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其手的“站台”, 左右开弓的“狩猎”:痛快并难受着

4月23日,世界读书日,之所以挑中这个日子,据说是因为莎士比亚的生日与忌日都是这一天。巧了,404年以前的这一天,欧洲同时陨落了两位伟大的文学家,除了莎士比亚,还有一位是西班牙的塞万提斯。《饥饿站台》的男主角就是拿着塞万提斯那本著名的《堂吉诃德》走进了监狱,可怕的监狱。

《饥饿站台》剧照

走进这座塔狱的时候,有人拿着刀,有人拿着棒球棍,而与男主做伴的,正是那位来自拉曼恰做着骑士梦、搞出许多自以为壮丽实则可笑的事情、最终醒悟怅然辞世的小乡绅,以及陪着他到处浪的仆人桑丘。编剧的用意再清楚不过,男主正是堂吉诃德的化身,表面看,他是这个无底深渊中少有的清醒者、行动者、反抗者,但一切终归徒劳。

01

解放二人组

不知道是不是纯属巧合,他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狱友,矮胖狡黠,酷肖塞万提斯给桑丘的造型。正如桑丘其实远远比堂吉诃德清醒和实际,很多时候不过是配合主人演出而已,这个塔狱里的桑丘是男主在这个黑暗世界的“启蒙者”,尽管中道崩殂,但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的思想根植在男主的脑子里,常常在他抉择的时候跳出来乱其心智,这个坏老头儿挥之不去,甚至已经成为男主的另一个自我。

《饥饿站台》剧照

西班牙电影近年来在惊悚悬疑方向上颇有斩获,已经形成一定的品牌效应:《看不见的客人》《黑暗面》《死亡论文》《当你熟睡》……尽管都有bug,但基本能逻辑自洽,所以每次都能惊倒一大片。这些作品揭示人性黑暗很犀利,但一般不向痛苦的思辨、冷峻的社会批判这个方向上靠,毕竟在这方面,德、英更得心应手,委实算不上是西国的强项。所以看《饥饿站台》的时候,会有点恍惚:怎么西班牙人民也开始玩社会寓言了?但想想也不奇怪,把指涉范围从个人与家庭稍稍外扩到社会、将揭示人性恶进而转向挞伐制度恶,“惊悚”只需向前迈一步就能做到。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垂直的、深不见底的、分层的囚禁之塔更能形象地反应我们对“阶层”的理解呢?而下一层的人只能食用上层人的残羹冷炙这一设定,用以说明社会资源分配的真相,更是两点之间直线最近,连一点弯儿都不带给的。对《饥饿站台》最多的评论是说它充满了暗喻——已经直白直给直接到这个程度,何暗之有?明明是明得不能再明的明喻了。

《饥饿站台》剧照

影片中出现的每个人都是某种精神或主义、体制与机制的象征,也就是说,每个人物都有工具性(这一点也注定它在艺术评价上不可能得高分)。厨师长象征着完全认同既有的制度设计,并且以工匠精神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完成体制对他的期许,是“平庸的恶”的代表;女面试官是对不公不义尚有一丝警觉、幻想可以进行社会改良,但其实对他们所“管理”的世界完全不了解的体制内人士;“老桑丘”则是完全适应了制度恶、从人退化为动物的、极端的利己主义者。

男主带领他的黑人小伙伴决心掮住黑暗的闸门,放受苦受难的人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实在忍不住要吐槽一下这个组合,“白男+黑人”,多么政治正确!如果有人作为替补,我猜测那必须是铁打的白男加上流水的黑人/其他少数族裔/女人/LGBT,这样一部对革命和保守均予以无情嘲讽的作品,偏偏在这一点上却并无逆行的勇气——两位勇者一层层下沉,实施他们的解放行动,有鉴于僧多粥少的现实,他们想出了自己的方案:为了保证人人有饭吃,五十层以上的人断食一天。这一规则的设计纯出于两位解放者的巧思,有人不配合怎么办?他们的办法是两个字:打服。

《饥饿站台》剧照

在不服从的惨叫和鲜血飞溅中,我想起了诗人徐志摩的那段话:“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

02

理论家“智者”

