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江:梨園三記

賀中國京劇院四十壽

 人壽四十,如日當中天,前事為師,前程似錦,古聖乃稱“四十而不惑”,相傳至今,成為習俗套語,確是比較準確的。

 中國京劇院今朝40了。中國京劇或稱瑰寶,或稱國寶,總之是寶。中國京劇院則是中國京劇之一大寶,其壽辰也可稱中國京劇之壽,也可稱巍巍中華的一大吉日了。

 設想:中國京劇院首任院長梅蘭芳,於五彩祥雲中“掛帥”,只待點將了。擂鼓三通,可熱鬧啦,出將入相的,賽過一百單八!梅院長一世謙虛,當說:喲!這將可不好點,我從哪兒點起呢?是依齒序,行當序,筆畫序,出場序……都序不得,掛一漏萬的,忘了哪位,都不合適……罷了啊,罷了,只聽我擂鼓一番。

黃宗江:梨園三記

周揚、周信芳與梅蘭芳在天安門城樓觀禮

 梅院長心裡又想了,這40可是個大日子,孔老夫子就說了四十而不惑麼!這40年過來的可不容易,真叫不惑,不惑啦!……可是梅先生心裡又犯嘀咕了,要說不惑,還是有點惑,真惑!就說我提的那“移步不換形”,有人說提的好,是改革的分寸,有人說不好,純粹是保守;這大夥慢慢討論著,不著急下結論。如今晚別說換形,連移步也難哪,難哪!它不給臺,您往哪兒移步呀?

 梅院長忽問我:“您說呢?您是咱們的老觀眾了,如今晚稱上帝,您說了算!”您這一捧,我打心眼裡樂滋滋的。我老爺子帶著我是見過陳德霖、龔雲甫……諸位老前輩陪您唱過的。前不久,京劇院的後院長,如今也是前院長了,還封過我“騎士”呢,就是年入古稀還騎著自行車看戲之士也。承蒙前後院長看重,小老兒我不能不聯繫實際發個言。前些年,我一聽人家說咱們是夕陽藝術,該進博物館了,我就發火,乃至當眾拍案,以至破口。如今我自己個兒也只是“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了,能進文史館、博物館的,也是大夥看得起看得重的未入土文物。只求在陳列架上擺的是地方,秦磚漢瓦的提不上,別把咱們擺進後現代。迪斯科的也可以進來,可得迪的得是地方……但是我也不悲觀,且看今朝領導,三五年再來一次的,次次可不是搞政治運動,而是文化運動,這就對了。幾年前是“徽劇進京200年”,今年又是“首屆中國京劇節”……就這麼急救,活得過來活不過來?我曰:能活!

黃宗江:梨園三記

四大名旦之合影

 種種措施,有領導與專家來說。我這迷協的成員仍只強調一點:培養戲迷精神。要培養戲迷觀眾,更要培養戲迷演員,戲迷編導,戲迷當家人。上下以求索,九死而不悔,萬事不痴迷便不能成事成大業。我家三代人都憷我拿自已家人說事兒,那也沒法兒,十步之內,必有典型。我的大孫子,是“文革”時期產物,如今上了大學三年級,每見我聽京劇錄音,從梅程尚荀譚餘言馬……聽到魏海敏、王佩瑜,就冷笑皺眉,好像我在傑克遜、韋唯、張也諸君面前都矮三輩。沒轍!我那小孫子如今上了小學三年級,闖進“白虎堂”,得見“林沖殲仇”,日前我聽見他竊笑同班女生為“林妹妹”……有門兒!孺子可教也……這不僅是說笑話,千方百計地培養戲迷種子,京劇才能千年萬載!

 今兒個我跟著梅院長,原說不點將不點名,行文至此,我又不能不提到:譚鑫培生於1847,李維康生於1947,正隔百年。寄語一萬年後的戲迷,你們給譚叫天過萬歲大壽的時候,別忘了給李太君過個九千九百歲、幹歲、千千歲!中國京劇萬歲!萬萬歲!

祖師爺頌

 大約40年前,我寫了一集關於演劇生涯的散文,題做《賣藝人家》,首篇題為《道》,開頭就破題說:“友人皮黃老伶工某,一日收徒,微笑對我說:‘這是為祖師爺傳道’。著一‘道’字,好不動人,好不莊嚴偉大。”

 這位“友人皮黃老伶工某”即蕭老長華。40年後,讀蕭老晚年弟子鈕驃文,記恩師言語如是:“人人可做祖師爺。”不禁叫絕,蕭老大大地發展了,這才真叫得道矣。

黃宗江:梨園三記

蕭長華在戲校教學

 孔老二仲尼,號稱弟子三千,實屬難考;王大爺瑤卿,傳授弟子四百,卻一一可查。

 電臺可嘉,播放僅存瑤卿先生說戲錄音,授“玉堂春跪至在……”數句,雖嗓音喑啞,典範猶存。再聆其弟子梅公蘭芳,又聆其代代弟子王玉蓉、杜近芳、劉秀榮、謝銳菁……個個字正腔圓,真是一脈相傳。

 王對程、荀、尚亦均有所傳授,並及據說仍在臺灣授徒的朱琴心,又因各自條件不同,促成了不同流派。真可謂接枝奇種,授粉百花,又脈脈相通。

黃宗江:梨園三記

王瑤卿便裝照

 昔日後臺供祖師爺,神奇迷信,供的是唐明皇,是後唐莊宗,還是老郎神,還是什麼仙狐白猿,都搞不清楚了。蕭老長華破除迷信,破得徹底,乃出警語:“人人可做祖師爺。”其實“好為人師”未必為患,且屬美德,有德者方能不私其藝而傳人。念及各行各業,既“人人可做”,而“人人均做”,人人競相創造,老幼相傳,發揮光大,則吾道不孤,振興在望矣!

