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美人迟暮,满衣清泪,一纸“和离”道尽宋代内闱史

凡为宫室,必辨内外,深宫固门内外不共井,不共浴室,不共厕。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男子夜行以烛,妇人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男仆非有缮修,及有大故,不入中门,入中门,妇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女仆无故,不出中门,有故出中门,亦必拥蔽其面。铃下苍头但主通内外宫,传致内外之物。

——宋司马光《涑水家仪》

越是鲜为人道的历史,却越是让人感慨万千,宋朝的內闱史像是历史夹缝里一张信纸,只手摊开,几对鸳鸯纸,而抬眼细看,却不住让人潸然泪下。纵观古装剧中,为了迎合观者喜好的不计其数,或是喜后宫内斗的,或是喜荒淫糜烂,而独独这部《清平乐》,以宋史为底,如一卷古旧的画轴徐徐铺开,却只见九朝殿后芸芸女眷,和一位被视如掌上明珠的福康公主。

可叹的却是,这位宋朝第一个行册封礼赐名的公主,幼时纯孝,深习孝道礼数,谙熟内闱伦常,却因一纸婚约,最终离经叛道晚景萧疏

享年33岁,福康公主终其一生与婚约、内闱的抗争,却只换来美人迟暮、满衣清泪

而这御赐的“福、康”二字,像极了一个凄凉的笑话。

卿本佳人,一颦一笑一罗裙。

周、陈国大长公主,帝长女也。宝元二年,封福康。嘉祐二年,进封衮国。主幼警慧,性纯孝。帝尝不豫,主侍左右,徒跣吁天,乞以身代。帝隆爱之。——《宋史·列传七·公主上》

公主是皇城里的天地,也是宋仁宗的天地。九朝殿后,宋仁宗伏案间,却见公主徽柔侯在大殿前,已是等了许久,却只等他歇息了才进去叨扰。

皇上望住自己的女儿,只见其盈盈眉目间一派天真。


公主尚年幼,却已熟读《涑水家书》,孝道、内闱、礼数

无微不至,午膳之后每日来诵读,宋仁宗偶感疾病,公主便日夜祈福。如此这般,宋仁宗对知书达理的女儿越发喜爱。这样的一国公主,于情于理,应当宣告于天下,让万人敬仰。

嘉佑二年,宋仁宗便召群臣议事,拟册封公主为兖国公主。

『兖国公主行册礼,然于事体颇有未便,前未有此礼。

祖宗以来,公主、长主未有行者。——翰林学士胡宿

而翰林学士胡宿却斗胆谏言,并列举说明:贞观之治时,唐太宗李世民就曾想给永乐公主行册封礼,被当时的魏征拦了下来,引汉明帝之言劝解唐太宗,且曰:「天子姊妹称长公主,加长字,示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浅深,无容礼相逾越。」唐太宗尊听从了魏征的谏言,并未行册封礼,赐了永乐公主为大长公主之名,以示皇恩。

古人尚未有此册封,今人何以破先例?

宋仁宗听后只轻蔑一笑,驳回了朝臣们的意见,只召见了公主,对其说:“朕要为你册封,并为你寻得一良婿。”

公主但笑不语,只谢过了皇恩。

《礼阁新仪》:「公主出降前一日行五礼。

古者结婚,始用行人告夫家采择之意,谓之纳采;

问女之名归,卜夫庙,卜而获吉,以告女家,谓之问名、纳吉。

今选尚一出,朝廷不待纳采。

又公主封爵,已行诞吉,不待问名而卜之。

若纳成,则既有进财请期,则有司择日,宜稍依五礼之名,存其物数。

俾知古者婚姻之事重而夫妇之际严,如此,亦不忘古礼之义也。

欲俟公主降日,令李玮主婚之人具合用雁、帛、玉、马等陈于内东门外,以授内谒者进入内中,付掌事者受之。

其马不入。

从之。」

丁酉,兖国公主受册,百官拜表称贺

礼官谙熟内闱之礼,册封之日,依照古者结婚之礼,本有问名于庙前算吉日一说,但因恰逢公主册封的吉日,便可以免了问名的礼数,公主的“良婿”已在内东门外陈列有雁、帛、玉、马,由授内谒者(一般由宦官担当)送入内,掌事者(主管事理者)接下,马匹不得入内。

