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彗星1109上一次造访这片星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些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旅行在广袤星系中的各个角落，但不管他游历过多少地方，他总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恒星Q的情景。那是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美丽，最摄人心魄的天体，在他的旅途中他也邂逅过几颗光芒四射的恒星，可他还是觉得无法与Q相提并论。
1109诞生于一颗褐矮星系统的外层尘埃带，这颗褐矮星其貌不扬，在演化中失败了，没能成为真正的恒星，1109在围绕着她运行了几个周期后，告诉她自己想前往未知的其他宙域，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褐矮星黯淡的表面跳动了一下，微笑着和1109告别：“去吧，如果可以，如果愿意，回到这里来和我说说那些故事。”
1109满口答应，但转眼就把褐矮星的请求忘得一干二净了，管她的！在最后一次经过褐矮星周围时，褐矮星用自身的引力弹弓推着1109离开了，将他弹入了广袤无垠的深空。
1109记得恒星Q自身的系统只有一颗行星。这颗气态巨行星G0723孜孜不倦地围绕着Q，在自己的轨道上跌跌爬爬地运行，也许是因为当初孵化Q恒星系统的星云物质都用来形成Q了，所以没给行星们留下多少，只诞生了G0723这个幸运儿。G0723是个有些傻乎乎的行星，每当Q的光球上出现黑子，G0723表面的气流就会形成一些看上去焦躁，急切的气旋风暴；而当Q出现耀斑，从日冕抛射出灼热物质时，G0723反而会安静下来一言不发，承受着Q猛烈太阳风的洗礼。看样子G0723挺关心Q，也挺怕她，但就连涉世未深的1109也能看出来，G0723喜欢Q。想到这里，1109不禁笑出了声，震蹋了自身的一处冰层。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1109回到这里并非偶然，星系中的这个区域恒星的数量不多，1109的游历中只遇到过几颗，那些恒星都枯燥无聊，都忙着应付自身的小系统，她们和她们的行星们都无意搭理1109，这没关系，反正1109也不愿意久留。而1109上次造访Q系统时，他和G0723相处挺融洽的，1109在恒星系里逗留了挺长的一段时间，终日目睹这对欢喜冤家赌气斗嘴。“也许恒星们天生就这么情绪化。”1109这样想，在那段时间里，他记得G0723被折磨得不轻。
重逢
1109继续飞向它记忆中Q和G0723所在的区域，可这片区域和他回忆中的有所不同，上次来到这里，这里明亮，温暖，被Q所发出的光、热，以及Q的引力所影响着，生机勃勃。可现在，这些都消失了。1109不知道飞了多久，终于飞进了一片莫名其妙的气体云，在他的印象中，这里原本没有这片云。1109继续前进，终于在遥远的前方，这片气体云的中心位置，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小亮点。他想了想，一头扎进了这个系统里，他没看见G0723，那颗蓝色宏伟的气态行星，个头可是比他高了不是一点半点。
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
“是你吗，1109，我非常意外，已经太久没有天体来到这里了。”
声音听起来嘶哑疲惫，1109觉得这声音有点像自己身上那些冰碎石间歇泉喷发时所发出的，有些刺耳，夹杂着固体石质的坚硬。可他依然辨认出，那声音来自G0723。
“是你！0723！即使少了气旋风暴流动时的优雅雄厚，我也能听出你的声音。我是1109，我回来看看你们，我的朋友们。”听见了故人的声音，1109觉得自己旅途中的枯燥与无聊一扫而空。老友重逢，岂不快哉。
G0723以一个刺耳的石质碰撞微笑回应了：“这是我这一千个周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了。来吧老朋友，让我看看你，过来。”
1109终于见到了G0723，他俯视着这颗比他小了几倍的固体石球，惊愕地扩大了自身表面的十处裂缝。而G0723也看着他，笑了起来。
“看你的表情就像见到了鬼一样，不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应该说，你确实见到鬼了，一颗属于过去的鬼魂，一颗活在过去的鬼魂。”
“在我印象中你不是这样的，0723，我印象中你是蓝色的，有一千个我那么大，你的大气轻盈而充沛，你的表面绚烂而多变。我记得你是那样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渺小，坚硬，个头还不如我的十分之一。”
行星，或者说行星的残骸苦笑了一下：“说来话长......”
