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秋樹
01
還記得你第一次來幼兒園參加我的家長會的情形.
你從一大早就開始挑選衣服,化妝,拿出那些你平時很少戴的手飾,直到出門之前,你還一直在問我:媽媽這樣可以嗎?
說實話,你真的很漂亮,我忍不住在你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那天的家長會還有親子同樂的內容,所有家長在一起玩搶凳子的遊戲,我看得出來,你玩得那麼投入認真,你很想贏給我看.
看著你緊張地一輪一輪地留了下來,我興奮得連蹦帶跳。
最後,一張凳子,只剩下你和另外一個家長,你向我伸出必勝的V手指,
然後,音樂響起,又停下,眼看著你坐在凳子上即將奪冠,那位阿姨急中生智地一腳將凳子推開,然後,你坐在了地上。
教室裡一片鬨笑,你的臉紅得不能再紅,用負疚的眼神看著我。
大滴的眼淚含在我的眼圈裡,我盡力不讓它們落下來。
02
那天,回家的路上,你跟我道歉,說對不起,媽媽沒有奪冠,而且還很丟臉地摔了一跤。
我回答你:“媽媽,我不是生你的氣,而是覺得那個阿姨太不講道理了,分明是在耍賴啊。”
你笑了,笑得那麼滿足,然後對我說:“媽媽沒想到,你會如此看淡輸贏,是我太緊張了。哈哈……”
此後,所有的家長會,不管你有多忙,你都一定會參加。
每一次,都那麼莊重,用爸爸的話說:“你這哪裡是去參加家長會,簡直像去參加國際訪問一樣。”
你說:“就算是參加國際酒會我也不會這麼緊張,要知道,我是以一家之長的身份出現的。別人也許不會很留意我,可是,兒子在乎。”
我幼兒園畢業典禮那天,你出差在外地,因事耽擱無法參加。
你在電話裡一次又一次地跟我道歉,並表示爸爸一定會去參加。
我強忍著失望對你說:“那好吧,我知道你從不缺席我的家長會,這一次,一定是情況非常特殊才不能來。”
然而,畢業典禮那一天,我快要登臺時,聽到你隔著人群叫我。
後來才知道,你是花鉅額的打的費回來的。
我們的舞蹈一結束,你匆匆親了我一下,就又打的回到了出差地。
你說:這麼重要的時刻,如果不能親眼所見,我會遺憾一輩子的。”
我看著你飛奔離去時的身影,很想哭,不是難過,而是驕傲。
03
我上小學了,繁重的課業負擔佔據著我的童年。
你一邊做我的思想工作,一邊乘我不在時,跟爸爸探討——小學到底應不應該如此之累。
為了瞭解我的學習進程,你重新當起了小學生,買來與我同樣的書本,在每天我入睡之後,開始了再學習的過程,然後,用你的方式教我讀書。
我的好多作業都是由你來幫我完成的,你說:“人在校園,總是要遵守規定的,所以,不要告訴老師,作業是媽媽幫助完成的。這不是教你撒謊,而是讓你學會變通。當然,這也是你給媽媽一個再學習的機會。”
在班裡,我是玩得最野,學習最不認真的一個,但卻是成績最好的一個。
你時常被老師或家長請去交流經驗,每一次,你都將功勞毫不保留地給了老師。
可是我很清楚,你對現行教育並不滿意,但你不想讓我成為現行教育與家庭教育之爭下的夾心餅乾,你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解放了我的童年。
04
這樣的自學,一直堅持到高中畢業。其中艱辛,是我後來才慢慢體會得到的。
可是,每一次,你在刻苦學習之中,都會那麼舉重若輕地對我說:“重新拿起課本,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校園,依然青春,這感覺真好。老天讓我當你媽媽,就是讓我再經歷一次童年與青春的。”
每年春節,你都會做一件事,那就是帶著我去拜訪從小到大教過我的老師。
上小學時,我們去拜訪幼兒園老師,上了初中便是拜訪幼兒園和小學老師,而上了高中則是看望幼兒園、小學以及初中的老師。
我是在上子大學之後,才知道你如此做的原因。
你害怕我因為飽受你的知識哺育而輕視老師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你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學會感恩,也讓這種感恩感化我的老師們,在師德飽受爭議的當下。
這樣的有心與深心,我每當想起,都會肅然敬之。
05
大學畢業後,我去了深圳。
聽爸爸說,你得到這個消息時,當場落淚。
可是,來深圳為我安家時,你盛讚這個城市的人性化,說我圓了你的夢。
臨別時,你依然語笑嫣然,說你會和四年後退休的爸爸一起周遊列國,過神仙般的日子。
你說:“兒子,你的人生,媽媽就送到這裡了。”
可是,回去的飛機上,你的眼淚再也沒有斷過。爸爸問你:“既然捨不得,為什麼不跟兒子說回家?”
