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若,你不喜欢,不如不生

仿佛从地狱逃回人间。

走出阴森的邕王府,斥退仆从,一个人踉跄着。街道冷清,灯火阑珊,熟睡的人间是另一个地狱。

想我一个粗鲁的男子,被几家要族不择手段地争抢,此时深夜徘徊,又有谁会惦记?

平生第一次觉得,夜不归宿,无关紧要。像一个孤魂游荡。

跌跌撞撞走到樊楼,有小二值夜。见是我,吃了一惊,忙来搀扶:

哟,小公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龙字号的连公子在吗?

在,在呢。我搀您上去?

不用。

皇族间的争斗,平民百姓又如何晓得利害。

这楼梯好高,怎么也爬不到头,一个头晕,险些仰身向后栽去,堪堪被一个人揽住。

是连城璧。我晕了过去。

不知几时,连城璧身着中衣正坐在榻前,见我醒了,忙倒杯热茶,扶我半坐起来喂我喝了。

连兄,我要娶妻了,是邕王的女儿。就这几天吧。

连城璧脸色一暗,几时的事?

我刚在邕王府签了婚书。

连城璧脸色阴沉,眼睛血红,凝视我许久,突然缓和下来,柔声道:

看你都虚脱了。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兄,不要!

连城璧轻轻拍拍我的手,安慰道:没事,很快。说罢挣开我的手转身去穿外衣。

我挣扎着起身下床,连兄自顾穿衣往外走,并不理我。我踉跄几步拦在他身前,险些栽倒,被他揽了一把。

连兄,不要去。

连城璧嘴角微扬,不屑道:我连城璧手上血债累累,不多这一桩。你不喜欢,不如不生。

我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道:连兄,你们江湖的事,自有你们江湖的道理,我不管。可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搅进朝堂的腥风血雨。你本逍遥客,我不能连累你。

连城璧松开揽我的手,任由我抓着手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脸色柔和下来,轻声问:

元若,那嘉成县主,你可喜欢?

我摇头。

连城璧闻言,脸上稍有怒色:那你就甘心这样委屈一辈子?

我松开他,后退几步靠在门上,冷笑一声,缓缓道:

我能怎样?我是齐府独子,从小娇生惯养,没见过风浪。奈何怀璧其罪,祸从天降,那邕王要强行结亲,父亲被软禁,母亲病倒,我没有兄弟可以商量,没有家族可以倚仗,没有好友可以帮衬,没有手段可以反击。我带了匕首以命相要,那邕王妃却说,就算我死了,盛家也要被灭门。他们做得出来,荣妃的亲妹妹就是被他们设计害死的。我要顾全父母顾全齐家,也要顾全明兰顾全盛家。我生不得生,死不得死。连兄,你说,有什么比我接纳这门婚事更划算的?

说完,我哈哈大笑,满脸泪水冰凉,笑着笑着,剧烈咳嗽起来。

连城璧一把封住我的衣领,迫使我抬头看着他的脸,他额上青筋暴出,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

我呢?齐衡,你把我连城璧当什么人?

我说不出话。

待我灭了邕王,天大地大,你我二人哪里不能容身度日?非要这样委屈残生吗?

你呢?邕王是皇族,你放着风光的武林盟主不做,要为了我被通缉追杀一辈子吗?

他们查不出我的。

我不想你冒险。

两张脸不过一拳的距离,我看见他的眼睛除了愤怒,还有越来越多的灼热气息,他的唇微微颤抖,封我衣领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我下意识吞了口什么,轻轻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推开。就在这时,他的唇,压上来。

我悬着的一颗心,突然落下来,仿佛飘荡许久,终于寻到扎根之地。

双手被抓紧抵在门上。其实他完全不必霸道发狠,我虚弱没有还手之力,而且,安心。

婚事很是低调。约月余,方寻得借口单身出府。

樊楼龙字号,满室酒气。连城璧一袭白衫,内搭紫色中衣,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白手臂,几乎伏在桌上,一手拿壶,一手拿杯,正自斟自饮。

我拿过他手里的酒壶酒杯,放在一边。连城璧不看我,面无表情,冷冷道:你还来做什么?

我张张嘴,没说话。

连城璧缓缓坐直,一双眼睛似要把我吞了,森然道,你们,圆房了?

我没有。我不想。我一直睡在书房。只是我走到哪里她都跟着,我出不来。那日,那日去三清观求子,不想,不想回去之后,她居然,居然在酒里,下药……我……

我苦笑一声,想那褒姒妲己红颜祸水,却是被君王捧在手心百般宠爱;我一个男子,不过是个她们争风吃醋的物件儿。我本以为,即便这样无悲无喜,倒也还算平安,哪想,哪想……

连城璧听罢,嘴角含笑,邪魅,嘲讽,阴郁,幽幽说,果然如此。元若,你且忍忍。不会太久。

三日后的下午,嘉成县主在回邕王府的路上,惨死在马车内。当晚,邕王发动政变,逼宫夺位,被及时赶到救驾的赵宗全悉数歼灭。不日,先皇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加试科考,乾坤一片朗朗。

元若,这次科考,可有信心?连城璧露出他老谋深算的招牌笑容,一脸饥渴地盯着我。

我正襟危坐,盘算着他下一句会说什么,半晌道,无论怎样,都要好好温习功课,不能,不能蹉跎了。

不如,连城璧起身绕过桌子行至我身后,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元若,不如,你来我这龙字号温习……

我身子一紧,抬头打断他,不行!

连城璧矮身,一脸颇有意味的笑,直视着我的眼睛,哑声问,为何不行?

连城璧手上似有千斤力,我挣了几挣,竟起不了身。我低头垂眼,无奈道,反正,反正不行。

连城璧笑意更深了,元若你想,你轻提笔慢蘸墨深夜苦读,我在一旁奉茶磨墨红袖添香,岂不是一片滥滥风情?

连城璧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一句几近耳语,在耳旁,在唇边,好一片燎原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