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與廢墟

玫瑰与废墟

冉茂榮 著

(接5月14日六版)

6

放學以後,輪到楊玫打掃教室。等在門口的楊文一再催促,掃快點、掃快點。楊玫叫幫她抹課桌,楊文不幹。

楊玫說,那你先回家,我還要去陳老師那兒一趟。

班主任陳老師——一個頭發灰白、體形乾瘦的中年婦女,不動聲色地端坐在一垛作業本後面,從眼鏡上方看過來。“楊玫,知道找你是哪樣事情不?”

楊玫搖頭,主動承認說:“我這周測驗沒考好,成績下降。”

“不單是這件事。當然,這個你也得告訴我原因。”

合攏批改中的作業本,拉張塑料凳,讓楊玫坐到面前。

楊玫不肯坐。“老師,我站會兒,我願受罰。”

“你這孩子,老師可沒想罰你,陳老師從沒有體罰哪個同學的習慣。坐下,我同你慢慢說。”

“坐起不舒服。”剛才倒垃圾,下面又冒一股,她不知道以後怎麼對付這種麻煩。

“哪兒不舒服啦,告訴老師。”

“那裡,不好過。”楊玫指向身後下方,哭起來。

老師站起,撫住楊玫肩頭:“經期來了,意味著你長大了,孩子。”

楊玫點頭,淚珠珠一個勁兒掉。

老師關上門,回頭給她介紹各種注意事項。

“謝謝老師,我走了,我得回家做飯。”

“不慌啊。”攔住楊玫,老師說,“今晚找你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我還沒說呢。我們還是坐下吧,老師也累。”

楊玫這才小心翼翼坐到塑料凳上。

“法院給校長打電話,說你在法庭上咬了法官,要求處分你。”老師觀察她的反應、表情,不見一點吃驚一點害怕。“我向校長反映了你的家庭情況,和你平時在班裡的表現。校長說,那至少得寫個書面檢查。你看……”

“現在就寫麼?”

“是的。明天一早我得交給校長。得深刻檢討自己的行為。”

“我晚上寫,明天一早交來行麼?我得先回家煮飯。不然,我爸我妹我哥沒得飯吃。”

老師顯出為難。楊玫雖然不是班裡成績最拔尖的,但也始終排在前十名,家訪過她家,概略知道她在家裡充當的角色。“那你對老師說說,怎麼看咬人這個事情?”

“老師,你要是看著你爸爸媽媽不顧一切地離婚,兩個大人都不真心想要你,都想把你撂到一邊,你也會咬的!”又抽泣起來。

“咬法官怎麼說都不對呀,孩子。好吧,你先回去,明天早讀的時候把檢查交來。一定記住承認咬法官是錯的啊。”

楊玫點頭。

“楊玫、楊玫!”有同學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喊,“你妹妹被人打了,頭髮都遭扯光了!”

楊玫衝出辦公室。“在哪兒?帶我去。”

“他們罵你爸是爛山藥、你媽是狐狸精!罵你妹是雜種!”

“等等,我同你們一道。”陳老師帶上門,與楊玫和那幾個同學一起走向校門。

7

媽媽已經三天沒回家。媽媽不在家,那些凳子、椅子、盆子們不再做蝙蝠了,顯得好規矩好安詳。它們停止本不擅長的飛翔,老實待在原地,本分地履行起本來的職責。

楊玫炒好一個菜,老楊坐在桌子邊自斟自飲。楊玫手執鍋鏟,跑到門邊喊白果樹底下的楊文,問一蔸白菜怎麼半天洗不好,她等著煮湯。鍋鏟在門枋上敲得當當地響。

楊文氣呼呼走近:“吃到沙子可別怪我啊,你催命地催。”

“爸,你答應少喝點的。”趁楊玫去門口,老楊一氣幹掉半碗,又倒起半碗,假裝等候楊玫的下一個菜上桌。

楊玫注意到瓶子裡酒線的驟減。

“一會兒,喝了就去睡,不要到處跑。我和楊文今晚作業多。”楊玫說。

“好、好。楊文,吃了飯,你去找找你哥,看他又瘋到哪裡去了。”

放下半盆水淋淋的白菜,屋裡屋外沒有找到哥哥的身影。楊文站到院壩中間,喊:“楊達、哥哥,吃飯啦!哥!”

