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澤鋒
五爺是我的本家爺爺,因兄弟排名第五,人們習慣上就叫他五爺。五爺死的早,在我小時候就沒見過他,他的故事都是從老人們嘴裡聽來的。
解放前,他在部隊當過兵。部隊在卓資山戰鬥時,戰爭空前激烈,整排整排的兵衝上去倒下,血流遍野;又整連整連的兵衝上去,屍橫溝渠。戰爭進入膠著狀況,敵我雙方都殺紅了眼,眼看著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戰友,瞬間倒下,只剩下一具具沒有了生命氣息的屍體 。復仇的怒火激起了五爺的荷爾蒙,雄性激素賁發,熊熊燃燒。
五爺躍出戰壕,帶領他的一班戰士,可愛的患難弟兄,二話沒說殺出去了。子彈蝗蟲一般鋪天蓋地而來,空氣都好像著了火,卜卜地燃燒。五爺和自己的弟兄都身中數彈,有的中途倒下停止了呼吸。有的身負重傷仍然繼續前進,用最後的一滴血,一口氣衝鋒,最後全部倒在敵人的戰壕前。五爺和他一班的弟兄用身體,擋著了敵人的子彈,為後續連隊掃清了前進的道路,奪的了最後的勝利。
夜幕降臨,戰爭結朿了,戰場一片寂靜,黑暗墨一般掩蓋了戰爭的殘酷,掩蓋了一切。偶爾,夜鶯淒厲的一聲叫聲,打破夜晚死一般的沉寂。不知過了多久,五爺漸漸恢復了知覺,有了一點意識,但大腦還是一片空白。嗓子眼苦澀乾渴,四肢麻木乏力,沒有一點感覺,眼前昏眩漆黑一團。暮秋夜深,氣溫驟降,潮溼的空氣,析出一層層密密麻麻的露珠,附著在殘枝敗葉上,粘附在地表上。
五爺被寒冷一擊,漸漸清醒,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周圍聽不見一點聲音。他的弟兄哪裡去了?他在哪兒?他激烈地想,忽然記起他在衝鋒,他的弟兄在衝鋒在倒下,後來就一片模糊了,子彈耳邊呼嘯而過,敵人的猙獰面目瞬間凝固在黑暗裡,記憶消失。
他想明白這是自己負傷了,戰爭結朿了,部隊撤了,自己躺在黑暗裡,沒有被人發現。他胸部,大腿,有幾處粘膩的感覺,是鮮血流過的樣子。他明白自己一定是身負重傷,昏迷了一段時間。他用手向周圍摸了摸,希望發現自己的兄弟,他想和他們說話,想摸一摸他們的手,可是他失望了。觸手所及都是冰涼的土地,以及幾粒熟悉而陌生的子彈。
他想念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士,想念自己老眼昏花的媽媽,想念妻子和蹣跚學步的兒子,想起這一切,他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向天,向地,向萬惡的吃人的舊世界。他已經沒有眼淚,滄桑歲月把他鍛鍊成鐵,鐵練成鋼。他想動一下身子,想站起來,錐心的痛使他又失去知覺。
當他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五天以後,在一戶老鄉家裡。老鄉是北方的一戶農民,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他冒著嚴寒,踏著霜露,去尋找自己徹夜未歸的獵狗。走到山樑上,發現一個傷兵,躺在血地裡,試了一下鼻子還有鼻息,他把他揹回自己的家裡,看醫把昹,細心調理,終於醒來了。他在老鄉家裡,養了幾個月,能下地走路了,他就告別了老鄉,認了一個異性兄弟,回了老家。
從此,蝸居在農村,他總是揹著深深的愧疚與罪孽,老死在農村。因為,他不想再回到戰爭,面對死亡,面對烈士的獻血。
血沃千里,壯士不返。他默默無聞,越來越少言寡語,沒有人知道他的故事和他心裡的隱痛。他在家裡,常常抽著旱菸鍋,吧唧吧唧,半天不說話,冷的像一塊冰。妻子好言好語溫婉地感化他,用柔情依偎他,給他一個溫暖的家。孩子站在門口,想要他的撫摸,不敢走近他,生疏的眼光,直直盯著他,一點一點挪著腳……
他在田野地頭,從不和人們打招呼,我做我的,你走你的,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沒有人參透他。他的存在,好像是一塊石頭,亦或是一頭只會幹活的老黃牛。上爺爺因此常常唉聲嘆氣,上奶奶常常掩手拭淚,偷偷地哭,一個好端端的孩子,當兵回來咋成了個木頭人。