“Q在哪？以前你总是围绕陪伴着她，她的光芒和热量也总是辐射着你，但我没看到她，她在哪？”1109问道。
G0723加快了一些自转，指向了一个方向，1109顺着看去，那是正前方，这片气体云中心的位置，那散发着白光的亮点。
“那就是她，Q，她就在那里。”G0723看着那白色的亮点，语气中再次充满了憧憬和热情，有那么一瞬间1109甚至觉得以前的那个0723又回来了，又变回了那颗永远围绕着自己恒星的气态巨行星。
但这非但不能解答1109的疑惑，更让它加重了：“但那是Q？怎么会？她巨大，充斥着热量，她的表面是明亮的红色，我依然记得她抛射出的太阳风，令人刺痛但温暖。你指着的这颗天体，她比现在的你大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你那时候那么明亮。如果你说这就是以前我所认识的Q......那么我怀疑我漂流到了另一个宇宙。”
G0723的声音再次低落下来，行星再次变得沮丧衰老：“年轻的1109，我知道你不能理解，但宇宙存在它操纵一切的伟大法则，并用这些法则束缚我们。就如同你的诞生和漂流，我的环绕和蜕变，以及我的Q，她的衰老和爆发。1109，我知道你心中充满疑问，在这一切发生时，你不在这里，你太年轻，太毛躁，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即使我们是挚友，也无法阻挡你离开我们，去探寻更广阔的宇宙，所以你不知晓所发生的事情，对操纵我们的法则也所知甚少。但这不是你的错，来吧，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彗星向行星的轨道飞得更近些，侧耳倾听。
“在你进入我们的系统，结识我和Q时，我已经陪伴Q五十亿个周期了，这么多个周期中，你是唯一一个走近我们，了解我们的天体。在Q的那些远方的姐妹们，那些附近的恒星看来，Q与她们没什么不同，在广袤黑暗的宇宙背景中都只是一颗颗小光点而已。而只有我，在着五十亿个周期的陪伴中，观察她，围绕她，陪伴她，了解她，爱她。”
“Q是一颗恒星，她们这一类大多脾气反复无常，她们炫目美丽，也狂暴炙热。Q发火时，她的耀斑闪耀在表层，她将她的怒火吹入周围的空间，吹入我的大气层，那狂暴的电离辐射喷流在轰击我的大气时，我疼痛无比。有时候我会用一些抽搐的气旋风暴小小抗议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我选择沉默。”
彗星1109问道：“为什么，是什么让你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在你诉说这些的时候，我从你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痛苦，反而更多的是快乐。”
“是爱，小伙子，我爱她，而爱的内层就是包容，她的情绪化，她的狂暴，都是她自身的一部分，和她的美丽，她的温暖一起构成了她，缺少了任何一部分，她都不是完整的。而我爱的就是这样的她，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包容这一切，也愿意忍受这一切痛苦。就算继续让我围绕着她运行无数个痛苦的五十亿周期，我也愿意，我的朋友，因为我爱她。我的快乐就来源于我围绕着她的那些回忆，也来源于我对她的爱。”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G0723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面对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在彗星向他的轨道稍稍偏移了一些之后，行星开口了。
不渝
“她爆发了，你遇见我们时，五十亿个周期已经过去，在过去的时光中，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看着时间和伟大法则改变着我们。Q已经是一颗红巨星，这是她们一族的归宿，是她们演化的末期阶段。在你离开我们之后，她膨胀得更快，也变得更重，更加狂躁，而我看着她，我明白那一刻终归会到来。”
“在你离开我们一百万个周期之后，她已经膨胀到距离我的轨道不远的地方，那让我更加痛苦，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蹂躏我的大气。可也让我更加幸福，因为我离她越来越近了。是不是很难理解？年轻的朋友，爱有时候就是伴随着痛苦。”
G0723露出一个苦涩但确定的微笑，继续说道。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Q所蕴含的氢越来越少，那是她们恒星赖以生存的能量之源，她体内充斥着名为氦和碳的魔鬼，这些魔鬼一步步蚕食着她的生命，一步步变成更重的魔鬼，一步步熄灭她体内的聚变之火，她也一步步将原本那些属于她的，构成她躯体的灼热物质抛射出来，这些物质剥离了我的大气层，撕咬着我的流体表层，也形成了你进入时见到的那些气体云。直到那一天，她体内无法再产生聚变了。她太重了，比你最初见到她那时还要重的多，于是，就像我说的，她爆发了。”
年轻的彗星听得嗔目结舌，而行星仍然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
