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望詩評|餘躍華的詩:超越平凡,穿透生死

餘躍華的詩:超越平凡,穿透生死

▓ 周賢望

詩人餘躍華

常言道“文如其人”,此言不夠精準;我覺得精準一些來講,應該是“詩如其人”。因為作文很容易作假,把假情假意寫在文章之中,手段稍微高明一點,是不容易看出來的;而寫詩卻很難寫假,詩中如果不是真情實感,那就很可能是“無病呻吟”,或者是“假大空套”,反正我很自信能看出來。

因此我喜歡讀詩。如果遇到一首好詩,讓我眼睛一亮、心頭一熱的,我就覺得這是緣分。兩年前,當我讀到餘躍華的第五本詩集《根》之時,就感到我與他的緣分到了。於是寫了一篇詩歌評論:《餘躍華的詩:質樸、透徹,直擊肺腑》,其實只是一篇讀詩筆記而已。沒想到在《今古行吟》發出來之後,餘躍華說我不僅懂他的詩,還懂他的人。此語對我鼓勵甚大,以致隨後至今,竟寫下了十多篇類似的文字,很方便地藉著他人酒杯,澆了我心中塊壘。如此,便對餘躍華心生感激。

恰好兩年後的今天,我又收到餘躍華的第六本詩集《火》,便點起香菸、沐浴心情,安安靜靜、乾乾淨淨地來讀餘躍華和他的詩了。

一、從日常中“信手拈來”卻與眾不同,用“歡喜心”超越平凡且穿透生死

一切司空見慣的平凡的事物,在餘躍華的筆下,都有了人格,有了溫度、能量和愛。而且這些入詩的日常生活與平凡事物,幾乎看不出經過了什麼特別的挑選,完全就像信手拈來的一般。這與我十年前給自己定下的“煉字煉詞煉意象煉意境,煉到就像隨手拈來;有情有理有趣味有思想,說著如同脫口而出”這個規矩不謀而合。首先請讀一讀《雨孩》:

雨是陽光的孩子

貪玩的孩子們

玩累了睡進雲裡

夢見自己,一不小心

向著人間滾去

我願受驚的孩子多一些

落到我的身上,停在肩頭

我愛孩子們

藏進我的心裡

我知道暖乎乎的陽光

等一會就要出來

輕輕地把孩子們喚回

我呢,暫且,暫且

偶爾混跡人間

偶爾雲裡撒野

雨孩 東方IC圖

在《雨孩》這首詩裡,雨,孩子,包括雲和“暖乎乎的陽光”,都太常見了。可當餘躍華把雨和孩子疊映在一起,就生出了這麼多的“歡喜”。我不知道這樣的本體與意象是否在某個童話裡有過,反正我是第一次讀到,感覺新穎、獨特,與眾不同,而且是如此的貼切、生動、形象……這還不算什麼,重要的是,讀了著實令人“歡喜”。

再看《金子》:

青草,綠葉,黃花

金子,金子

滿天滿地哎

陽光送來

我們享春光

我們搶金子

陽光哎,金子

我們哎,也是

《金子》這首詩比《雨孩》更短,也彷彿沒去找那些很典型的意象,又是一組極其常見的事物,卻能很典型地表達出“歡喜”來。再讀一首《麻雀》:

卵石場上的麻雀

飛起又落下

輕輕的,沒有聲響

卵石場上的麻雀

隔一陣,嘰喳一番

又靜下來,沒有聲響

灰衣灰褲的卵石

飛起又落下

睡夢裡醒過來的卵石

嘰喳,嘰喳

落哪啦!寶地啊!

落哪啦!福氣啊!