京劇夢尋

 事情是這樣:一晚我觀劇踏車歸來,忘了帶家門鑰匙,喚了二聲:“老伴,開門來!”

 老伴悶簾答道:“誰是你老伴?京劇才是你老伴!”

 這可真是事出有因,如果說我二老之間,也有“第三者”,那也就是她了。我和她朝夕相處,自從有了盒式錄音帶,我幾乎枕帶而眠。梅程荀尚,金郝侯裘,譚餘言馬奚楊……一一入夢。如夢,如夢,俱往矣,然又永佇!

 我曾經得意地吹牛,卻也事出有據,連周老信芳都親口說我“這是見過的”!是的,我有幸在童年跟我老爺子進戲園子見過一些。見過晚年的陳德霖、龔雲甫陪著梅蘭芳唱,見過錢金福、王長林陪著馬連良,甚至還見過紅豆館主……我究竟是外行,又在童年,見也白見。但我也還能懂,這些位老伶老票是大有功夫、有基礎、有文化的,是一代大師,一代典範。

黃宗江:梨園三記

楊小樓之《鐵籠山》

 對任何事物懷有很深的情感,都不能不憶舊,追念它的歷史,但要使這種情感保持常青,又不能不求新,不能不向往未來。這些年來,我雖然還在追懷楊小樓的《鐵籠山》、餘叔巖的《洗浮山》、程繼先的《飛虎山》……但我更為出現了《楊門女將》、《白毛女》、《紅燈記》、《曹操與楊修》……而喜不勝喜。

 “文革”後,萬宇澄清,百廢待興,包括京劇。但是也不知怎麼了,每當大聲疾呼振興時,便是有所難興了。什麼“夕陽藝術”、“最後晚餐”等等美麗而又可怕的悼詞向京劇和她的繆斯姐妹們襲來,你著急、生氣、自焚都沒用!她是真的老得打扮不起來了嗎?越擦粉越難看了嗎?人得承認自然規律,生老病死;但是戲劇或曰文化,它和人還不一樣,它可以變化,不斷新生。

 人愛什麼,多有所偏愛,但不可護短,京劇是得改改樣,改改裝了!怎麼改法!或可小改,大改,小小大大,總之非改不可了。徽班進京日,京劇發生時,值此良辰,撫今追昔,有改弦之思如斯。

黃宗江:梨園三記

馬連良講授《一捧雪》舊照

 一曰小改大動。此四字竊自汪公曾祺,未見諸文字,只是聽說在改《一捧雪》時提出來的,提的真高明。戲改的不多,未傷筋動骨,卻在人物上有所深剖,主題上有所深挖,把捨身救主的奴隸的心靈悲劇做了更深入的揭示。已故範公鈞宏的《調寇審潘》也可歸入小改大動之列。看了這兩出演出,我都感到改的還嫌大,動的還嫌小,這就一言難盡、不在話下了。

 二曰大改小動。近年來見到一些保留劇目,相傳數代顛撲不破的骨子老戲,處於停滯狀態,年輕觀眾認為沒勁,年老觀眾又感到今不如昔了。不知君看沒看過這兩年老戲新演的蒲劇《女起解》、晉劇《三孃教子》、川劇《六月雪》……戲還是那戲,人物還是那人物,基礎未動,但由於敢改,大改,面目一新,更為準確生動,京劇界有識之士就不能那麼大改小動一番麼?進入了廟堂的京劇該從地方劇種身上得到啟發,找回一些粗獷豪放,泛溢著泥土氣息的生命力才是。

 三曰大改大動。有一些新編歷史劇、現代戲、神話劇,從內容到形式,就是大改大動才得成活。觀《洪荒大裂變》,我親見一位天津觀眾(最佳京劇觀眾),觀罷起坐大喊了一聲:“這叫嘛玩?”但我還是基本肯定這種改革嘗試,這種探索,這種“裂變”的,惟其裂變尚未充分完成。我甚至連有些老觀眾認為實在太離譜了的“蘇三離了洪洞縣”的電子伴奏,都可以接受,我親見滿場觀眾的熱烈歡迎。當然,如正式演出《女起解》插上這個,可又是天津人講話“太糟改啦”!但作為一種嫁接或串種的音樂嘗試又有何不可?即使有的古老劇種“裂變”為新的劇種,又有何不可?話又得說回來,目前連現代戲都處於奄奄一息狀態,如逢天時、地利、人和俱全之際,還是值得伺機一搏的。

黃宗江:梨園三記

蓋叫天之《惡虎村》

 四曰不改不動。要允許甚至鼓勵一些劇目、一些藝術處理儘量保持其原貌不動。戲曲雖非文物,然也有它的文物性,文物價值,有時就該整舊如舊。試想當年如有錄像條件,能把楊(小樓)尚(和玉)蓋(叫天)三派的《惡虎村》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那又是何等精彩珍貴的文化遺產!遙想小樓當年在《長坂坡》中那一句“主公且免惆悵,保重要緊”!今日由見過又學過的朱老家溍念來,仍使人感到亂真之美,典型尤存。

 動方能變,量變乃至質變。俗雲:“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打眼。”京劇在人類文化長河中也許才兩變、三變,離十八變還遠著呢。我們可以放心,她比你和我壽命都長,長得多。因為她不是人,她是神,或如洛神,時隱時現於水中央,如夢如夢……

(《梨園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