“爆发时，我的Q将原本围绕着她外层的，那些仍然尚存一丝聚变活力的氢抛射出来，这是她的最后一搏，是她生命中最耀眼，也是最后的灿烂之火。这次抛射完全摧毁了我的大气和表层，最终我失去了我的大部分质量，她也是，我最终只剩下你面前的这颗光秃秃的小石球内核，Q也只剩下你所见到的那颗散发着白色惨淡光芒的微小白星，这颗小石球就是我作为气态巨行星初生时襁褓中的样子，而那颗微小白星却是走入暮年的Q。”
“我年轻的朋友，现在你知道我和Q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我们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别难过，伟大法则支配着我们，虽然让人很难接受，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彗星1109哑然了，原本他的年龄和尺度与Q和G0723这样的庞然巨物相比简直是沧海一粟，可他的朋友们最终却殊途同归，变得和他一样黯淡渺小。
“我，我明白了......我没有目睹过这样的场景，我非常抱歉。”
“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的朋友，无须为此道歉。”
“那么这些周期以来，你一直都还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些气体。Q已经变得那么小了，她的炫目容颜已经黯淡，带给你的光和热也无法和过去相比，你还在这里，继续围绕着她吗？你难道不孤独吗？”
“孤独？不，我为什么会感到孤独？Q她还在这里，现在她是一颗白矮星，确实她已经不像过去那般美丽，那般光彩照人了，也不再情绪化，不再向我喷射出那蜇人的炙热，是的，她已经黯淡下来，已经垂垂老矣，可经历了这些改变，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爱。我的朋友，是的，我依然爱她，她依然是我的Q，不管她多老多黯淡，她都是我永远的主星。”
“那么，你打算一直陪着她吗？”
“是的，永远在这里陪着她。”
小慧星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奇特的感情，在他年轻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他从来不在任何一颗恒星系统里待太长时间，那总是让他感到沉闷无聊，每当他在一处待闷了，他总喜欢立刻启程，告别刚结识的朋友们，飞入外层空间。他最喜欢做的是经常结识那些轻浮多变的小行星，以及和他一样的小慧星们。
“永远是多久？到你生命的最后一个周期吗？”
“也许，也许直到下个轮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会一直陪着她，不管我的Q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她。”
“我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情，这样的生活。”
行星G0723再次微笑起来：“我年轻的彗星朋友啊，你的余生还很长，你将来还会遇到更多热情的恒星，稳重的行星，还有很多像你一样浮躁但朝气蓬勃的小天体们。终有一天你会遇到那颗你自己心中的天体，你或者与她相伴漂泊，或者绕其运行，或与她相敬如宾，要么就像我一样忍受她的坏脾气。但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归宿，你会明白这种感情，这就是爱，爱就是包容，就是陪伴。”
彗星1109现在明白了，这一刻他的朋友，行星G0723为何坚定地围绕着恒星Q，即使宁愿被剥去那壮美的气态表层，即使Q已经不像过去那般美丽，已经黯淡耄耋。他也突然明白了在数不清周期的过去，褐矮星为什么宁可忍受即将来到的孤独，也要将他弹入深空，让他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告别
1109调整自己的轨道，开始远离G0723，远离白矮星Q。他要飞向一片星域。
“1109朋友，你要去哪里？”G0723看着他。
“再见了，老伙计，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现在要回到那里去，看看她。”
G0723笑了，在那岩质摩擦的刺耳声中，好像之前流体般的优雅轻柔又回来了。
“去吧。”
1109回应了一个满怀谢意的笑，接着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群星璀璨的怀抱中。
彗星1109诞生于一颗褐矮星系统的外层尘埃带，这颗褐矮星其貌不扬，在演化中失败了，没能成为真正的恒星。很多个周期前，1109在告别褐矮星时，褐矮星曾嘱咐他如果可以，如果愿意，回到她身边，向她讲述旅途中的故事。彗星1109曾将嘱咐抛之脑后，但现在，他要回到她那里去，回到那原本属于他的轨道去，他已经不想再四处漂泊了，他相信褐矮星一定还在那里，还在那里等着他。
她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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