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鸭人与他的鸭子

赊鸭人与他的鸭子

“小鸭喽喂……赊小鸭喽……”粗砺而悠远的余音还在村子青灰色的屋脊间回荡。时光已跨越了那条洒满月光的小河,一路逶迤而去,最终淹没在世尘的喧嚣里。

村庄的一天总是伴随着各色叫卖声开始的。或尖厉而短促,“小瓜儿嘞----脆地!”平地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嗓子,定然会吓你一跳。抑或婉转而悠扬,“锔盆儿吆……锔碗儿啵……锔大缸喽……”轻柔得像一首歌,不觉间已悄悄地荡到你的心窝儿里。但有一种声音却能瞬间召唤出无数双期待的眼睛。这其中的魅力却并非是声音本身的特别。

春末夏初,正是杜梨落花挂果的时节。几棵粗壮的杜梨树荫翳在河边的草坡上,将繁茂的枝桠一直伸展到水边。杜梨的树冠巨大但果子颇小,仅玉米粒一般。似乎从落了花骨朵就是那么大,一直到熟透就再也没有长过。一簇簇绿莹莹的小“脑袋”热热闹闹地拥挤在枝头,像极了一窝叽叽喳喳的小鸟。老人们说,“杜梨儿闹,小鸭到。”果然,没几天街上就有了“赊小鸭”的吆喝声。

赊鸭人与他的鸭子

村里的女人心肠软,自家养的鸭子为得是生蛋,却无论如何舍不得宰杀的。所以选择能下蛋的母鸭就尤为重要。但刚刚孵出来的小鸭又是极难分辨公母的,况且平安养大更为不易。因此,既要保证是母鸭,还要保证养得活就是“赊小鸭”的全部内容了。“赊”自然是不用花钱的。“秋后鸭子长大了,下了蛋再来收钱。”赊鸭人吐出一口浓浓的旱烟,在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烟袋锅儿不急不慌地说。

“赊鸭子的----口拙”,村里通常用来形容极不爱说话的人。据说孵鸭子的“暖房”里闷热难耐,人在里面待的久了嗓子就会闷得沙哑,出门也就懒得作声了。因此,走街串巷赊鸭子的绝不同于一般商贩的能说会道,他们普遍寡言少语。但传授起饲养技巧却是一个字也不肯马虎的。“泡软的绿豆碾成碎碎的块……小鸭嘴口稚嫩,一定要泡软喔!”鸭笼前一遍遍细细地叮嘱着。“好嘞,师傅!”几只嫩黄色的精灵小心翼翼地捧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殷殷地应承着。乡下人最疼惜的是家里养的牲口,只有给牛马医病的人才是被称作“师傅”的。赊鸭人厚道,又替乡亲们张罗费心思,也被唤作了“师傅”。

赊鸭人与他的鸭子

杜梨的果实由青变黄,转而又透出深褐色。揪一颗放进嘴里,软糯酸甜甚为甘冽。杜梨是乡间土果,上不得台面,并无人拿来买卖。因此,不论归属谁家,杜梨一向都是随意取食的。一群光屁股的孩童攀上枝头,尝饱了果子之后便又纷纷跳进河里。惊得鸭群呼扇着短翅嘎嘎地叫着,在水面上疾掠而去。“淘娃子,惊了鸭子!”树荫下女人们嘴里叱喝着,眼睛里却挂着满满的笑。鸭子喜欢群聚,无论谁家的三五只,十几只,游到河里就汇成一大群,如同一家的一般。河水清灵澄澈,鸭子会终日恋在那里。但鸭子天性识家,下蛋却是一定要回到自家的。

满树的杜梨果也是鸭子们的零食,虽然鸭子上不得树。浆熟的果子会掉落下来,玩耍的孩子更会大把大把地喂给它们。吃了杜梨,鸭蛋便有了“秋黄儿”。原来,近秋的鸭蛋黄颜色格外油光红艳,吃起来也愈加沙软绵香,“秋黄儿”的叫法就因此而得了。“都下了几茬蛋,赊鸭师傅也不来收账嘞。”女人们忙着手里的针线小声咕哝着。

秋凉渐浓,一架老旧的牛车慢悠悠地晃进村口。赊鸭人衔支烟杆坐在车辕上,牛车上放着两个硕大的笸箩。无需呼喊,不消半天功夫就已各家皆知。一般农家鲜有余钱,正赶上秋后收了庄稼,粮食倒是丰裕。收鸭账便都是以粮食替代。说是来收账,赊鸭人竟然并无账本。众人纷纷报着自家的数目,唤着一声“师傅”,便把粮食倒进笸箩里。赊鸭人依旧话少,只管喜滋滋地望着他的牛,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

赊鸭人与他的鸭子

“师傅,你这鸭子硬气,养得住!”

“师傅,过年还来啵?”庄稼人心里盛不下事,还了欠账就觉得踏实透亮。“闲话”也多了起来。

“是嘞,是嘞!”赊鸭人慌忙讷讷地应着。

乡间的日子勤苦少有闲隙,说两句“闲话”也总是伴着忙碌,眼下的事忙完了嘴里的话也就尽了。空着双手,心里长长出一口气,便轻盈盈地回家走了。赊鸭人自顾侍弄着他的牛车,不需盘算,他清楚身边的人群散尽便是收齐了账。

牛车走了,装了满笸箩的粮食,也装了满车的感激。只将一片五彩斑斓的冀望留在了村庄。河水泛着滟滟的波光阒然远去,杜梨树投下的庞大身影依旧斑驳在河面上。枝叶疏密之间流光浮涌又岿然无息。

乡间的夜晚来得早,在外玩儿疯了的孩子刚被呼唤回了家,村子便带着一天的劳碌酣然睡去。皎白的月光在河面上洒下点点银辉,土坯房窄窄的窗棂里透出柔柔的橘红色灯光。几声细细的鸭鸣翻过低矮的院墙,在静谧的夜空中荡漾开来。

轻轻的,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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