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我們國家的科技實力在世界排20名開外

施一公:我们国家的科技实力在世界排20名开外

施一公:我们国家的科技实力在世界排20名开外

今年四月,西湖大學拿到了教育部的批文,我國曆史上第一所民辦的、含理工生命等多個學科的小型、綜合性、劍指世界一流的高等研究院橫空出世。他的首任校長就是施一公,2015年擔任清華大學副校長,普林斯頓大學終身教授、中國科學院院士、首批“千人計劃”特聘專家。施一公為什麼會想要放棄清華大學副校長的身份,去一個民辦高校當校長?讀了這篇文章,你或許能明白他的想法……

01

父親意外去世,我的世界觀、價值觀崩潰了

我很幸運,高中時被保送去了清華大學,入學的時候懵懵懂懂,但從學校出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把這個世界看得很明白了。在清華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情,對我影響非常大,那是大三剛入學的時候,我的父親突然離我而去。

在9月21日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之前,我們班突然進來一位傳達室的大爺,他問,在座的有沒有叫施一公的。我說我就是。他說你家裡出事了,趕快出來。我當時心裡一凜,不知道什麼事。我大姐給我發來電報,7個字:父病危,速歸速歸。我拿著書包,直接奔往火車站跑,十二點跳上了第一班去鄭州的特快上,我很少流淚,但是在火車上,我一直忍不住流淚。晚上9點多到鄭州,我等不及等公共汽車,從火車站跑回家裡,希望能夠見我父親一眼。跑到家,我看到家裡的花圈,看到父親的輓聯。我很崩潰,無法抑制感情。

我難以想象,為什麼這事會發生在我們家,為什麼要我承受這一切?大學三年級的我價值觀、世界觀崩潰了。多次我會半夜兩三點跑到圓明園,讓自己的體力在狂奔中消耗為盡,大哭一場,凌晨回到宿舍,開始一天正常的生活。

我父親去世以後,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懵懵懂懂地、簡單地繼續學業。我想了很多,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改變社會。當時我想從政,因為我覺得,從政可以最直接地給一個城市、一個鄉村、一個省、一個行業帶來福祉。80年代的中國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在衝擊我們。我從政的想法,兩年之後,就放棄了。

我提前一年畢業,迫不及待走上社會,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去香港經商,合同都簽了,但還沒履行,合同又失效了。沒有就業就失業了。我想了一晚上,在清華大學生宿舍7號樓的3樓,決定出國留學。

02

不要輕易被以金錢論英雄的價值觀牽引

我剛去美國的時候很迷茫,我曾經想轉行,轉計算機,轉經管。我覺得我一定要好好撫養我的母親,想掙錢,想了很多,但沒有想到,一旦進入實驗室以後,發現在科學研究這個殿堂,是如此之神妙,超乎你的想象。

1995年,我在霍普金斯大學生物物理系拿到博士學位,儘管覺得自己已經基本上板上釘釘,會去做學問了。我仍然去面試了幾個位置,期望不讓自己留遺憾。我拿到了一個保險公司中國首席代表的位置。當時面試我的一位面試官跟我說,小施,中國保險法剛剛放開,你加盟我們,我們進軍中國市場,轉眼間你就能拿到6位數字的收入,你會是中國市場的開拓者。我聽了,覺得這很好玩,但不夠浪漫。

我去面試的主要目的,是說服自己,做學問、做科學是最浪漫的事情。當你真正憑自己的興趣走一條路,要堅定地走下去,不要輕易被周圍的人和事物打動。對於我而言,從事科學研究是一條正路,我不會為周圍的東西所打動。我也希望在座的朋友、同學,能好好走自己的路,不要輕易地被周圍的價值觀牽引,尤其是不要輕易被以金錢論英雄的價值觀所牽引。