卵石場上的麻雀 東方IC圖

這首《麻雀》裡依然是極其常見的事物,麻雀、卵石、天空,極簡的意象,一樣的令人歡喜。與此類似的詩還有很多,在《暖火》這一輯裡收了管60首,多半如此。

餘躍華的詩,就是這樣,沒有那種很費字的鋪陳,也沒有刻意去找尋那些個本身就具有詩意的“良辰美景”,就這麼娓娓道來,舉重若輕。

這種寫法,看上去很簡單,實際上,技術含量是巨大的,寫詩的人都知道,這是經過“踏破鐵鞋無覓處”之後,才會讓你覺得“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或許這依然不算什麼,只是技術而已,重要的是,他的詩總是這麼令人“歡喜”,讓我看到一顆顆“歡喜心”像金子一樣金貴,像陽光一樣閃爍,像麻雀一樣騰躍。

要說“歡喜心”,下面這首詩所表現出的“歡喜”既不可或缺,又更上高處。請看《不孤》:

父親嚥氣次日

隨即聚攏了鄉親們和

七八個父親,也許不止

舅父,岳父,義父

伯父,叔父

姑父,還有姨父……

父們親們有條不紊

忙起生父的後事

雲在青天

好個日子

這首詩不寫悲傷,不寫哭泣,不寫緬懷,不寫感恩,也沒寫對人生的思考或對生命的求索,只是用了一種如某些詩歌評論家所說的“零度敘事”:“父們親們有條不紊/忙起生父的後事”、“雲在青天/好個日子”,這就把生命的意義表達得澄明透徹,把一個兒子失去父親的深刻的痛苦,轉化成了一種崇高的“歡喜”,比之於莊子的鼓盆而歌,也並不遜色。

我以為真正的歡喜心,如果少了以“歡喜心”面對死亡的這一面,便很幼稚,便不圓滿,便到不了高處;而餘躍華在這首詩裡,讓他的“歡喜心”達到了極致,由此超越了平凡,穿透了生死,這是一種“大歡喜”。在這個世人大都不懂得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的時代,在這個過度依賴醫學科學,對生命臨死也不肯放過、也要“過度治療”的時代,我不知道有幾人能懂得這種“大歡喜”。

二、從寒巖之上寒山子的佛性照耀,到天台山下餘躍華的靈魂之光

我覺得詩人餘躍華是很有佛性的。我不知道他的佛性與1500多年前的詩僧寒山子有沒有什麼淵源,但我從他們的詩中讀出了一定的關聯,這就是佛性的照耀以及靈魂的光芒。

說到寒山子,引用一個著名的“問答”您一定就知道他是誰了:

寒山子問拾得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如何處之乎?”

拾得笑曰:“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就是這個提問的寒山子。寒山子被佛家公認為文殊菩薩再世,在天台山悟修期間,寒山子在他所居住的寒巖旁邊的石上、樹上,刻寫了許多的詩、偈,後被收入《全唐詩》中的就有312首(當然不一定都是寫在這裡的)。

傳說寒山子這些詩與偈的發現,得益於“豐幹饒舌”。豐幹當時是天台山國清寺的高僧,因為他用一根指頭照著台州刺史閭丘胤的腦殼那麼一彈,就治好了這位刺史大人長期“偏頭痛”的毛病,因此刺史大人就到國清寺找真佛。豐幹大和尚沒說自己是,而是指著正在廚房裡燒柴的兩個“飯頭僧”說:“他們兩個就是真佛,一個是文殊,一個是普賢。”

當時,拾得是國清寺的燒柴和尚,寒山子則是來幫拾得燒柴做飯順便混口飯吃的野和尚,兩人一聽刺史要見真佛,就批評“豐幹饒舌、豐幹饒舌呀呵呵”(這就是“豐幹饒舌”這個成語的典故),隨後“飄然而去”,後來刺史找到了寒巖,發現寒山子在這裡留下的詩與偈。

我饒舌饒到這裡,您就知道了,假如餘躍華很像那寒山子,那麼我是不是也有點像那個饒舌的豐幹呢?呵呵!

