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精选」璜大奶奶与胡氏:贫穷是怎样泯灭了一个人的羞耻与尊严

「网文精选」璜大奶奶与胡氏:贫穷是怎样泯灭了一个人的羞耻与尊严

「网文精选」璜大奶奶与胡氏:贫穷是怎样泯灭了一个人的羞耻与尊严

这篇,我本来是想写贾雨村与金荣,又怕读者说,你这脑洞也开得太大了吧?贾雨村与金荣有什么关系?好吧,先不说贾雨村与金荣,说说金荣的姑姑璜大奶奶与金荣的母亲胡氏吧。

璜大奶奶是贾璜之妻,姓金,名不详。从璜大奶奶的做派来看,她可能是出生于小市民家庭。她的丈夫贾璜来头不小,跟贾府的主子同根生,只是贾府的主子泼天富贵,她丈夫这一枝逐渐没落,成为贾氏大家族中最普通的一员。

贾璜在书中从未出现,秦可卿丧事上那个长长的名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要么是曹公遗漏了他,要么是他病着或死了。书中说“贾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产业”,看样子没死。那他为啥从不露面呢?无论是去贾府问安,还是去贾府借当,都是璜大奶奶出面,他竟像个活死人似的。璜大奶奶去贾府跪着借当,挺丢人的,反正丢一回人,还不如让贾璜出面,去求求贾府的主子,或是像卜世仁说的那样,去跟贾府管事的“嘻和嘻和”,找个事儿做。你看,贾芹找了个管理和尚道士的工作,一次支了二三百两银子,骑着大叫驴,领着五辆车,从大街上走过,好不威风;再看贾芸,找了个在大观园种树的工作,一次支了二百两银子,除了种树,自己也落不少。这不都强似璜大奶奶跪着借当头?

很好奇,贾璜是个怎样的人?不会是个“多浑虫”那样死狗扶不上墙头的窝囊废吧?

嫁个这样的男人挺悲哀的,名义上有个男人,实际上跟没有没两样。

但也有个好处,老婆的能力可以淋漓尽致发挥出来。

多姑娘嫁了整天吃酒死睡的多浑虫,充分发挥她的姿色优势,在贾府收纳英雄,招揽才俊,上上下下一半是被她考试过的。

「网文精选」璜大奶奶与胡氏:贫穷是怎样泯灭了一个人的羞耻与尊严

璜大奶奶的优势是擅长人际交往,丈夫不肯出面,她就经常去贾府,跟珍大奶奶说说话儿,跟琏二奶奶说说话儿,磨合得熟了,也就好厚着脸皮借当头了。

我们觉得这样做挺尴尬,璜大奶奶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心中可能有点小小成就感。你看她多有本领,哥哥死了,嫂子拉扯着年幼的侄子,孤儿寡母日子过不得,她去求了求贾府的主子,竟然让侄子到贾府的学堂里上学去了,侄子还结交了一位有钱大爷,这位大爷经常资助她侄子一些银两。她嫂子把侄子打扮得衣着光鲜。哥哥没了,她娘家并没有破败下去,看上去还很成个人家,这不是她的功劳?璜大奶奶回娘家,嫂子很敬重她。亲戚邻居们大约也称赞她是个能人,给娘家谋来这么大福利。

璜大奶奶也罢,邢夫人也罢,我们觉得她们可怜可鄙,她们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她们都是通过婚姻的渠道从一个较低层面挤上来的。在那个阶层的人看来,她们是成功者。以底层之人的眼光来看,璜大奶奶能跟贾府的主子说说话儿,借几件衣饰做当头,多让人羡慕啊!他们去贾府“借当头”能借来吗?贾府的大门他们都进不去。邢夫人也是,凤冠霞帔,满箱金银,每逢年节,还能入宫拜谒。丈夫一群姬妾怎么了,那是我们养得了,八百两银子的小妾你们买得起?

她们活得威风凛凛,生机勃勃。

因之,感觉别人小瞧她们时,她们绝不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璜大奶奶听说侄子受了欺负,怒从心上起,说道:“秦钟这小崽子是贾门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也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不犯上向着他到这个田地。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嫂子胡氏劝她不要去,怕得罪了贾府,儿子上不成学,吃不上学堂里的免费茶饭。

璜大奶奶哪里听嫂子的劝,坐上车,直奔宁国府而去。这件事关系她的脸面,侄子的尊严她都维护不了,算什么璜大奶奶呢?