我一直在想,我父親對我的期盼。我們這一代學生,一度以為美國是一個美好、自由、完全民主的國家,實際上到了美國之後,我的夢幻破滅了。我在美國被搶過一次,我的車被偷過一次。在美國前兩三年的經歷,讓我開始能夠比較客觀地審視周圍的環境和世界,我的世界觀重新穩定下來,甚至回到了我的父母對我期盼的一種世界觀的這個尺度裡來。

1995年博士畢業,我就想回國。我愛人仁濱問我,你回國能幹啥,中國不缺你這樣的人。我說回國,至少三件事我可以做:我可以去我的中學去當英文老師,去當數學老師;如果中學不要我,說我沒有做老師的資質,我可以去做導遊,我喜歡旅遊,我可以中英文講解;如果還不行,開出租車。北京街頭出租車司機有多酷,侃大山,多豪爽,我也喜歡開車。

但我還有點不甘心,真要回來,我還想讓自己往前走一步。在我看來,用自己的才智為社會創造財富,用自己的力量推動社會前進,是一種浪漫,我又讀了博士後。從1995年,一直到現在,我從事相對比較獨立的科學研究,整整22年。這是最讓我內心得到平靜和滿足的一份職業,我會在自己空閒的時候,給我的爸爸寫幾句話,告訴他我在學術上取得了什麼成就,我的成就將來有可能有什麼樣的應用,對社會產生什麼樣的價值。做學術讓我內心重新得到寧靜,得到很多滿足。

03

為什麼極其優秀的中國學生到國外脫穎而出的非常少?

如果你問我,十年前回國有什麼目的?我想影響一批青年人,我想培養最優秀的創新型青年才俊。雖然回國的念頭產生於1995年,但一直到2007年,我才在清華培養第一個博士生。我花了12年做準備。

我常常心裡不平衡。什麼不平衡呢?我這一屆,清華有2251位本科生,畢業後,有一千六七百都去了美國,現在大部分還待在美國,我沒有準確統計數字。我們這麼多極其優秀的中國學生到了國外,能脫穎而出的非常少。

我在普林斯頓當助理教授的時候,去跨國製藥公司參觀,接待我、和我交談的都是白人,而在這個公司打工的,有很多非常優秀的中國人,他們是北大、清華、復旦、交大國內一流名校的學生,他們的智力、能力、學識遠遠高於他們的老闆,他們老闆的老闆。可是他們很滿足,這是件非常遺憾的事。

我們的文化裡,有個觀點——知足常樂。知足常樂用在對生活,對物質利益的追求上沒錯,但是我們這些其實接受了大學文化教育的、得到一些特殊教育資源的中國人知足常樂,這就有大問題。所以我心裡一直不平衡,這就是為什麼我自己想回清華。

我有時候想,清華強則中國強。我剛回國的時候,曾信誓旦旦,要改變三分之一的清華學生,讓三分之一的清華學生不再為柴米油鹽發愁。如果做成,這就會是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會讓中國變得更加美好。

清華每年3000學生,如果他們沒有在滿足小我的同時能夠把大我、把這個社會放在心上,沒有這種心懷社會的浪漫情懷,這就是非常令人遺憾的事情。

04

研究型大學不要去管就業

大學是核心。研究型大學從來不以就業為導向,從來不該在大學裡談就業。就業只是一個出口,大學辦好了自然會就業,怎麼能以就業為目的來辦大學。

就業是一個經濟問題,中國經濟達到一定程度就會提供多少就業,跟大學沒有直接關係。大學,尤其是研究型大學,就是培養人才的地方,是培養國家棟梁和國家領袖的地方。讓學生進去後就想就業,會造成什麼結果?就是大家拼命往掙錢多的領域去鑽。清華70%至80%的高考狀元去哪兒了?去了經濟管理學院。連我最好的學生,我最想培養的學生都告訴我說,老師我想去金融公司。

不是說金融不能創新,但當這個國家所有的精英都想往金融上轉的時候,我認為出了大問題。管理學在清華、在北大、在整個中國都很熱,這是違背教育規律的一件事情。專科學校辦學的理念,是培養專業人才,為行業輸送螺絲釘,但大學是培養大家之才,培養國家各個行業精英和領袖的地方,不能混淆。

