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葉秋 整理 三秋樹
01
如果思念的痛也分等級,那麼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苦,是不是最高級?
媽媽走後,13個月大的兒子開始蹣跚學步。
每當他踉蹌著撲進我的懷裡時,我都緊緊抱住他,繼而潸然淚下。
我在心裡對兒子說:真羨慕你!可是,媽媽沒有媽媽了。
02
媽媽從查出急性白血病到離世,僅僅一週的時間。
一輩子風風火火的她,連離開都這麼倉促。
這一次,她是因為腿疼、發燒,被我拖去醫院檢查的。
一路上,她都在埋怨,說我浪費錢,說頭疼腦熱的吃點藥就行。
我數落她:“你這樣最不好了,得了大病都不知道,到時候花錢更多。”
我媽笑著說:“真得了大病我就一走了之,才不拖累你們。”
誰知,她一語成讖。
03
被確診後,我哭喊著對她說:“你好好治病,千萬別胡思亂想,我有錢,我的房子能賣一百多萬,你看好了病給我帶孩子,我上班掙錢幾年就可以再買一套。”
可是,媽媽在重症監護室待了四天後,陷入腦死亡,七天後,便撒手西去。
我狠狠的怨她,沒見過像她這樣,說到做到的人。
勞碌一生,她沒給我們姐弟仨回報她的機會。
04
整理媽媽的遺物時,我們找到了一張10萬元的存摺。
全家人都驚呆了。
要知道,她剛剛拿30萬幫弟弟付了一部分首付房款。
她一個務農一輩子的普通農婦,可以攢這麼多錢,她把自己用得有多狠?
與存摺一起找到的,還有一張媽媽膝蓋的X光片。
那是我參加工作後,帶她去醫院看病時拍的。
記得當時醫生說:“你的腿是怎麼用的?四十多歲的腿,損耗得跟六十多歲的一樣。“
這些錢和這張片子,可以濃縮媽媽的一生。
05
小時候,我曾經不喜歡做媽媽的女兒。
她太粗糙了。
家裡耕種著12畝農田,她日不出而作,日落仍不息。
身為長女,我從懂事起,就開始學著洗衣做飯帶弟弟妹妹。
14歲那年,家裡蓋了新房。
結果,爸爸累得患上嚴重的腰脫,從此基本失去勞動能力。
為了還蓋房子欠的債務,媽媽除了種地,又跑到磚場打工。
06
第一次到磚場找媽媽,我是帶著弟弟妹妹哭著去的。
那會剛開學,我們仨因為拖欠學雜費怕被老師罰站,不敢進教室,便去找媽媽要錢。
塵土飛揚的磚場,是男人的天下。
所有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我們憑著個頭認出了媽媽。
她的衣服已經溼透,一隻手套磨破了,露出的手掌黑中帶著血繭。
看到我們,媽媽很生氣:“你們不上學來這裡幹嗎?趕緊滾回學校去。”
得知我們是因為沒交費不敢進教室後,媽媽二話沒說,就去求工頭預支她的工資。
07
看著媽媽幫人家倒水遞煙,一遍遍地哀求,眼淚在我們的眼圈裡打轉。
工頭很不耐煩:“上不起就別上,趕緊讓兩個女娃回家幫你種地得了。”
媽媽一直點頭哈腰,臉上擠出哭一樣的笑容。
預支到錢後,她讓我們仨趕緊回學校,別耽誤了功課。
身後,是那些男人對媽媽的冷嘲熱諷:“就你們家的情況,讓他們上學有什麼用?還能考上大學咋的……”
媽媽連推帶搡的趕著我們,嘴裡忿忿地說:“你們可得給娘爭口氣。”
08
所有人都以為媽媽生了三個孩子,是給家裡添了三個勞動力。
可是,大字不識的她供我們讀完初中,再供我們讀高中。
在我們紛紛成年之後,她也從沒讓我們回家分擔生活的重任。
一次都沒有。
高考那年,我發揮失常,只考取了廣州的一所大專。
爸爸堅決不肯再讓我讀書,他說,村裡像我這樣的,大部分都出去打工掙錢了。
他還說:“你也該可憐可憐你媽了。”
然而,不等我開口,媽媽卻對我說:“明天跟我去買棉花,要上大學了,得有床新被子。”
09
第二天,媽媽便帶著我去鎮裡買棉花、被面、被套。
然後,她又帶我去了服裝店,讓我選一套喜歡的衣服。
在鎮上簡陋的試衣間裡,聽著媽媽跟老闆討價還價,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一半是羞愧,一半是自卑。
等我從試衣間出來,媽媽欣喜地看著我,果斷地掏錢,就像大款一樣。
在媽媽身上,計較與捨得從沒有矛盾過。
她對自己向來斤斤計較,她對我們和我們的前途始終慷慨大方。
10
回家的路上,看著她每走幾步就敲打兩下膝蓋,我甚至都不敢問:“媽,你的腿是不是很疼?”