进了宁国府,见了珍大奶奶尤氏,她的气焰就没了,说话都不敢高声。尤氏跟她说,儿媳秦可卿身体不好,正在静养,今天早上,秦可卿之弟秦钟过来,跟姐姐说自己在学堂被一个人欺负了,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也告诉了姐姐。秦可卿气得饭都没吃,尤氏过去安慰了一会儿,秦可卿才吃了半盏燕窝汤。

秦钟说的那个欺负他的人,就是璜大奶奶的侄子金荣。璜大奶奶是来兴师问罪的,尤氏说到这件事,她正可以接上话头,怒斥秦钟:你听那小崽子胡说,他是做的什么有脸的好事?他是贾门的亲戚,我侄子荣儿难道不是贾门的亲戚,凭什么让我侄子荣儿给他磕头?

然而璜大奶奶什么也没敢说,只装作关心秦可卿的病情。恰好贾珍回来,让尤氏留璜大奶奶吃饭,虽说只是客套话,也让璜大奶奶感激不已,“转怒为喜”,说了一会儿话,就家去了。

这个过程是不是很喜感?

对璜大奶奶来说,必得这样表演一番,才能让嫂子等人从她怒气冲冲出门的神态上看见璜大奶奶不是好惹的。至于在宁国府里面,她怎么说话,外人谁会知道?她可以跟嫂子说:秦钟的姐姐病了,我没好意思打扰她,要不是她生病,我非让她评评理不可。这不就既没得罪宁国府的主子,又在嫂子那里保住了面子?

说璜大奶奶表演也不对,她是真的愤怒。那一刻,她坐在娘家窄巴巴的屋子里,对面坐着的是仰仗她才能维持生活的寡嫂,她是有优越感的。只是进了宁国府,角色发生了转变,她由提供资助的一方变为受资助的一方,优越感没了,怒气也就消失了。

贾氏学堂里那场矛盾,金荣、秦钟都有错,金荣被迫给秦钟磕头道歉,是秦钟的靠山比金荣的靠山硬。秦钟的姐姐秦可卿是宁国府的少奶奶,“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金荣的姑姑璜大奶奶呢,住在“东胡同子里”,宝玉的小厮茗烟当着金荣的面揭发她:“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

这就是璜大奶奶在贾府混的面子,贾府的小厮都看不起她。她在贾府主子面前“跪着借当头”,人家还不敢让她侄子下跪?别以为孩子天真无邪,孩子们有时候比大人还势利呢。

这样一想,璜大奶奶的怒气越发滑稽可笑。

笑完,又有些心酸。

贾府里,璜大奶奶不顾羞耻,向弟媳辈的王熙凤跪着借当头,小厮都“看不起”她;在娘家,她却唯恐别人“看不起”她,执意给侄子讨公道。里子、面子都要,只能是贾府之外虚张声势,贾府之内不了了之。

有人认为,贾璜夫妇有些“小小的产业”,不至于“借当头”。按说是这么回事,可是居家过日子,一家不知另一家的难处。贾府这么大产业,后来不也没银子了?贾琏只好把贾母一大箱金银家伙运出去抵押了千数两银子使用。璜大奶奶在外人面前死要面子,努力装出中产阶级的样子,家里雇着婆子,出门要坐车子,难免青黄不接,自己家没值钱的东西可当,只好向贾府的奶奶们求告。茗烟说她“跪着借当头”大约是夸大其词,不过璜大奶奶借当头的时候低三下四,奴颜婢膝,是很可能的。

胡氏不像小姑子这样人格分裂,没有人尊她一声胡大奶奶,对她来说,里子比面子重要得多。贾母说李纨“寡妇失业的”,“寡妇”与“失业”联在一起特别传神。一个女人成了寡妇,不止是没了丈夫,还失去了生活来源。李纨有大笔陪嫁,有太婆婆贾母额外照顾,日子还好过。胡氏这样小门寒户的寡妇,娘家陪不上什么嫁妆,婆家也没什么产业,要想维持生活,除了跑当铺,就是求东家告西家,受的辛苦屈辱没处说。

像旧时所有丧夫的女人一样,胡氏把儿子视为命根子,金荣爱穿件鲜明衣裳,尽管家庭条件不好,她也尽量满足儿子的要求。可是儿子在学堂里受了欺负,她一句没有安慰儿子,开口就是责备儿子“你又争什么闲气?”然后,她就掰着手指给儿子算经济账:

“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

“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这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

