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婆是我老婆

文/汤碗

01

徐信觉得那个男人有问题。

他和娘子在城外省亲,回家途中,经过一家茶肆,小倌正卖力吆喝,一碗碗茶水透着清凉。娘子看着那茶水,咽了咽口水。

徐信也觉有些渴了,于是携娘子一起坐下,要了两碗茶。

茶肆简陋,几根竹竿搭建,客人寥寥。除了他们夫妇俩,另有一对母女,一个长袍男子。

自他们落座,那男子便盯着徐信娘子看,仿佛她脸上开着一朵奇花。

娘子被看得一脸羞怯,低下头,侧过身,端起茶碗,手一抖,茶水却洒落在地。

徐信狠狠瞪了那男子一眼,男子面目表情,只是轻轻侧过头,不一会儿,又盯着徐信娘子看。

看得徐信火冒三丈。

哪里来的登徒子,居然如此无礼!

待要上前理论,娘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轻声道:夫君,我们赶紧回家吧,我有些头疼。

徐信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娘子,最终,搀着娘子往家走去。娘子的身体比平日软,情绪也比平日低落,一路上,一句话都不曾说,看来,是真的不舒服。

总觉得身后有人跟随,徐信回头,又看到那位男子。他们走得快,他也快,他们走得慢,他也慢。

这个男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徐信一路把娘子扶回家,开了柴门,把娘子扶到内室,安置在榻上。进屋时特意回头,看到那男子也跟随到门前,没敢进来,就在门外站着,表情木然。

安置好娘子,徐信关了内室门,又关了柴门,大步走出来,看着那男子,压低声音质问:你到底要作甚?

那男子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虽是刚喝了茶水,却像几天滴水未进:刚才那妇人是谁?

是我娘子!

你们成亲几年?

三年!

可是郑州人,姓王小字进奴?

对于这种人口普查似的盘问,徐信正待发作,却被最后一句惊到。娘子的名讳,一个素不相干之人怎会知道?

联想到刚刚娘子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他隐隐觉得,似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接下来,男子说的话,让徐信魂飞九天。

男子说:你娘子是我娘子。

你老婆是我老婆

02

徐信是习武之人,他的娘子崔阿花喜欢倚在柳树旁,笑呵呵地看他舞刀耍棒。

那时,鸟在叫风在笑,不知不觉就醉了。

偶尔也会有争吵,为晚饭吃什么两个人闹别扭,娘子嫌他饭量大吃得多,他嫌娘子做饭难吃。

以为会这样笑笑吵吵一辈子,谁料大浪袭来,一切都被洗刷。

建炎年间,金虏凌城,徽钦二帝被掳,康王弃汴京,一路南渡。百姓失去倚仗,只能任人鱼肉。众人跟随车驾,也往南逃难。

难世里,都希望有人当家作主。而皇帝,就是那个主,再不济,也是众人的希望与主心骨。

崔阿花一路从外飞奔回家,气喘吁吁对徐信道:家产都不要了,我们逃吧。

徐信想了片刻,下定决心:好,逃。

虽有几亩薄田,几间小屋傍身,但若命都不保,这些要了何用?

生死之际,才发现钱财毫无用处。

当即夫妻二人收拾细软,随众人南去。

既然逃难,自然捡偏僻的路走,今日被荆棘划伤了脸,明日踩了牛粪,一路风餐露宿,饿肚子是常事。不几日,个个都没了人形。

看着阿花日渐消瘦的脸,徐信的心疼了又疼,他把最后一个干馍递到阿花手里。

阿花摸了摸他糊了泥的脸,把馍又塞到他手中:我不饿,你吃,你吃饱了才能保护我呀。

想想也是,这一路艰险,若离了自己,娘子只怕任人欺凌,也活不过几日。

这么一想,便把馍掰开,两人一人一半。

刚把馍递到嘴边,第一口还没咬下去,发现人群骚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众人连滚带爬四处逃散。

徐信以为是金兵来袭,条件反射般把娘子护在身后。来者却不是金兵,而是南宋溃败的士兵。

徐信刚松一口气,却见士兵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见妇人就掳,其凶残狠毒,与金人不相上下。

本该保护百姓的人,转眼成了残害百姓之人。

乱世里,什么都乱了。

徐信一阵唏嘘,躲过了士兵的砍杀,回头寻找娘子,却不见了阿花身影。

离了他,阿花怎么活?