當然這只是笑話,寒山子、拾得、豐乾的故事,那也只是傳說,連野史也算不上;不過,張繼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首詩您應該熟悉不過了,詩中所寫的“寒山寺”,原本叫“妙利普明臺寺”,只因寒山子、拾得和尚“飄然”而來到蘇州並在此寺長居,才改名為寒山寺的。

還是讀餘躍華的詩,除了上述的“歡喜心”之外,看看他的詩與佛還有著怎樣的關聯。先讀兩首:

天台看海

平原和梯田有稻海

稻浪撲過來說

我不會讓您餓著離開

天台山上的海

松濤自在,禪的蓮花

靜悄悄開

您看,頭頂的雲海

一朵挨一朵

緊貼青山前額

去赴神仙的晚會

陽光,不聲不響開了天扉

國清寺,五峰山,智者和豐幹

來了,來了,緊隨的有

寒山拾得和濟顛

還有您呢!來來來

您的天台,亦靜亦美

天台看海 東方IC圖

佛眼

我家住在天台山臥佛東邊

每當太陽回家

飛鳥,松竹,群山和我

都要回首西望,送一送它

一年四季,我的太陽

從頭到腳

再從腳到頭來回

在佛的身邊離開

現在是仲秋

傍晚的五點一刻

我的太陽剛好

做了佛的眼

醒了!醒了!

好大的落日,好圓的眼

一會兒把我看扁

一張張魂的薄片

隨滅度的光,消隱不見

果然吧?!餘躍華的詩,相對於當今的現代詩,是特立獨行的一種,雖然也曾散見於《詩刊》、《詩選刊》、《星星》什麼的,但與當今詩界的主流和主要支流都不同流。他的詩,有一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當今的偈”。這都與寒山子的當年十分相似。

寒山子在他所處的唐代初葉,詩界的主流是向格律詩闊步邁進的,而寒山子與眾不同,他用的是唐代的白話寫詩作偈。所以他寫道:“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不恨會人稀,只為知音寡。”但同時他也深信:“自古多少賢,盡在青山腳”、“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我感覺餘躍華這方面像極了寒山子,他就以自己的方式寫自己的詩,近30年來,就在天台山下,寫了1000多首,出了6本詩集,與眾不同,自成一體。上引兩首,在字面上就與佛與禪有著直接聯繫,下面再讀兩首:

國清寺外

拐彎上坡,沿溪而行

穿過數不清的

密林之上落下來的

金剛怒目般的餘光

倆父子入水消夏

在光腳上岸時

溪石上曬太陽的蜥蜴

嚇著了膽小的孩子

啪的一聲,石頭落地

不見了蜥蜴

只見一條變色的尾巴

彈跳,扭曲

多年了,偶爾想起

欠它的一條尾巴

和別的那麼多

歸不了原主的東西

不知從何還起

如故

不約而同,我們來到燈具店

各買電燈和電線

顧客多,店員很忙

櫃檯前,我們不約而同

您先買!您先買

好奇的店員問:你們認識

他笑著說:不

我說:也是,也不是

剛才進店時認識了

現在,熟人了不是

看上去您年長

還是您先買

他說:我不急

還是你先吧

各買各的燈回去

各家的燈一一亮起

燈的眼裡,我們客客氣氣

好像上輩子就已熟悉

前一首《國清寺外》,從人性本能的險惡,到人心虔誠的懺悔,觸目驚心,感人至深;後一首《如故》,是多麼溫暖,多麼光明啊!這兩首依然都是從平凡事物中發現詩意,在日常生活中展露佛性,這兩首詩一讀便懂,根本不用我來“饒舌”,同樣好懂的還有很多,略引幾首,我啥也不必說,您只管安靜地讀。讀了之後,再聽我說說餘躍華這個人。