05

學不以致用

你們沒聽錯,我們以前太強調學以致用。我上大學的時候都覺得,學某一門課沒什麼用,可以不用去上。其實在大學學習,尤其是本科的學習,從來就不是為了用。但這並不意味著用不上,因為你無法預測將來,無論是科學發展還是技術革新,你都是無法預測的,這個無法預測永遠先發生,你預測出來就不叫創新。

大學裡的導向出了大問題,那麼怎麼辦?其實很簡單,大學多樣化,不要一刀切,不要每個學校都就業引導,每個學校都用就業這個指標考核,這對大學有嚴重干擾。

我對基礎研究也有一個看法。我們國家非常強調成果轉化,現在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加強轉化”。但我想問一句,轉化從哪兒來。我們的大學是因為有很多高新技術沒有轉化成生產力呢,還是我們根本就不存在這些高新技術?我認為是後者。我們的大學現在基礎研究能力太差,轉化不出來,不是缺乏轉化,是沒有可以轉化的東西。

當一個大學教授有了一個成果,無論是多麼基礎的發明,只要有應用前景和產業轉化的可能,就會有跨國公司蜂擁而來,我就是個例子。我十四五年前,有個簡單的、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發現,就被一家公司盯上了,主動來找我。這些公司就像那些禁毒的狗一樣不停在聞,在看,在聽,他們非常敏感,不可能漏掉一個有意義的發現。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呢?是鼓勵科學家創辦企業。大家沒聽錯,今年在人大會議我聽到這個話後覺得心情很沉重。術業有專攻,我只懂我的基礎研究,懂一點教育,你讓我去做經營管理,辦公司、當總裁,這是把我的才華和智慧用到了錯誤的地方。人不可能一邊做大學教授,一邊做公司的管理人員,一邊還要管金融。

我們應該鼓勵科技人員把成果和專利轉讓給企業,他們可以以諮詢的方式、科學顧問的方式參與,但讓他們自己出來做企業就本末倒置了。

06

中國的大學生,均值很高,但方差很小

我一直在思考,創新如何鼓勵?中國的大學生,我們的均值很高,但方差很小。我們不喜歡大家標新立異,我們喜歡大家都循規蹈矩,走路、坐姿、衣服、髮型,都儘量統一,這種情況下培養的學生,思維方式也受禁錮,會阻礙創新。

我在中國長大,又在美國待了十幾年,我總在比較其中的優劣。美國教育的公平由公立大學保障,但這個社會科技的卓越,基本上由私立大學保障,從西海岸的加州理工、斯坦福、到東海岸的普林斯頓、哈佛、耶魯,超一流的這些學校都是私立的。

而作為一個國家,它的實力體現、國家安全保障靠卓越,而這個卓越一定要靠特殊方式來保障。怎麼做到呢?比如,在美麗的西子湖畔,在杭州,創辦了第一所現代化的、世界級的、研究型的民辦大學——西湖大學。我希望民辦大學和公立大學交相呼應,民辦大學成為公立大學的補充,他們共同為國家為社會培養高精尖的人才。

過三十年,五十年,我們的後代能夠對世界說,我們中國人做出了跟我們的民族和我們的歷史相配的貢獻,推動世界文明的發展,而這一點要達到,需要創新,這種創新需要全社會一起努力。

07

中國創新人才該如何培養?

