微的亮光斜射过来,黄河老崖边的古村落便显得斑斑驳驳,若隐若现,平添了些许国画般的轮廓。一个古老村落,在炊烟里渐渐苏醒。
这时候,母亲会给灶膛里添些柴草,划上一根细长的火柴,瞬间灶膛燃起的红红火苗,映照在她快乐而充满期待的脸上。随着她准备饭菜的锅碗瓢盆刀刀铲铲的声响,屋顶冒出的炊烟里,就会夹杂着丝丝饭香气味,弥漫在巷道里,飘荡在古村落上空。炊烟,点燃了人们新一天生活的希冀。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火是第一位的,可见其在居家过日子中的重要地位。母亲平日里做饭烧的柴,主要有麦草、谷草、玉米秆、高粱秆,那些麦子、谷子、玉米、高粱的茬子,从地里刨出来,晒干都能当柴烧,就连那些不起眼的麦糠、谷糠和柴草树叶的碎末,都能派上用场。母亲喜欢烧棉花秆,好拾掇,又干净,粗一点的主秆,常用来炒菜、煮面条,细一点的枝杈枝叶和圆圆的棉花壳,用来熬稀饭、烧开水。有时候,姊妹们放学晚了,母亲就会在灶膛里煨一些麦糠谷糠,这些耐烧的柴火,在锅底着得慢一些久一些,可以让儿女们吃上热饭热菜。
在相当长的时期,母亲做饭都是用柴草。烧火做饭,最怕碰上连阴雨,柴草变得潮湿,常常是划出十根八根火柴都难以点燃。
母亲常常念叨,火心要空,人心要实。柴草越是潮湿,越要给当中留出空儿,火才能慢慢着起来。可做人做事的心,一定要实诚实在,那样才能长久。
我小时候,最爱吃母亲烙的烫面葱花油饼,皮黄酥脆,里面软糯,咬一口葱油味四溢,满院子都能闻到香喷喷的味儿。在那经济短缺的年代,这一盘烫面油饼,再配上几小碟凉菜或者简单热菜,就能体面地招待客人。白面食油紧缺的年份,母亲就只好烙两种饼子,少量的烫面油饼,优先客人食用,自己家人只能吃黑面烙的饼。
家乡人习惯吃酵面馍,这和城里人吃的碱面馍相比,要费事得多。母亲蒸一大锅馍馍,差不多要辛苦一整天。先一天半下午,就张罗着烧热水泡酵子,傍晚时分就开始发面,夜里起来续两次干面。第二天上午,待面发好了,再兑一些干面反复揉多遍,让面团继续醒着。然后,揪成比馍馍小点的面剂儿,再一一揉成馍状,让这等待上笼的馍再醒上一阵子。等蒸笼上锅,母亲开始一边添柴火,一边拉风箱,在蒸笼气圆后转成中火,然后继续添柴火拉风箱,持续烧上30多分钟。这中间不能停歇,要是火力赶不上,一大锅馍馍就蒸不好。等蒸锅揭开,馍馍摆满了大案板时,被汗水湿透半截衬衣的母亲,脸上准会露出快乐而满足的笑容。这蒸馍馍的活儿,尤其是蒸年馍、过事蒸花馍,最显手艺和心智。
那时候,我放学回家,常常顾不上放下书包,一头钻进灶房,用小碳锨在灶膛里刨一刨,看看有没有能吃的东西。平日里,母亲蒸馍有剩余面时,会在这小面团上撒些油、盐、芝麻或者花椒面,搓成大拇指粗细的条状,放进灶膛两边烧熟,就成了又香又脆的零食,我们管它叫烧馍。有时候,母亲也会在灶膛的热灰里埋几个红薯,和如今街头卖的烤红薯差不多,香味四溢甘甜爽口。
硬柴烧火做饭固然好,可仍需要麦草来引火,用火柴是不能点燃的。而麦草、树叶等柴草,虽说不经烧、浮灰大,但烙饼、煮稀饭,火力要文一些,效果明显优于硬柴。这煮饭的烟火要燃烧得好,两样柴火各有用处,哪一样都离不开。
母亲伴随着那间灶房、那些简单的饭菜,走过了青年,走过了中年,走到了老年;伴随着这缕缕人间烟火,走过了春夏秋冬,走到了儿孙满堂,走完了她辛劳而充实的人生。社会在悄然变化,农村进步,偏僻的老家也渐渐时髦起来。人们从用柴火、煤炭做饭,到了用煤气、天然气的时代。乡亲们惊叹煤气的便宜方便,用电炊具、罐装煤气的人慢慢多了。家家户户燃烧了几千年的柴火几百年的煤炭,一步步淡出了乡亲们的视野。
母亲远去的时候,离乡亲们用上电磁灶、电饭锅、电饼铛的日子,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多年来,我每当想到这事儿的时候,会陷入一种心痛不已又无奈无助的心绪。
光阴荏苒,岁月飞逝。母亲做了几十年饭的那一间灶房,早已不见了踪影,可母亲一日三餐月月年年做饭的艰难与辛劳,却永远刻在我的心底。母亲以一餐一饭的付出,操持着一家人“天大的事情”,传承着人间烟火。从麦草到硬柴,从柴火到煤炭,永远不变的,是母亲对儿女那一颗慈爱善良又充满希冀的心。
一个古老的村庄,四百多户人家,坐落在黄河岸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冒出的袅袅炊烟,引起我的兴致。伴随着饭菜的淡淡清香,炊烟的徐徐缭绕,虽说只是在晨光与暮霭里冉冉升腾,可这温馨的画面,难以忘却的印象,一直刻在我儿时的心田里,留在我美好的回忆中。
傍晚时分,我又一次徘徊在当年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再一次看到古老村落冒出的缕缕炊烟,渐渐地飘向天边。炊烟和云,相互浸染,相互叠加,最后完全融合在一起。
在那朦朦胧胧的烟霭霞光里,我宛若看到母亲当年做饭的身影,看到人间许许多多母亲的烟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