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高三的故事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叫关明,关明他爷爷叫关强。那时候,关强都已经死去很多年,但关于他的故事还在乡间流传。

关强是我们村过去的乡绅。所谓的乡绅,就是过去有钱财、有文化、有地位、有善心的“四有老年”。我们村的第一座私塾学堂就是关强修盖的,我们村口的石桥也是关强出钱请人修建的,我们村通往外界的第一条炭渣路也是关强出钱请人铺的。关强那时候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武举人,曾经在县衙里担任过捕快,后来告老还乡。

有一天,关强走在路上,后面追上了一个人,光头赤膊,那个人走在他身边,笑容可掬地问:“您老可是关捕头?”

关强看看他,觉得不认识这个人,就问:“您是?”

那人说:“您老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铁头三。”

关强听到这个名字,悚然一惊,他想起了这个人的来头。

十年前,关强夜晚带人沿着河堤巡逻的时候,看到河边有一头牛,后面跟着一个人,牛和人都走得极快。关强觉得这里面有蹊跷,牛身躯庞大,四肢粗短,不应该走这么快。关强带着人跑下河堤,那个人听到河堤上的脚步声,突然发足向后奔逃。关强带着人追上他,将他关入监牢。

这是一个偷牛贼,他每次得手后,就把点着的香插在牛的屁股里,牛的屁股被烧疼,就加快了脚步,这样避免了被失主在后追上。

偷牛贼被抓住的第三天,关强回到村庄,有人登门拜访,拿出一袋子银元说,让放了偷牛贼。关强严词拒绝了,一头牛就是一个农户人的家当,牛丢了,田地没法耕种,这家人就会陷入赤贫。如果放了这个偷牛贼,他还会偷窃的。

那人看到说不动关强,就说:“江湖人叫我铁头三,你可以打听打听,你的捕头当不了一辈子,我等得着你。”

铁头三走后,关强时时防备,但几年过去了,铁头三都没有来找他。他也四处打听,没有铁头三的消息,就放松了戒备,以为铁头三已经死了。没想到,这天,铁头三突然出现了。

铁头三说:“您老忘了我,我可时时没有忘记您老。实话告诉你,那个老荣是我干儿子。明天午时,我们在关帝庙等你。”

铁头三说完就走了,关强看到前面有几个人在接应他。

当天晚上,关强住在一家车马大店里。车马大店里是一长溜大炕,人们叫它通铺。这一溜通铺可以睡一二十个人。

那天晚上,车马大店里只有关强和一个干巴老头。天一黑,干巴老头就睡下了,可是,关强睡不着,他翻来倒去,难以入眠。想起明天的比拼,禁不住长吁短叹。

月上中天,窗外如同白昼,关强害怕吵醒干巴老头,就悄悄起身,来到外面。看看月亮,又看看远处锯齿样的山峰,又禁不住叹口气。

突然,身后传来说话声:“月色清朗,夜景如画,何故叹息?”

关强回头望去,看到是住在一起的干巴老头,就摇摇头说:“唉,说也无益,说也无益。”

干巴老头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无益?”

于是,关强说起了自己过去的事情,如何考上武举,如何担任捕头,如何抓捕窃贼,如何和铁头三结怨……

干巴老头说:“你的名字我听过,铁头三的名字我也听过。”

关强问道:“莫非老丈你是江湖中人?“

干巴老头说:”我是什么江湖中人,我是乡间私塾先生,不过,听说过一些江湖中事。铁头三这个人坏透了,欺男霸女,胡作非为,每和一个烂女人做了那事,就把烂女人的儿子认作干儿子。他的手下有上百号人,你得罪了他可就麻烦了,还不快跑!“

关强说:”我知道他人多势众,但是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要赴约,水里火里都要去。“

干巴老头说:”既然你要去,明天把我也带上吧。“

关强说:”我是去和人生死对决,带上你恐怕不方便。“

干巴老头笑着说:”不妨,不妨,我看到你打不过人家,就赶紧跑。我年纪大了,但是腿脚倒很利索。“

关强勉强答应了,说:”好吧。“

关帝庙距离车马大店只有十几里。午时左右,关强和干巴老头赶到时,看到铁头三带了二三十个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刀枪棍棒,严阵以待。

铁头三看到他们走来了,就指着喊道:”我以为你关强能请个什么帮手,原来请了个棺材瓤子。“铁头三身边的人全都笑了。

干巴老头严肃地说:“我可不是他们请的,是我自己缠着要来了,我这个人生性爱看热闹。”

干巴老头刚刚说完后,头顶上就飞来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落在了关帝庙前的大树上。干巴老头看着柳树说:“我这人最讨厌这些叽叽喳喳的东西,谁过去把他们赶走。”

关强走过去用脚使劲踹大柳树。

铁头三说:“你这个棺材瓤子,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挑挑拣拣。”铁头三身边的人又笑了。

可是,他们没有笑多久,就突然一下子住了声。他们看到麻雀乱糟糟地飞离柳树,干巴老头从口袋里掏出弹弓,一拉,一只麻雀掉下来;再一拉,一只麻雀掉下来……麻雀像下雹子一样落在地面,有的一动不动,有的扑闪着翅膀,可总飞不起来。

铁头三反应极快,他看到干巴老头手上没有了石子,就喊一声:“上,先砍翻了这个老不死的。”