胡氏想必不知道,薛大爷给的银子是她儿子给薛大爷做“契弟”换来的。我想,即使胡氏知道儿子给薛蟠做“契弟”,她也会安慰自己:小孩子家能有什么事,不过闹着玩儿罢了。就像璜大奶奶出了宁国府的门,会告诉自己:我没向秦钟的姐姐问罪,是他姐姐病了,我不忍心打扰她。不管这个理由别人信不信,只要她们自己相信就好。

穷人家又想过日子,又一点委屈受不起,哪有那好事。

屈指一算,金荣这两年在贾府学堂里上学节省的学费、饭费,连同薛蟠的资助,有一百多两银子。这是个很可观的数目。刘姥姥去贾府打秋风,第一次打来二十两银子,女婿一家顺利过了寒冬。第二次打来一百零八两银子和一些财物,女婿家的日子大为起色。甄士隐拿出五十两银子,就帮贾雨村圆了进士梦。

对胡氏来说,儿子给同学磕头是很屈辱,可是,有了这一百多两银子,她少给别人磕多少头,少受多少屈辱啊!相比之下,儿子那点屈辱算什么。

贫寒就这样吞噬了一位母亲的耻辱与尊严,让她对耻辱的感知如此麻木,别人看来不可容忍的事情,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个事。

穷人真的很难有尊严,为了生存,任何值钱的东西都要拿出去交换,尊严能换钱,就把尊严标上价出卖,胡氏对儿子的学堂生活很满意,就是儿子的尊严卖了不少钱,已经超出她的心理预期。刘姥姥在贾府赴宴,主动充当女篾片逗贾母等人发笑,也是明白“人穷志短”的道理,主动放低了自己尊严的阈值,贾母等人送她的财物和一百多两银子为她赢来一个安稳的晚年,一时的出卖尊严与长久的获得尊严,哪个更值得拥有?

前段时间看过一个企业家传记,说他脾气暴躁,经常对下属破口大骂,下属刚开始无不怨恨,但是年底收到一笔丰厚奖金,一年的怨气全消了。网友大多表达羡慕之情,认为老板给自己发一大笔奖金,骂几句就骂几句。网友怎么这么见钱眼开?还不是生活的压力。房子要还贷,老婆要买化妆品,孩子要喝奶粉,父母在农村的,还要赡养老人。没一样不要钱。这刀子割肉般的折磨远比被老板骂一顿更让人难堪。

这样想想,我们有什么资格嘲笑胡氏与璜大奶奶?

我最初为什么想写贾雨村与金荣,也顺便说说。

看到金荣被迫给秦钟下跪道歉那一段时,我突然想到,让贾雨村现身说法,给金荣上上课,金荣回家就不会发牢骚了吧。

金荣与贾雨村,不是一个重量等级。金荣是个普通学童,贾雨村进士出身,做过知府,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满腹才学,一身傲骨,心理素质超好,意志力顽强,是个顶配版“完人”。这样的人,不是无往不胜吗?不是放在任何时代都会出人头地吗?最初的贾雨村就是这样的想法,他赶考路上困在苏州两年多,衣不蔽体,衣不裹腹,犹然心态乐观,可谓“贫贱不能移”;甄士隐赠他五十两银子,他“不过略谢一语”,并未感激涕零,可谓“富贵不能淫”;踏上仕途,对庸碌无能的上司毫不掩饰蔑视之情,可谓“威武不能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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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么硬骨头的一个人,在审理一桩涉及贾府亲戚的案子时。贾府的主子都没出面,只是门子给他看了一张护官符,他的一身傲骨就咔嚓咔嚓折断了。

最初他谁的账都不买,是认为自己力量强大,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在看到护官符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看似平静的宦海里游弋着一艘艘巨无霸一样的舰船,他扬着风帆撞过去,撞得片甲不存,也无损贾府这样的豪门分毫。绝望感让他一瞬间屈服了。他,人在大堂上坐着,心向着贾府跪了下去。

贾雨村在贾府的势焰面前都服了软,一个小小金荣有什么力量?

生活还要继续。贾府这样的豪门像一块块巨大的海绵吸附着有限的社会资源,贾雨村这样顶配版“完人”尚且难以立足,金荣母子孤儿寡母,何以维生?唯一的依靠是璜大奶奶,璜大奶奶在贾府的主子面前跪着借当,她母子还能在贾府的主子面前站着做人不成?金荣跪下去是必然的,只是胡氏受了太多辛酸屈辱,明白了这个道理,金荣年少不知世事艰,还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在生活的磕磕绊绊之中,他会慢慢知道,尊严是穷人最后可以出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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