礼毕,福康公主已然成为了昭示天下的兖国公主,一时间百官朝贺。

她抬眼看见自己被赐婚的夫婿,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名为李玮,是父皇已逝的母亲李宸妃的外亲,也是自己的表叔。

一眼望去,只觉得此人年迈粗鄙,无一丝风雅可言,而此次联姻也有违内闱伦常

其父母之姑舅两姨姊妹,及姨,若堂姨,母之姑,堂姑,己之堂姨,及再从姨,堂外甥女,女婿姊妹,并不得为婚姻,违者各杖一百,并离之。——《宋刑统·户婚律·同姓及外姻有服共为婚姻》

按当时的律例,表亲之间,是不宜结婚的。

一时间,她只觉得悲从心起。

这良辰吉日,原是父皇为了还母妃李氏的恩,做给他人看的吉日。


郎似胥山长在眼,妻如石佛本无心

玮貌陋性朴,上以章懿太后故,命之尚公主。自始出降,常以庸视之。 ——宋司马光《涑水家仪》


嫁入寻常人家的公主,俨然已不似从前那般知书达理,她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夫婿,李玮样貌丑陋,哪怕他再多恭敬于她,亦不曾对他有只字片语。

梁怀吉等给事公主阁内,公主爱之。——宋司马光《涑水家仪》

公主常与怀吉饮,杨氏窥之,公主怒,殴杨氏,夜开禁门,诉于帝所。——司马氏《记闻》

夫妻二人闭门而出,相顾无言,公主喜酒,便开始日日夜夜的借酒消愁。

彼时,一个宦官的出现,却让公主又展颜一笑,他生的好看,一双杏眼下尽是儒雅清明,明明已是净身之人,却不显得唯唯诺诺,温润尔雅间不见一丝邪念。


“你叫什么?”公主温声问到。

“怀吉,小人名叫怀吉。”怀吉答了她的问话,抬眼却见到公主眼眸含笑,这中带着几分柔情,又带着几分天真。

“怀吉,你唤我徽柔便可。”宫廷送来的内中酒,她独饮了许久,便倒了一杯,送到了怀吉的手中。

眼前的公主已然是醉了。

怀吉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柔声劝道:“公主若是想饮酒,怀吉代公主饮便是,只是内中酒太烈,怕是公主伤了身子。”

“只是这样么?”公主轻笑间,只听见窗沿有开合之声,定睛一看,却发现有人在窗前窥视,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她夫婿的母亲杨氏。

杨氏见后嗔怒,指着公主细数其有违伦道,有悖七出

《大戴礼记·本命》:“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不顺父母去,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盗窃,为其反义也”。

而杨氏的指责,并未让酒后的公主清醒,“不顺母亲,无子,淫去”说的是她又怎样?不是她又怎样?

表亲联姻,这般孽缘,还嫌不够受的么?

一怒之下,她对杨氏行了杖责,寒夜微凉,她只觉得越发清冷,皇城的门终究是没拦住福康公主的步子,夜半城门再开已是不合法理,可任谁见了这般凄凄切切的公主,都会于心不忍。

城门还是开了


烛光间,宋仁宗看着爱女的哭诉,即使知道孰是孰非,也无法无动于衷,毫无偏袒。

玮与公主不协,而玮所生母又忤公主意,公主夜开皇城,入诉禁中,玮皇恐自劾,故有是命。

明日,免降官,止罚铜三十斤,留京师。

最终,只顺了公主的心,降了李玮的官。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法理不负卿

癸丑,右正言王陶言:

『《周礼》:阍人掌宫门之禁,时其启闭。寺人掌女宫之令,纠其出入,以谨严周卫,杜绝非常。

故汉光武出猎夜还,上东门侯郅恽拒关不纳,光武从中东门入。

明日,赏郅恽而贬中东门侯。

魏武之子临淄侯植开司马门昼出,魏武怒,公车令坐死。

然则公主夜归,未辨真伪,辄便通奏,开门纳之,直彻中禁,略无机防。

其所历皇城、宫殿内外监门使臣,请并送劾开封府。』

知谏院唐介、殿中侍御史吕诲等亦以为言,皆不报。

好景不长,而这般的偏爱,也逃不过法理的追溯,翌日,言官纷纷上朝弹劾公主,夜入紫禁城是大过昔日魏武帝(曹操)之子曹植驱车行驰道,开司马门,司马门乃天子才能开道,曹操知晓后大怒,处死了开城门的公车令,而如今皇上却一再庇护公主夜归,视皇城法理何在。

司马光《论公主宅内臣状》奏曰:“右臣近闻有圣旨令召前管句兖国公主宅内臣二人复还本宅。臣与杨畋、龚鼎臣同有论列,以为非宜,未蒙允纳。……此二人尚在主第,罪恶山积,当伏重诛。 ”

司马光与各大臣附议,公主与怀吉二人罪责难逃,当重诛才能平怨。


公主常与怀吉饮,杨氏窥之,公主怒,殴杨氏,夜开禁门,诉于帝所。

言者皆咎公主。

怀吉等既坐责,公主恚怼欲自尽,或纵火欲焚第,以邀上必召怀吉等还。上不得已,亦为召之。——《续资治通鉴 卷六十 》清·毕沅

怀吉先配西京洒扫班在五月十日庚申,其复召不得时日。——司马氏《记闻》


宋仁宗百般无奈下,降了公主的封号,并把怀吉分配到西京(古长安),怀吉此去之后,公主已然疯魔癫狂,欲纵火焚烧府宅,了结这一生。宋仁宗爱女心切,不得已又召回了怀吉。


三月壬子,兖国公主降封沂国公主,安州观察使李玮为建州观察使,落驸马都尉。

自公主入禁中,玮兄璋上言:『玮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赐离绝。』

上将许之,司马光又言:『陛下始者追念章懿太后,故使玮尚主,欲以申固姻戚,常贵其家。

今玮母子离析,家事流落,大小忧愁,殆不聊生,岂陛下初意哉?

近者章懿太后忌日,陛下阅奁中故物,思平生居处,独能无雨露之戚,凄怆之心乎?

璋、玮既蒙斥,公主亦不得无罪。』

上感悟,遂并责公主,待李氏恩礼不衰,且赐黄金二百两,谓曰:『凡人富贵,亦不必为主婚也。』——司马光《记闻》

这场婚约纠葛了两年,李玮有一兄长,实在是看不下去,联姻本是好意,奈何如今弟弟母子分离,家士流落,公主也这般无奈,便向宋仁宗求得一纸和离:“李玮愚钝,不足以承得皇上的恩赐。请皇上准他们和离。”

只是这一纸和离,来的太久,公主拿着和离书,不由潸然泪下。她的眼中,一时是在父皇面前诵读《涑水家仪》的模样;一时是和怀吉对饮之时的模样。

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那时的她,伏在父皇膝前诵读内闱,不谙世事,却暗自盼着能续良缘,能成佳话。

而屋内对饮,看着那温润如玉的少年,杯中酒映出的怀吉,又是那般的尔雅亲和,她只觉得这世间只此一人,只此一时。


可惜,都回不去了。

熙宁三年薨,年三十三。


——end


执笔:安炻,一个爱好人文和历史的小医生~

ps:文中两句诗词“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法理不负卿”改自仓央嘉措的“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郎似胥山长在眼,妻如石佛本无心“原引自“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朱彝尊的《鸳鸯湖棹歌》。

北宋的古都一般在开封,西京在长安,为了拆这对鸳鸯,也是废了点地理知识。

内中酒指的是宫廷酒,北宋的酒其实很多,不一一例举了。

《涑水家仪》是北宋时期司马光写的,类似于女子的规范道德一类的书,当时被奉为准则,人人必读,其实现在看来,是封建思想的产物,束缚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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