鄰居從陽臺往下問楊文:“你哥又跑了?”楊文搖頭否認,繼續喊。又有鄰居從身邊經過,勸楊文,“別喊了,楊達從河橋上出去已經好一會兒啦。想喊,到大街上喊去吧。”

全家人找楊達的喊聲,鄰居們厭透煩透。都曉得楊家這兒子的毛病,女人的內衣都不敢往院壩里長久晾曬。可是,也怪,就沒見楊達在本院子亂拿過鄰居啥東西。大家愈發覺得楊家兒子可憐了。

喝得臉紅脖紫的老楊提醒楊玫:“你也去幫著找找。不要讓你哥又去幹蠢事。”他想支走二女兒,把剩下的酒全部喝掉。

楊玫站到門跟前,喊楊文:“回來吃飯,不喊了,看他曉不曉得回來。肚子餓了,他總要回來。”

楊文巴不得早點接到這樣的指令。

楊玫往楊文碗裡拈豆腐。今晚最好的菜是煎豆腐,已經被爸爸吃去一半。楊玫自己只夾煮白菜。

“兩個白眼狼,都不管你哥?你們也吃得下去?”老楊突然莫名光火,一拳砸到桌面。

楊文筷子尖上的豆腐被震落,伸手撿起來塞進嘴。

“爸,我給你添飯。”楊玫執碗給老楊舀飯。“你才該去找找哥呢。你最清楚他愛去哪些地方。”

熱飯擱到老楊面前。老楊刨兩嘴:“你個死姑娘!飯都煮不熟,讓老子又吃生的!”叭!將飯碗掀下桌,飯碗碎成一地白渣。

老楊執起酒瓶,把剩下的半瓶酒直接灌下喉嚨,起身進屋,砰地關門。

楊玫愣在桌邊,呆呆望著停下筷子的妹妹。半晌才輕聲問:“你吃起來也沒有熟麼?”

楊文搖頭:“他說是生的就是生的!姐,我們快點長吧,長大早點離開這個家。我們大概投胎投錯了地方。”

楊文再拈過去一小塊豆腐,又拈到姐姐碗裡。楊玫乾脆坐捱到妹妹:“吃吧,我們一起吃,一起長。”

涮洗完,把哥的飯溫到鍋裡。楊玫做作業、寫檢查。寫檢查的時候,妹妹已經洗腳上床。

剛寫上“楊玫的檢查”幾個字,眼淚水便吧嗒吧嗒掉到紙上。我要不咬法官,誰幫我阻止爸爸媽媽離婚?他們離了婚,妹妹挨誰過,哥哥交給誰管?誰保證繼續送我讀書?法官叔叔、校長、陳老師,我沒辦法啊。

楊玫寫了揉,揉了扔了,再寫。寫到快十二點,哈欠連連,總算寫滿兩頁紙。

剛上床睡著,有人強盜似地拍門,不見爸爸開門。楊玫穿衣起來,把長柄鍋鏟拿在手裡,站門背後問:“哪個,有哪樣事情?”

“楊玫吧,快對你爸講,讓他去看看。北門菜市口,好像是楊達呢,被人捆起的。”樓上馬伯伯的聲音。馬伯伯是市一中的數學老師,平時老誇楊玫勤快、懂事,做事認真專注,長得秀氣。

楊玫謝過馬伯伯。

“馬上讓你爸去看看,小心遭人打死了哦。”

楊玫穿好衣服。看看熟睡的妹妹,不忍心叫醒她,跑去敲爸爸的門。

老楊無回應。她用力撞,門並未銷。站到床跟前,推、搖。

老楊吃力地睜開惺忪的眼睛。“死了才好呢,打死了最省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穿衣服。

父女倆鎖門,楊文揉著眼睛已經站在門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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