我明明知道,長年超負荷的勞動已經讓她積勞成疾。
可是,如果我問了,媽媽承認了,那麼,我還要堅持去讀這個大學,那不就是白眼狼嘛。
只有假裝不知情,我才可以一咬牙、一狠心,走出農村,走出像媽媽那樣艱辛的命運。
11
南下廣州求學,我半工半讀,再沒要過家裡一分錢。
曾經有好多次囊中羞澀,甚至連明天的早餐怎麼解決都不知道。
那時,我很想給媽媽打個電話求援。
可是,兒時去磚場找媽媽的場景歷歷在目,我在心裡盤算:這一張嘴,媽媽又要搬多少天的磚?流多少汗?
於是,果斷放棄求助,自己想辦法。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骨子裡,住著一個跟媽媽一樣堅強執拗的靈魂。
大專三年後,我考了專升本,又讀了兩年本科,直至畢業,還欠著學校的助學貸款。
可是,工作半年後,我便還上了餘下的貸款。
12
當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三千塊的存款時,我把媽媽接到廣州,帶她去醫院看腿。
我終於有能力直面媽媽的傷病。
而當醫生說出那句“你的腿是怎麼用的?四十多歲的腿損耗得跟六十多歲的人一樣”時,我當場淚如雨下。
心疼媽媽,是需要資本的。
我寬慰自己,再也不用對媽媽的艱辛裝聾作啞了。
也是在那張我看不懂的X光片前,我看懂了媽媽的野心。
她自己腳踩泥濘,卻要讓我們仨走向遠方。
這樣的媽媽,不是粗糙。
她寬廣勇敢有信念,跟老家的很多人截然不同。
13
就這樣,媽媽憑著一己之力,甚至是透支生命的方式,將我們仨都送進了大學校門。
妹妹大學畢業後回到鄭州,她想離媽媽近一些。
最令媽媽驕傲的是,弟弟本科畢業後,考取了武漢大學的研究生,畢業後留了下來,年薪20萬。
大字不識的媽媽,培養出了三個大學生。
當初那些勸她別讓娃讀書,背地裡說她傻的鄉親,又掉過頭來羨慕她,說老葉家的祖墳冒青煙了。
因此,每年春節回鄉,爸媽都會帶著我們仨,去祖墳上鄭重地祭奠。
每到叩拜環節,爸媽在前,我們仨自動調整角度,默默地拜著媽媽。
我們走得越遠越清楚她的不易和偉大,我們仨是她的希望工程,而她,是我們心中篤信的神明。
14
供我們仨讀完大學,媽媽終於可以喘息一下了。
她也曾信誓旦旦地說:“再也不種地了,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門看看。”
可是,她卻在這時認養了一個乾爸。
這個乾爸是我們的鄰居,一輩子沒結婚,無兒無女。
風燭殘年之際,老人不願意去敬老院。
我媽心善,看不得老人遭罪,便讓他一日三餐到我家吃,平日裡,還經常幫他打掃衛生,拆洗被褥。
久而久之,老人過意不去,提出把他的地給我們家種,我爸媽為他養老送終。
那會,家裡已經沒了經濟負擔,媽媽腿又不好,我們連自家的地都不打算讓她種了,更別說種別人家的。
可是,她卻未經任何人同意,就認下了這個老人。
我們紛紛責備她,她說一不二地下了命令:“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他把所有的地都給了我們,你們要把他當姥爺孝敬。”
於是,鄉親們再一次確認:老葉家那媳婦,是不是有點缺心眼。
15
有了撿來的姥爺,媽媽賦閒旅遊的計劃就此擱淺。
她不放心爸爸照顧姥爺。
姥爺牙口不好,喜歡吃麵食,爸爸喜歡吃米飯,若是爸爸照顧他,每頓只做米飯。
後來,我懷孕了,需要人照顧時,媽媽走不開,就讓我回老家待產。
媽媽每天照例去田裡幹活,每次回來,她人還沒進院,聲音先傳進來:“爸,我回來啦……”
而八十多歲的姥爺,每次都會應聲而出,手裡捧著一杯白開水。
媽媽將水一飲而盡,回頭對我說:“媽這把年紀了,還有爸可叫,一進家門就能喝上一口不涼不熱的水,多好。”
那一刻,我終於理解媽媽的心情。
就像我們仨每次動用各種交通工具,輾轉折騰到家,人未到家,一定會隔著門大喊:“媽……”
人無論多大年紀,家裡有父母,都是件幸事。
那份為人兒女的踏實確幸、暖意融融,不管你到多少歲,還是會深情眷戀。
16
記得我初為人母時,一出產房,首先看到的是媽媽。
與婆家的欣喜若狂,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個大胖小子身上不同,媽媽拉著我的手,細細摩挲著我額前的每一根頭髮,眼含熱淚地說:“我丫頭受苦啦。”
兒子降生後,無比鬧覺。
為了讓他睡好,我就把他抱在懷裡睡。
媽媽卻不肯,說孩子哭幾聲不要緊,你這樣抱著他,月子裡落下毛病就再也治不好了。
我笑她,你可真狠心,我哪裡受得了他哭?