只要活著,生活還要繼續。他依舊風裡雨裡,不停地勞碌,四季奔波,用連續的動作,來釋放自己內心的壓抑和痛苦。其實,他心裡一直不能忘記,他的那些犧牲了的年輕戰友,那些鮮活的生命,一直不能走出那場驚心動魄的戰爭。他想重回到部隊,為死去的兄弟報仇,可是,他看到那些倒在自己槍下的敵人,也是年輕稚氣的臉,一樣是和自己一樣的生命,一樣是父母的孩子,也有兄弟姐妹。
如果沒有戰爭,他們也許和許多人一樣,土裡刨食,娶妻生子,安逸地過一輩子。可惡的壓迫,萬惡的舊世界,把人類基本的生存權利剝削了,人們激烈的反抗,一場一場的抗爭,一次一次戰爭,許多戰士失去了生命。
他不想再看到殺戮了。
新時代,有了新的生活,人們以全部熱情投入新社會的建設,五爺漸漸融入了這股歷史變革的洪流,進入了互助祖,合作社,加入了農業社,成了新時代的一員。小家庭也有了笑聲,妻子賢惠而勤儉持家,小日子過的兢兢業業,紅天火地,生活開始蒸蒸日上。偶爾,五爺心靈深處的記憶,像一絲絲陰雲,也會在他的額頭,留下不易被人發現的痕跡。
歷史的風雲變幻莫測。建國初期,國民黨殘餘勢力蠢蠢欲動,為了民族利益,三反五反肅反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一浪高過一浪,沉潛在每個人身上的歷史汙點,都會從別人的記憶中挖缺出來,也會有一部分人乘機落井下石,唯恐天下不亂。
許多社員和同志受到打擊和牽連,不明不白到受到批判或錯誤對待。五爺根本想不到,有人檢舉他是人民軍隊的逃兵。他的兄弟都犧牲了,沒有人能給他作證,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他的天瞬間塌下來了。
五爺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說他是怕死鬼,在新社會無功受祿。說其它的五爺都不吭氣,唯獨說他是怕死鬼,他受不了,大吵大鬧,不論怎麼折磨,決不承認自己是孬種。他記得他怎樣在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怎樣為後續部隊掃清了道路。他最好的戰友犧牲了,自己死裡逃生傷痕累累,至今身體裡還有彈片,沒有揪出來。每當變天,傷痂奇癢難忍,生不如死,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壓力的摧殘下,五爺欲哭無淚,又回到了從前。他常常對著蒼天,唉聲嘆氣。
人為了希望而活著,為了嚮往而努力。如果一旦命運奪去人的尊嚴和人格,生命就失去了意義。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五爺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第二天,陽光照常升起,熠熠生輝。人們在山崖下發現了五爺的屍體,有人說他為了尋找靈魂解脫;有人說他天黑看不見路,一不小心走路踏空;也有人說,他思念他的那些死去的戰友,被他的那些戰友接去另一個世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快朵頤,開開心心,過別樣的生活。總之,沒有人說的清他的死。他靜靜地沉入了泥土,沉入生他養他的土地,終於和黃土地糅合,迴歸了自然,只剩下一個不大的土丘。
歲月滄桑,五爺的故事隨著他生命的結朿,人們也漸漸失去了他的印象。只有在每次上墳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的確確存在過,他的故事才會或多或少,從我們心裡泛起,留下一連串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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