那些人闹嚷嚷地想要冲上来,干巴老头喊道:“别急,别急,要比武也不赶这一会。”他好像很害怕,弹弓掉在了地上,连着退了好几步。

铁头三喝住了他手下的人,老头手上没有了弹弓,他也胆壮了。

干巴老头说:“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打打杀杀的,地方太小了,我清理一下场地。”干巴老头走到了四周,把几个大石头踢走了。

那几块石头少说也有上百斤,而干巴老头随便一脚,就踢出了几丈远。关强看得惊讶不已,铁头三他们看得心颤不已。铁头三看到这种情景,就给身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摆了一个眼色。壮汉心领神会,从背后拿出弩弓。

干巴老头背对着壮汉,他脱下了身上的夹袄,说道:“天气太热了,我找个能挂袄的地方。”

壮汉看到干巴老头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己,就飞快地射出了一箭,关强看到这里,想要示警,已经来不及了。

利箭挟着风声,飞向干巴老头的背后。干巴老头似乎无意间抡起了一下夹袄,利箭拐了方向,插在了关帝庙油漆斑驳的木门上,箭杆余劲未消,扑啦啦地抖动着。

干巴老头似乎没有留意到有人对他施放冷箭,他走到关帝庙前的旗杆前,自言自语地说:“把我的夹袄挂在旗杆上,肯定就没有人偷了。”

干巴老头开始爬旗杆,谁也没有想到,他那么大的年龄,居然身手矫健,像个猴子一样,他两手一抱,两脚一蹬,就想上蹿了半人高。他爬上了旗杆顶,把夹袄挂在了旗杆顶上,拉了拉,看到挂好了,这才溜了下来。

他刚刚溜下地面,铁头三就指示手下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偷袭干巴老头。小胡子抡着单刀砍向干巴老头。干巴老头回头一看,满脸惊慌,他叫声啊呀,向前跑去。

干巴老头慌里慌张在前逃,小胡子杀气腾腾在后追。关强已经看出干巴老头身怀绝技,他既想上前给老头帮忙,又想老头肯定对付得了这个小胡子。

干巴老头跑进了人群里,铁头三的人躲闪不及,被他东一撞,西一撞,撞倒了一大片。这些被撞倒在地的人,躺在地上哎呀哎呀叫唤着,半天爬不起来。

铁头三看到这种情景,就摸了一把光头,快步跑过来,低着头撞向干巴老头。干巴老头一闪身,铁头三的光头撞在了关帝庙的墙壁上,将墙壁撞翻了半边。

小胡子看到铁头三倒在地上,就上前扶起他。铁头三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又低着头撞向干巴老头。

干巴老头喝道:“不知生死,不知进退的畜生,老夫今天让你好看。”

铁头三低着头撞过来,干巴老头这次没有躲,他伸出手指在铁头三的脑门上弹了一下,铁头三的头上立即隆起一个核桃大的疙瘩。

铁头三揉揉疙瘩,满眼血红,他低着头又向干巴老头撞来。干巴老头说道:“今天就看看是你的铁头硬,还是老夫的手指硬。”他又在铁头三的天灵盖上弹了一下,铁头三的头顶上又起了一个疙瘩。

铁头三的头上有了两个疙瘩,他用两只手捂着,刚好一只手捂住一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铁头三彻底气馁了,他带着哭腔问道:“前辈在上,敬请谅解晚辈冒犯虎威。”

干巴老头说道:“怎么?不打了?不打我就走了。”他爬上旗杆,取下夹袄,穿在身上。

铁头三又说道:“我铁头三闯荡江湖几十年,今天认栽,此后不再踏入关中一步,敢问前辈尊号?”

干巴老头淡淡地说道:“我一个庄户人家,有什么尊号。你走就走吧,以后别再惹事就行了。”

铁头三惭愧地说:“晚辈再也不敢了。”然后,他带着手下那些虾兵蟹将离开了。

关强看着这一切,他彻底被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干巴老头居然有如此神功。

关强要在城里摆设酒宴,酬谢干巴老头。干巴老头笑着说:“一点小事嘛,有啥谢的。没事了,你就回家吧。”

关强和干巴老头离开后,越想越觉得这件事蹊跷,他就循着干巴老头的脚印,一路追上去。来到了一座集镇上,看到一伙人围着桌子吃凉粉,其中就有那个干巴老头。

卖凉粉的是一个红脸老汉,关强听到他在给干巴老头打招呼:“三哥,辣子多少?”

干巴老头说:“多放点辣子。”

红脸老汉把一晚调好的凉粉端给干巴老头,干巴老头低头吃完后,付了钱就走了。

关强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来到凉粉摊子前,指着干巴老头做过的凳子问:“叔,刚才坐在这里的是谁?”

红脸老汉说:“你不晓得?”

关强说:“不晓得。”

红脸老汉说:“鹞子高三。”

关强一听,心中一惊,他早就听过鹞子高三的名头。秦晋一带流行的是红拳,鹞子高三是红拳一代宗师。鹞子高三在家中排行老三,人们叫他高三。他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和人比武,总督观看。总督看到高三拳脚如风,迅捷无比,就说:“真是鹞子一样。”鹞子是西北人的叫法,是鹰的一种。此后,江湖人就叫他鹞子高三。晚年,鹞子高三隐居,退出江湖,不与人争斗,江湖人都以为他已经去世了,没想到他不但活着,而且功夫还是这么了得。

几天后,关强备了一份厚礼,再次去那座集镇上,却被告知,鹞子高三已在三天前离开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