他疯了一样在人群里左冲右突,直到人群散尽,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徐信的心像刀剜一样疼,疼得掉下眼泪。

你老婆是我老婆

03

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娘子。

几日滴水未进的徐信走进一家酒楼,要了一碗面。小二却并不拿面给他,只催着他尽快给银子。

四周都是饥饿之人,有的是人先夺吃食却没有银两。店家不得不像防贼一样防着客人。

徐信掏了银子,刚递到小二手中,却听到屋外女子哭泣之声。

他顾不上拿面,狂奔出门。

自与娘子失散后,每每听到女子哭声,他都会想,会不会是阿花找过来了?

出了门,只见一位女子坐在大街上放声大声,衣衫破了好几个洞,脸上已看不出颜色。有好事者围观,问长问短。

不是阿花。

徐信心中那一点希望破灭,颓然转身往店内走去。

那女子在身后哭述:奴家王进奴,与夫君走散,活不下去了!

徐信的心忽然就疼了一下,他的阿花,会不会跟这位女子一样,此时正在某个地方哭泣,觉得活不下去?

一只脚已经迈进酒楼,他又迈出来,转身走到王进奴身边,说:你跟我走吧,不会让你饿死。

他把王进奴领进酒楼,给她要了热饭热水,又托小二买了身新衣服。吃饱洗干净,又换上新衣裳,这女娇娥还是美人一个。

他走哪儿,王进奴就跟到哪儿。

她给他洗衣,给他解闷,在深夜里跟他隔着床帘说话。

徐信想赶她走,可这乱世,让她往哪儿走呢?他又想到他的阿花,会不会有人给她一粥一饭,让她活下来?

某天夜里,徐信做梦,梦见他的阿花回来了,他喃喃地叫着:阿花,阿花。

他抱着阿花,滚在一起。

清晨醒来,怀里睡着的却是王进奴。

进奴把脸埋在他胸前,红着脸说:进奴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胸前有热流划过,他知道,那是进奴的眼泪。

当一个女人没钱没工作完全活不下去的时候,也便慌不择路了吧,身边但凡有一个活物,就想依靠。

有泪从徐信眼里滚落,他的阿花,会不会也慌不择路?

你老婆是我老婆

04

转眼,徐信与王进奴已在一起三年。

战乱渐渐平息,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小窝,简陋,却安稳。

这样,也挺好的。

能活下来,能过平安日子,其他的,都不奢求了。

谁曾想,今日却遇上了进奴的夫君。

见他面色恍惚,那男子立即道:你不用担心,我如今已另娶,看到娘子还活着,我已别无所求。只是当初分别太匆忙,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我想跟她好好道个别。

男子说,他叫列俊卿,三年前与娘子走散后,到处寻而不得。后来遇到一位女子,结伴同行,又结为夫妻。

徐信又想到了他的阿花,若自己有幸看到阿花还活着,该多好。

他对列俊卿说:以后你我两家就当亲戚般往来吧。

说出这句话时,他心里惊了一下,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大度?到底是因为经历磨难已看透尘世,还是心里根本不爱进奴?

列俊卿走后,徐信进屋,将此事讲给进奴听。

进奴流泪,讲了一大堆和夫君的恩爱之事,整个人沉醉在旧事里,完全忘记了,身边坐的人才是她的夫君。

徐信忽然明白,为什么进奴见到列俊卿后会突然那么不舒服。原来她心里装着的,依然是旧人旧事。

他忽然就不忍心告诉她,列俊卿已经另娶了。

你老婆是我老婆

05

第二日,列俊卿带着娘子登了徐信的门。

看来,是迫不及待要和进奴叙旧。

看到列俊卿娘子的那一刻,徐信正在吃早餐,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列俊卿和进奴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而他,一直看着列俊卿的娘子。那娘子也一直看着他。

两个人眼里慢慢都蓄满了泪水。

徐信先开口,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阿花,是你吗?

夫君!

阿花走到徐信身边,伸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在半空,又停下来。如今,他已是别人的夫君了。

徐信却一把握过她的手,放在唇边。忽然像失语一样,只有泪哗啦啦地往下流,打湿了两个人的手。

他们幻想过无数次重逢,却从来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进奴和列俊卿一起走了,崔阿花留了下来。

日子又回到从前,阿信舞刀弄枪,阿花倚在柳树边笑。真恨不得一夜白头,免得又生变故。

过去的那三年,不敢想,想起来就觉得荒唐,像做梦一样。

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只盼世间安稳,有一个家园可以安放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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