当然,要成事,要服众,除了会打,还得会说,于是,“智者”出现了。

他说,你们要沟通啊,你们得给“上面”发送信息啊,得让他们知道我们下面的情况啊。于是,在他的提点下,一盘颤巍巍的意大利甜点成为下情上达的标的物——多熟悉的配方,这位智者像极了我们熟悉的某些“意见领袖”。他们坚信现实之所以这么糟糕,固然有体制和机制的问题,但只要我们能把自己的不满和诉求通过一定的渠道上达天听,并且是要以这样一种甜丝丝、软绵绵的姿态,那么,底层的呼声就会得到重视,不良的方案就会得到修正。这位智者不仅自信满满,而且他信满满呢。

《饥饿站台》剧照

主创们心眼有点坏,他们把老头儿设计成一个坐在轮椅中的衰人,按说,如此不良于行,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早就被啃得连渣渣都不剩了,但那个一身蛮勇上蹿下跳的黑人兄弟在看到他的时候,几乎是纳头便拜。也是这位残疾人第一个把男一号称为“弥赛亚”——救世主,这一命名很重要,给别人加冕(虽然口气中略带嘲讽),同时确认了自己在这一场前途未卜的革命行动中的定位:负责解释一切安慰一切……他是理论家,是宗教家,是话术达人,是软实力的代表。

“二人组”负责武器的批判,智者负责批判的武器,完美!

03

两种武器统统失灵

但是,为什么说这部电影特别狠特别辣特别酷呢?它对这两种“武器”都安排了同样失败的结局。那块蛋糕确实是送上去了,也被看见了,然而终究还是被辜负了呢。那寄托着思想家曲折委婉的心思、勇士们历尽劫波才送达零层的“信息”,完全没有被厨师长get到好吗,他只在上面发现了一根头发:哦,下面的人肯定是因为这个才拒绝食用这客甜点,哼,必须严查!是哪个厨师这么不小心?哪个?

而弥赛亚的经历与结局更是一言难尽苦逼到家,深渊之深远远超乎他自己的推测与预料,要解放的那些人愚昧贪婪恶形恶状,看起来根本不值得拯救,他拼却一腔孤勇,到头来,连救下那个最底层的小孩都可能是他濒死前的幻觉。

悲哀啊悲哀,虚无啊虚无。

《饥饿站台》剧照

有一个细节我发现还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桌从零层垂下的餐台上,每一次其实都有一个体量不小的大蛋糕,那个蛋糕的外形酷似巴别塔,这是主创特意埋的梗吗?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的过度解读,但误读不正是接受美学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么?

《饥饿站台》剧照

《饥饿站台》制作发行的时候,新冠病毒还潜伏于某处,没有大杀四方。但全球化的反弹、民粹与保守主义的兴起已经蔚为大观。全球化的特征就是所有的资本要素自由流动,以效率优先的原则在全球配置,它在相当程度上淡化了国家与种族的界限。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全球化就是一次人类建立巴别塔的尝试,但人类的宿命在此,上帝永不可僭越。耶和华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

当疫情无远弗届对所有人类不择种族不分贵贱实施无差别攻击的时候,全球化的红利瞬间变成黑点,一方面人们深刻地体会何为“人类命运共同体”,但与此同时,相互攻讦与甩锅的闹剧天天在上演,仿佛所有人与所有人都在分离,所有国与所有国都在远离……巴别塔必须崩塌,正如发生在饥饿站台上的革命必将失败。

04

到底谁是猪?

如果看完《饥饿站台》尚有余勇,则还有一部作品堪称是它的绝妙双生子,那就是美国电影《狩猎》。如果说“站台”是用塔的意向象征阶级社会的本质,那么“狩猎”就是对“世界是平的”这一新世纪命题的颠覆。一纵一横,正好构成了眼前当下此时此刻的时空坐标。

《狩猎》

这部电影还没正式上映,就被特朗普一通狂批,他曾经在推特上说这部电影良心大大的坏,是一部政治不正确的电影,“暴露了好莱坞属于种族主义的本质”,当然,大统领的吐槽约等于“反向加持”,使得人们对它更加关注。若问到底为什么大统领冲冠一怒,一位名叫Devlali Number的作者总结得到位:“你知道为什么特朗普气疯了吧?因为身为‘保守派’的‘上层精英’,他实际上被骂了两遍。”

