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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我回来了！”
带着三分醉意和七分清醒，我终于赶在凌晨前回到了家中。
推开卧室门，碰上叶薇稍显凌厉的眼神，我瞬间清醒了一大半。
“你睡客厅吧！”叶薇放下手中的时尚杂志，缩进被窝里躺好，只留给我一个单薄的背影。
“以后，如果我回来晚了，就不要等我回家，你自己先睡吧！”
“……”
回应我的，只有沉默。
我很无奈，只能抱着枕头和被子窝在沙发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不是第一次叶薇同我冷战，应该也不是最后一次。却没来由地，让我觉得疲惫异常。
如果说婚姻是围城，那我这个困于婚姻，围城里的人，在这几年里不时想着冲出围城。
长夜无眠，我满脑子皆是叶薇那个凌厉的眼神，不知道她又在生什么闷气，这次又该怎么哄她开心？
说实话，我很爱叶薇，但是这份低到尘埃里的爱让我疲累不堪，甚至失去自我。
我有些气闷地下楼，坐在驾驶室里，点燃一支烟，看着烟头在我眼前明明灭灭，思绪也跟着飘到不知名的远方。
这支烟灭了以后，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午夜的北京城灯火通明，却依旧掩盖不住夜的落寞。
放慢车速，寥寥无几的车辆从我旁边一闪而过，带起一丝烟尘。
应该都是一群急着回家的人，可是我的家呢，何曾给过我家的感觉？
婚姻十年，恋爱七年，我迁就了叶薇整整十七年。
她要求十二点之前回家，我哪怕推掉应酬也要尽量赶在十二点之前回家。
叶薇不喜欢孩子。
所以，我这个从刚结婚就盼着有个孩子的人，硬生生地压下了那份对孩子的期盼，十年间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孩子。
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特别难过。十年相守岁月，如今只剩疲惫不堪。
忽然间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挡在车身前面，我有着一瞬间的失神，险险将车停在那人身前。
若是我车速再快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干什么呢你！大半夜的碰瓷，不要命了！”我本来想破口大骂，最终还是不习惯说脏话。
车灯的暗影里，看不清那个人的表情，只从路灯拉长的影子里看到她乱糟糟的头发，我才基本确定那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人，心里不由得有着一丝厌恶。
“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孩子半夜发烧了，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的车，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我又把孩子放回去，在这等车，看是不是能碰到个好心人，还是没人愿意停车，实在没办法了，索性想要拼一拼，看到你的车速比较慢，我就……对不起！”
女人的语气弱了下去，我的厌恶感似乎也在慢慢减少。
“上来吧！”我打开车门，女人局促地坐在副驾驶上。
顺着她说的方向，我将车拐进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区里。
鬼使神差的，我跟着女人上了楼。刚打开门，就听到一个婴儿嘶哑的哭声，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一下。
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一个大概八个月大的孩子正坐在爬行毯上哭得鼻涕满脸都是泪水。
女人手忙脚乱地解开绑着孩子的绳索，孩子一边哭得满脸通红，一边伸着胖乎乎的胳膊要女人抱。
女人抱起孩子，随手从满是凌乱的沙发上拿过一个毛毯，熟练地将孩子包裹成一个小粽子，急切地走到门口，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回头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起桌上的奶瓶，因为抱着孩子，显得有些吃力。
孩子在她的怀里不安分地动着，她一边摇晃着身子，借以安抚怀中的孩子，一边在乱糟糟的房间里四处扫视，生怕忘了某个该带的东西。
我突然间有些动容，笨拙地接过她手中的孩子，“不着急，你仔细找找，把该带的东西都带好。”
我索性在满是玩具的沙发上找个空隙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旁边的玩具逗弄着孩子。
孩子的哭声慢慢低了下来，他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我，然后把脏兮兮的小手伸向我的嘴巴。我把头后仰着，想躲开他的小手，他突然间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变得柔软了。我和叶薇的那个孩子如果还在，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走吧，大哥。”女人已经整理好小孩的物品，一手提着一个大袋子，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想要接过我怀里的孩子。
“没事，我帮你把孩子抱下楼。”孩子小小的柔软的身体，让我真的有些舍不得放开。
当时昏昏沉沉地出门，稀里糊涂就把车开出这么偏远的地方。
一路上我不时回过头看着后座上的娘俩，出门时的气闷已经烟消云散。
许是被扰了清梦，随她而来的医生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看着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医生身后，一脸抱歉地诉说着什么。
那是专属于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谨小慎微，吃得下所有的苦，咽得下所有的委屈。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化验，小小的孩子在抽血的过程中扯着嗓子大哭，女人也跟着暗自流泪。
孩子最终被确诊为病毒性流感，并没有多严重，因此医生给孩子开了药。吃过药之后，孩子红扑扑的脸蛋慢慢变白，在女人的轻轻摇晃中安静地睡着了。
自始至终，女人都在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目光柔和，乱糟糟的头发似乎也变得顺眼了很多。
我看着那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人，眼角上深深浅浅的鱼尾纹，也突然被染上了母性的神圣光辉。那是我在薇薇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与女人相比，年近四十的薇薇依然精致耀眼，看起来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几岁的时光里。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那样的叶薇曾经是我的骄傲，是那种带在身边就能衬托得自己熠熠生辉的女人。可是此刻，我宁可叶薇跟这个女人一样，虽然邋遢，却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那才是她那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样子。