花娘

有時我去看她

也看她女兒一樣的花

在我想把枯萎的葉片

扯下來時

她伸手阻止

花會疼的

隨她自然脫落便是

故知——鮮花開到我的家鄉

他年相識於

您家的花園

今晨,再會於

我的家鄉,您佈施的

路邊,美與愛的祝願

遊子!我不知您的名字

那年是我,今天是您

我也開心於

您不知道我的名字

巧遇,一笑

多好的佈施

落葉

秋深了

人在落葉

黑的,灰的,白的葉片

一絲絲,回到腳邊

天涼了

人在落葉

我看不見的

太陽看見

落葉 東方IC圖

童年

天台盆地

我的搖籃

始豐溪

我的奶孃

日月星辰

我的燈盞

新娘哎

快快醒來

天藍藍哎

踩著雲朵下來

魂光

礦冶鐵,鐵鍊鋼

鋼煅劍,劍淬火

火聚魂

魂叫如來

也叫如去

佛菩薩

詩兄弟

三、讀詩主要讀的是讀者的人格,寫詩主要寫的是詩人的情懷

讀到這裡,您可能想知道這個詩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餘躍華是浙江天台人,1971年10月生。已出版詩集《愛的天籟》(1993年)、《靈泉》(2001年)、《道場》(2012年)、《泥》(2013年)、《根》(2016年)、《火》(2019年),餘躍華對寒山子崇敬有加,其詩風,也與寒山的詩風一脈相承。但他與寒山子有所不同,寒山子當年在天台山寒巖悟修之時,主要靠化緣生存,而餘躍華有著自己的企業:浙江天台華耐網布有限公司,他當總經理,董事長是他的夫人。

天台這個地方人傑地靈,以佛宗道源、山水神秀著稱,是佛教天台宗發祥地、道教南宗創立地,同時也是中國茶文化之鄉,還是中國過濾布名城,餘躍華的華耐公司就是一家生產過濾網布的企業。我從來不問,他也從來不說有關企業的事,不過我在心裡認定,那一定是一個可以持續健康發展的企業,因為這個企業家極有佛性。

我與餘躍華是1994年北京師範大學作家進修班的同學,結業之後雖有詩書往來,但一直再未謀面。我很喜歡他,彷彿一直藏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為我提供溫度和能量,有時候陡起相見之意,卻總因俗事纏身,只能“乘興而來、盡興而返”式地“說說而已”,26年來,我沒去,他也沒來。在此,我順便把一個記憶留在這篇文字中。那是2019年5月12日,忽然收到他寄來的天台山雲霧茶,茶是新茶,友是老友,意料之外,很是感動,便在微信上回復表達謝意時,即興題了一首小詩:

忽有新茶遠道來,恍如老友下天台。

兩行熱淚將君泡,一片相思化不開。

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抒情。想不到他居然把這幾句話做成卡片,放在辦公桌上。從這個細節,能看出這個人來。今天寫這篇文字時,點點滴滴,卻上心頭。憑心而論,我喜歡他,真的不在於他給了我什麼,當然更不在於我給了他什麼。我只是喜歡,這種喜歡,來自他的詩,透徹,澄明,溫暖,更來自於他的人,質樸,乾淨,無邪。

寫到這裡,忽然有所感悟:

我感覺,讀詩主要讀的是讀者的人格。詩這個東西,確實不太容易讀懂。我從來不敢保證我讀過的詩都是真正讀懂了的,一首也不敢保證。要讀懂一首詩,如果明白詩寫的技術,當然好,但也只相當於吃一道菜時,知道這道菜是怎麼做出來的一樣。我們讀詩,可以不知道詩寫的技術,讀就是了;這就像我們吃菜時,可以不知道這道菜是怎麼做出來的,吃就是了。作為讀者讀詩,我看緊要的是讀者的人格,人格越高,讀懂的程度就越高。讀餘躍華的詩,是需要一點佛性的,所謂佛性,也即菩薩人格。

那麼寫詩呢?寫詩主要寫的是詩人的情懷。寫詩不是靠聰明,現在有幾個聰明人還寫詩呢?也不是靠智慧,因為智者理性,詩卻需要以情動人,靠智慧難以寫出好詩來;所以,我看,寫詩最緊要的是情懷!

人格也好,情懷也好,永遠是一種“形而上”的存在,那麼,“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吧!今生來世,詩,也許就是一場修行。正如餘躍華的這首詩《有待》:

今生是啥

啥也不是

留給來生呢

幾句單薄的詩

萬一哪年

哪個懵懂的男孩

不經意翻到些

似曾相識的句子

萬一他續寫了前生

未完的詩

(2020年1月12日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