如今我們的GDP已經全球第二,但是看技術革新和基礎研究的創新能力,作為一個國家我們排在20名開外。我不知道在座的哪一位可以心安理得地面對這個數字。我們有14億人口,我們號稱我們勤勞、勇敢、智慧,我們號稱重視教育、重視科技、重視人才。改革開放三十多年,還可以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我們還是剛剛起步,文革剛剛結束三十多年,但無論怎麼樣,我希望大家能有這樣的意識,就是我們的科技實力、創新能力、科技質量在世界上排在20名開外。

有的人或許會懷疑,認為我說的不對,會說我們都上天攬月、下海捉鱉了,怎麼可能創新不夠,我們都高鐵遍佈祖國大地了,怎麼可能科技實力排在20名開外。我想說的是,你看到的指標和現象,這是經濟實力決定的,不是科技實力決定的。我們佔的是什麼優勢,我們佔的是經濟體量的優勢。請大家別忘了1900年我們簽訂《辛丑條約》賠款九億八千萬白銀的時候,中國的GDP也是世界第一,但大不代表強,這是我們面臨的一個沉重的現實。

我在海外的時候,只要有人說我的祖國的壞話,我會拼命去爭論,因為我覺得我很愛國。四月份,我在瑞典皇家科學院年會上領獎,晚宴時,與一位瑞典的知名教授聊天,談到中國的科技發展,他很不屑一顧,我覺得很委屈、很憤懣,但是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不管怎麼說,我們國家登月已經實現了,你們在哪兒?但他回敬了一句,讓我說不出話。他說:施教授,如果我們有你們中國的經濟體量,我們能把五百個人送到月球上並安全回來。

在國內,我覺得自己是個批判者,因為我很難容忍我們自己不居安思危。我們對國家的科技實力和現狀應該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怎麼發展,怎麼辦也要有清醒的認識,並形成一定的共識,而不是僅僅停留在爭論來爭論去的層面。

我們一定要看看歷史,不僅僅是中國現代史,也要去看科學發展史,看看各個國家強大的地方是如何起來的。如今,中國的科技雖然取得了重大發展,與美國卻依然有不小差距。當務之急是要解決頂級科技人才問題。要向美國學習,吸收全球頂尖人才。

中國創新人才的培養,也與我們的文化氛圍有關。我問大家一句,你們認為我們的文化鼓勵創新嗎?我覺得不鼓勵,我們的文化鼓勵槍打出頭鳥,當有人在出頭的時候,比如像我這樣,特別是有人在攻擊我的時候,我覺得很多人在看笑話。當一個人想創新的時候,同樣有這個問題。什麼是創新,創新就是做少數,就是有爭議。科學與民主是兩個概念,科學從來不看少數服從多數,在科學上的創新是需要勇氣的。

三年前,我獲得以色列一個獎後應邀去以色列大使館參加慶祝酒會,期間大使先生跟我大談以色列人如何重視教育,我也跟他談中國人也是如何重視教育。他笑眯眯地看著我說,你們的教育方式跟我們不一樣。他給我舉了原以色列總理Shimon Peres的例子,說他小學的時候,每天回家他的以色列母親只問兩個問題,第一個是,今天你在學校有沒有問出一個問題老師回答不上來?第二個是,你今天有沒有做一件事情讓老師和同學們覺得印象深刻?我聽了以後嘆了口氣,說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兩個孩子每天回來,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今天有沒有聽老師的話?

我們有1400萬中小學教師,我們雖然口口聲聲希望孩子培養創新、獨立思考的思維,但我們的老師真的希望孩子們多提一些比較尖銳的問題嗎?這和我們的部分文化,師道尊嚴又是矛盾的,所以我們在創新的路上的確還揹負了沉重的文化枷鎖。

我想我今天的意圖已經達到了,但我想說我並不是悲觀,其實我很樂觀,我每天都在鼓勵自己,我們的國家很有前途,尤其是過去兩年,我真切地看到希望。現在無論是在政治領域,還是在教育領域深層次的思考和變革,這個大潮真正的開始了。在這樣的大潮中,我們每一個人做好一件事就夠了,實事求是地講出自己的觀點,在自己的領域內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我們的貢獻。這樣,我們的國家就會大有前途。

本文由“壹學者”綜合整理自施一公2017年9月16日在央視《開講啦》的演講、施一公2014年9月16日在歐美同學會·中國留學人員聯誼會第三屆年會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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