“有人說,所有的愛是為了在一起的,比如說男女之間的愛,就是為了天長地久地廝守,但是有一種愛是為了分離,就是父母之愛——父母親對孩子的愛品質越高,孩子越能夠離開父母遠走高飛——這個分離不僅僅是空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孩子敢於獨立地成為自己,在象徵意義上,孩子健康地‘拋棄’了父母,而健康的父母,能夠接受這樣的‘被拋棄’。精神分析師說,俄底浦斯不是人類共同的命運,只有在父母親對孩子不好的時候,才會有俄底浦斯情結。”這是你的回答,專業得幾乎令爸爸費解。
養一個孩子,是為了送他遠行,
養一個孩子,你一個學美術的人重修了小中高的全部課程,
養一個孩子,你對心理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06
“你是一個完美的媽媽,不管我走得多久多遠,你都是我永遠的精神家園。”我在聽了爸爸跟我說了你的事情之後,給你發了這條短信。
“兒子,謝謝你的表揚,其實,我知道自己始終都不夠好,只不過,有了你,我有了努力接近完美的強大而無悔的動力。”
這是你的回答,令我感動,更是歎服。
07
春節回家探親,看到你的書櫃裡新添了許多書籍,居然全是跟我現在所從事的工程設計有關。
爸爸說:“自從你作了這份工作,你媽就拿這些枯燥的專業書當枕邊書來讀了。真想不明白,每次看的時候,她還會那麼認真地做筆記。你媽可真是活到老,學到老的典範。”
這一次,我終於捨不得你為了我而去做出這樣的犧牲,甚至是浪費。
可是,你卻說:“學習都是需要動力的。多一些瞭解,就會少一些無知。我樂在其中。”
事實上,以我對你的瞭解,我知道你是不希望自己與我的世界相隔太遠。
我讀著那些你做的筆記,心中升騰著各種複雜的感受,倘若沒有我,天資聰慧的你,會做出怎樣的成就。
這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背後,是一個母親深沉的愛與追求。
08
我知道,我與辛然的結合並不符合你的理想。
從你見她第一次的眼神裡,我看到了那稍縱即逝的失望。
可是,在我面前,你對辛然永遠是誇讚有加。
你說,一看辛然的身材就知道是一個特別有節制,懂得管理自己的女孩子;
你說,辛然燒的蓮藕排骨讓你每次想起都會流口水;
你說,辛然給你買的衣服令你在朋友那裡得到了一致的表揚……
我何嘗不瞭解你,你只是想用這種溢美之詞力挺我的選擇。
這世界上本沒有什麼百分之百的正確,只有當我們努力相信併為此努力的時候,所謂完美才存在。
09
辛然生了兒子之後,你來深圳照顧,而辛然的媽媽也在我們這裡,且擺出了一副她更適合帶下一代的架勢。
滿月之時,你對大家說:“我這個人啊,獨慣了,真是吃不了帶孩子的苦,所以,親家母,真是得麻煩你帶孩子啦。”
走的那一天,你在我的房間裡待了那麼久,那麼久。
在送別的機場,我第一次見你在離別時,當著我的面落淚。
你說:“兒子,原諒媽媽幫不上你的忙。”
我說:“媽,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為難。我懂。”
10
又是春節,回家時,幫老爸找戶口本時,在書櫃裡看到了整整二十本育兒的書。
老爸說:“知道辛然懷孕時,你媽就開始讀這些書了。她就是這麼好學,呵呵。”
我知道,你做好了含飴弄孫的準備,但你也放棄了為這份晚福而去爭搶的機會。
你進房間時,恰好看到我在看那些書,裝作很輕鬆地對我說:“看了這些書,真是害怕啊,現在帶一個孩子真是太難了。你媽我是受不了這個苦,挨不了這個累啊!你看你岳母,把北北養得多好,咱們都應該感謝人家才對。”
我能說什麼呢?