但媽媽特別堅持:“你疼你的孩子,我疼我的孩子。”
聽完這句話,我再不敢跟她爭辯。
這是母愛最刻骨銘心的表達,每想一次,我就會心酸流淚一次。
17
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
但我無論如何沒想到,在我身上,養兒方知父母恩之後,馬上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媽媽從確診到離開,僅用了七天的時間。
我已為人母,在廣州安居樂業。
妹妹找到了意中人,正在籌備婚禮。
弟弟簽約武漢的公司,按揭了房子,成為拿年薪的金領。
媽媽在我們終於有能力回報她的時候,猝然離世。
鄉親們哀嘆:老葉家媳婦也太沒福氣了。
這話,令我們肝腸寸斷,卻又無言以對。
88歲的姥爺,擲地有聲地回懟:“她大字不識一個,卻供出三個大學生,認養一個八杆子打不著的人當爹,這方圓百里,你們誰能做到?她這份勁頭兒,這樣的好良心,就是天大的福氣,我姑娘,好樣的。”
姥爺的話讓我們心頭一震。
我們的媽媽是“好良心”,是“好樣的”!
還有比這,更能安慰我們的悼詞嗎?
18
安葬媽媽後,回來的路上,經過她當年工作過的磚場。
我們仨走了進去。
如今,那裡已經是一片廢墟,荒草叢生。
可是,媽媽就是在這裡,用她的雙手捧出了我們的未來。
我真的不關心城市是怎樣建成的,我只是一想到搬磚的媽媽,想到她以此供我們讀書、攢下40萬元,就會為這樣的母愛工程心疼到無法呼吸。
而我從此也落下心病,每次看到家鄉的高樓大廈,都會在心裡想:哪一塊,是媽媽搬過的?那上面,留下她多少的血汗?
19
誰也沒想到,在媽媽走後的第三天,姥爺在睡夢中離世了。
他走得極為安詳,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鄉親們說:“你媽放不下老爺子,老爺子也知道誰對他最好,他選擇這個時候走,是天意。”
於姥爺而言,這樣的離別,是歸宿,也是團聚。
可是,於我們,卻是六天之內痛失兩位至親的悲痛。
葬禮上,我們哭到難以自抑。
這人世的別離,怎麼可以如此不由分說!
20
給姥爺、媽媽都過了頭七後,我們不得不離開了。
臨行的前一夜,我們幫爸爸收拾家。
居然又找到了一些,我們當年上學時的教材和作業本。
在其中,我看到一篇自己小學四年級時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
很遺憾,作文中的那個人,是我編造出來的媽媽。
她溫柔善良,每天穿著漂亮的衣服,她的一雙巧手會扎麻花辮,會做好吃的點心,會耐心地輔導我功課,即便我做錯了事,也從不打罵,她總是在我碗裡偷偷埋一顆雞蛋,給我驚喜……
那是四年級的我,理想中媽媽的樣子。
30歲的我,再看這篇老師給了“優秀”的作文時,臉紅了。
我感受得到,那幼稚的文字背後,一個小女孩對母親真實的嫌棄。
我不清楚媽媽是否知道這篇作文,我甚至記不清那個年紀的自己,是否對媽媽表現出了看不起。
如果是,我會恨自己一輩子。
21
那夜,我睡不著。
我以30歲的高齡,拿起紙筆,改寫四年級時,我寫下的那篇《我的媽媽》。
我欠媽媽一篇作文、一紙情書。
她不僅是勤勞勇敢的農村婦女,她更是一位了不起的媽媽。
貧窮無法限制她的想象,不富裕卻依然慷慨,不識字卻對知識有信仰,沒有力量也盡力去幫助別人,這樣的她,不僅僅值得我想念,更令我仰望。
這樣的媽媽,她雖然不能再觸及我,卻依然照耀著我。
只要我像媽媽那樣為人處事,媽媽就會一直在我的生命裡。
往後餘生,我會帶著對媽媽的思念,替她萬水千山看遍。
我會成為像她一樣的媽媽,愛得寬廣勇敢不羈絆。
此情,可待。
此心,永恆。
備註: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