表面上看,《狩猎》是日渐丧失话语主导权的精英对愚蠢偏狭的乌合之众实施的一次围猎,是对酷爱在网络上传播阴谋论、逮谁咬谁的键盘侠一次痛快淋漓的报复:本来只是朋友之间的暗语与逗趣,结果信息泄漏出去之后就被描写成一群既得利益者以杀戮底层人民为乐的游戏,众议汹汹,逼得你公司关门、没脸见人。好吧,那咱就将计就计——这也是本片比《饥饿站台》更有观众缘、让观众看着更痛快的电影,毕竟,天下人苦喷子久矣!现实中,你对打上门来大放厥词的神经病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回怼或者拉黑,但电影给出另一种可能,让喷子们求仁得仁,作死得死,好不痛快也么哥!

《狩猎》剧照

可是,这只是一面,这部电影好就好在它不仅无情嘲讽了底层的愚昧,也无情嘲讽了精英的伪善,左右开弓上下其手,一个都不放过。

电影的最后,两位美女统统身负重伤倒地不支,战斗到最后的“猎物”克里斯蒂与设计这场游戏的雅典娜发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你们为什么叫我雪球?”

“这是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里的一只猪。”

“你才应该是雪球。”

“你也读《动物庄园》吗?”

——哈哈,《狩猎》的主创们,你们用“奥维尔”命名那头在杀人农庄里到处乱跑的小猪,又用智慧女神雅典娜命名这位到死都一头雾水的傲娇精英女,行,真行!

《狩猎》剧照

这段话至少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所谓精英引以为傲的门槛其实特别低(看过《动物庄园》);第二,他们对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其实并不真懂,并不知道在《动物庄园》里,“雪球”反而才是被孤立被嫉恨被驱逐的理想主义者的象征;第三,他们鄙视草根,也有能力对之进行无情杀戮,但傲慢与偏见最终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固然是你嘴贱我刀快,但有些时候,狩猎者与被狩猎者会角色翻转,不到最后,谁是乌龟谁是兔子说不清。

所以,这最后一幕更像是一段不带脏字的对骂,又可以简单翻译如下:

“你是猪!”

“你才是猪!”“你好蠢!”

“你好坏!”

“你又蠢又坏!”

“你也又蠢又坏!”

05

除了痛快,还有啥?

写了这么多,我还是要说,这类强设定、社会寓意过分明显的电影不是我的菜,尽管它们在豆瓣的得分都不低,口碑还在不断发酵中,但我仍然不认为它们是上乘之作。它们的立场太鲜明,人物性格太单一,好的作品不应该是这样的,一流的作品更不屑这么做。高级的叙事总是兼具生动形象与暧昧不明两种气质,它呈现生活的丰富与复杂,于是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如果说《小丑》与《寄生虫》因为有演员出色的表演,层层推进的情节,尚能弥补一些逻辑硬伤,到了《下一层》《饥饿站台》《狩猎》就太像政论文……这或许不是创作者业务能力不足,或许是因为现实越来越让人“捉急”。

我是在同一天连着看了这两部电影,我居然在观影途中联想到了一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金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狩猎》剧照

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产物,“站台”与“狩猎”都映照着我们悲摧的现实:人们对改善现状似乎已经丧失了任何希望,也丧失了所有耐心。求同存异寻找最大公约数的温和态度、理性表达似乎已经越来越不合时宜,代表国家形象的一些政治人物甚至连斯文体面的姿态都都不屑于做,野人粗汉泼妇怨女般互相翻白眼放狠话,幼稚,可笑,又着实令人心惊。当你天天在现实生活中观看这些过火的表演,不知人类将走向何方,因而不免忧心忡忡。打开硬盘,在银幕上又接受血肉横飞屎尿四溅的洗礼……一边觉得它们确实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一边又怀疑:“这样真的好吗?”

大地已经满布斑驳的裂痕,再插上棍棒撬动它,裂痕将变成沟壑,沟壑逐渐扩大,终究不可跨越。如果修桥补路的势力远远不敌挖洞筑墙的力量,世界将会怎样?

所以,我对《饥饿站台》、对《狩猎》的不适,或许也是因为勇气的不足:难以正视这淋漓的鲜血、惨淡的人生。

文 | 得得 编辑 | 陈凯一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