當北北一次又一次把你叫成“外婆”時,你眼底的憂傷刺痛了我,我卻不能揭穿。
一個又一個春節,你都以孩子太小為名,讓我們留在深圳與岳父岳母一起過。
辛然曾經對我說:“咱媽是一個理想的婆婆,得體,不多事,凡事寬容,處處謙讓。”
我說:“算你有眼光,更說明你有福氣。”
11
歲月如梭的感覺是在接到你病重的消息時,一下子體會到的。
我風塵僕僕地趕回老家時,才得知你因腸癌已經先後做了三次手術。
曾經以為,你永遠年輕,衣著得體,談吐風雅。
直到看到病床上的你,我才知道,你也會老,也會病,也會有需要照顧的時候。
我歸來時,你已經處於術後的恢復階段,事實上,你是不需要第三次手術的。
可是,你卻以羸弱的身體,堅持做了人工接腸的手術,只為了將那個置於體外的造瘻撤下去。
為此,向來溫和的老爸和你大吵了一架。
他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在意形象。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你說:“帶著那個瘻,總是有氣味的。我不希望,此後留在兒子記憶裡的,媽媽的氣息全是這樣的味道。那點疼,那點風險,對於我來說,都是一個母親應該承擔的。”
這便是你選擇第三次高風險手術的原因,你希望永遠以最光鮮的那一面示我。
12
撫摸著你手術的刀痕,我的心疼與愧疚並駕齊驅。
我下定決心,放下一切,陪你走過疾病,走向健康。
可是,所謂禍不單行或者真有其事吧。
就在我下定決心要陪伴你一段時間時,接到了岳母突發腦溢血的噩耗。
你迅速地為我訂了回程的機票,你向我保證:“等你岳母出院後,我一定活蹦亂跳地去看她。”
我在回程的飛機上,看到了包裡的五萬元錢,和一張小紙條。
你說:“兒子,一定要讓岳母接受最好的治療,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女婿便是兒。這是媽媽的一點支援,算是遙遠地助你一臂之力。任何時候,任何困難,你都有我,有爸爸,一不要怕,二不要抱怨。”
手握著那張紙條,心酸有之,感動有之,更多的,則是感佩。
病弱的你,依然是我心中,堅實的榜樣與力量。
寬容,付出,為人著想,你教給我的這些不僅成為維護一個家的法寶,也成了我在這個社會上安身立命的本錢。
13
此後每一天,養成了與你通話的習慣。
在你那裡,總是能聽到好消息,你說昨天走了一公里,今天走了一點五公里居然還沒有覺得累。
你說你在寫回憶錄,拯救自己日瀕危的記憶。
你說你和爸爸學會了養植玫瑰,時常會帶著花去朋友家,深深體味到了送人玫瑰,手有餘香的真切滋味……
你還原著愈後的日子,那樣豐富多彩,令我豔羨。
當然,我也知道,你如此誇讚,不為炫耀,只為讓我放心。
你詳細地彙報的點點滴滴,只為親情不在時空阻隔中而變得疏離。
熬過生命中最為艱難的那一段,我已經深覺,人生之中,再也沒有什麼事情會把我打垮了。
14
你七十歲大壽,我已經策劃了很久。
五星酒店的超大包房裡,展出著你部分畫作。
燭光、晚餐,我們一家五口。
酒過三巡,炫目的吸頂燈熄滅了。
然後,燭光點點中,你最愛的華爾茲舞曲響起。
我走向你,先是送你一束玫瑰,那是我剛剛從你的花房裡摘下來的。
我說:“美女,能請你跳一曲華爾茲嗎?這輩子,我是你最忠實的粉絲。”
你站起來,我將你領到了後臺,那裡,有我事先為你準備好的晚禮服。
記得你說過,每個女人這輩子都要有一件晚禮服,可以沒有穿它的機會,但一定要有敢於穿禮服的心氣。
但你卻一直沒捨得為自己買一件晚禮服。
而這一件,是我從你諸多畫作裡發現的,你設計的。
15
永遠記得你看到那件禮服時的驚喜,就像一個小姑娘一樣,捂著嘴巴,眼淚卻瞬間迸了出來。
我把你留在換衣間裡,讓你慢慢欣賞自己。
很久,我聽到你叫我:“可不可以幫我叫一下服務員。”
過了一會兒,服務員來了,你跟她說了什麼。
半個小時後,服務員回來了,十分鐘後,你從換衣間裡出來了。
我們一家人在優美的華爾茲中起舞,就連北北,都煞有介事地過來邀請你——孩子的眼光是不會撒謊的,你真的很漂亮奪目。
辛然感嘆:“媽真是如假包換的正宗美女啊。”
我說:“那當然。母親是美女,兒子花心的幾率明顯偏低。我這麼忠實可靠就是因為我是美女的兒子 。”
16
那夜,我注意到,你的雙臂戴了一層薄紗,那樣恰到好處。
顯然,這不是我之前設計的,是你叫服務員臨時借來的。
與你共舞時,我問你:“為啥要戴這層白紗?”你說:“這是個秘密。”
這個秘密在後來被揭開。
辛然陪你去逛街,給你買短袖時,你拒絕了。
你說:“人老了,肉鬆了,胳膊這裡再也沒有那麼細緻緊實了……”
辛然很感慨地對我說:“媽真是個優雅到骨子裡的女人。”
而我,卻讀得出來,你說那句話時,你不肯穿短袖時內心的那縷惆悵。
不是為你自己,而是為我們,你不忍心讓我們看到歲月留給你的痕跡。
這一生,有一件事,你做得很辛苦,那就是做我的、我們的媽媽。
其實,你不用那麼完美。
因為,在我的、我們的心裡,你一直是個好媽媽,一個成功將孩子變成粉絲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