在我三十多岁的年纪，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十年的光景，两两相对，曾经再美好的爱情，又怎能经得住岁月的蹉跎？
从校服到婚纱，这是多少人向往的爱情爱情，是我与叶薇年少爱情的最好见证。
叶薇是那种站在人群里也能瞬间惊艳到你的女生。自幼跳芭蕾舞让她本就气质出众，身材高挑，再加上飘逸的长发，精致的五官，长到不可思议的睫毛下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只一眼，我便沦陷。
当初我追叶薇经历了很艰难的一个过程。从初中到大学，我一路追随着她的脚步，陪她上同一个高中，同一所大学。
那个时代的爱情，懵懂而无知。
我喜欢叶薇，众所周知，但我从来不曾开口说爱，只愿在她身后做一个默默的追随者。
情窦初开的年纪，越是爱的真切，越是小心翼翼，说不出口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尽管很多人跟我打趣，我却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那点小小的喜欢。
因为我怕自己说了，连朋友都没得做。比起她是否喜欢自己，我更在意的，是能陪着她的那种感觉。
那个年纪的我，做了很多在现在看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会每天晚上远远地看着叶薇回家，然后白顶着夜色自己回家。
我会买好她喜欢吃的零食，偷偷塞进她的抽屉里，只为看她一脸惊异的表情。
她说她喜欢吃西城的狗不理包子，我便跨越半个城市替她买来，只为听她用炫耀的语气跟别人说：“这是我唯一的，对我最好的男闺蜜！”
“大哥，今晚真是麻烦你了，也真的太感谢你了！”女人一脸歉意地打断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看着女人怀中的孩子，他在睡梦中砸吧着嘴，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如果没什么事，我送你们回家吧！这大晚上的，也不好打车。”我下意识开口，目光还停留在孩子那萌嘟嘟的脸上。
“这不好吧！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女人一脸真诚地看着我。
“没关系，刚好顺路。”我笑了笑，女人便不再推辞。
比起来的时候，送他们回家的路上，气氛要轻松很多。女人告诉我，她叫许艳红，来自偏远的农村。
许艳红曾经有一个上大学的男朋友，叫陈伟。
四年前，她的男友从农村来到这里上大学，她也跟着前来，怀揣着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她同时打好几份工，赚来的钱都用做他上大学的费用。
陈伟的大学四年，压榨了她整整四年的青春，高强度的劳作，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多，年仅二十三岁的她竟然被我看成三十岁左右。
可她不觉得有多苦，因为他说过，等他毕业了，找到好工作就娶她，带她享受最好的生活。她在他信誓旦旦的话语里，信以为真。
可是男人的话，有时候是信不得的。一年多以前，许艳红怀孕了，惊慌失措地找他商量。
陈伟躲闪着眼神不敢看她，背过身让她将孩子打掉，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之后他就消失不见。
六神无主的许艳红终于在他的学校门口堵到他，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来过他的学校，怕自己给他丢人。可是，她第一次来学校见到的竟是他牵着别人的手，那个女孩化着精致的妆，看起来比她漂亮多了。
“这是谁啊？”看到她挡在前面，女孩指着她问陈伟。
“哦，哦，我的一个远房表姐。”陈伟唯唯诺诺地回答，不敢正眼去看她。
“姐，你先回去吧，有事回头再说，我很忙。”她看着陈伟牵着那个女孩的手走远，自己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一个人坐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小出租屋里，自始至终陈伟都没有再出现。她一个人面对着镜子哭了很久，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哭自己掏心掏肺地付出换来的是一片狼心狗肺。
哭着哭着她又笑了，用手轻抚自己的腹部，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慢慢成长，那是与她一体的存在，丢了何其忍心，想想就觉得心痛。
擦干眼泪，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单亲妈妈。
可是想法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一个人忍受着邻居们怪异的眼光，一个人忍受着孕期反应的各种痛苦。一个人，如一叶浮萍般在这个世界上艰难沉浮，只为了保住自己的血脉。
她不敢告诉朋友，不敢告诉自己的亲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最痛苦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去生孩子，大出血，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居然没有一个能为她签字的人。若不是几个医生商量之后决定先救人，恐怕此刻的她早已归于烟尘。
那一刻，许艳红告诉自己，要活着，为自己的孩子活着，因为如果她死了，那孩子就再也没人来爱。
有时候孩子哭，她也跟着哭。最无助的时候，她抱着孩子在房间里哭得声嘶力竭，直到有邻居上门警告她扰民。
可是，哭过以后，生活还要继续，生活的艰难可以摧毁一个汉子，却难不倒一个母亲。哭过之后只要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只要看着孩子对她笑，她就觉得自己值了。
实在熬不过去了，她就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在拍一部苦情戏，自己当主角，那个时候，她似乎就不那么难过了。
许艳红语气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却听得心里隐隐作痛，那是一个女人最高境界的坚强，身为母亲，便无坚不摧。
我突然间有些心疼，这个在生活里摸爬滚打到伤痕累累的女人。更心疼，这个一出生就注定失去父爱的孩子。
许艳红突然变得局促起来，她搓着自己因长期劳作而关节粗大的手指，喏喏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没关系，我喜欢这个孩子！”我说着就离开了。
回到家里天已经微亮，我离家之前的气闷一扫而过，取而代之的是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嘴角上扬的弧度。
合衣躺在沙发上，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很快便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做饭的阿姨从客厅走过，哂笑着看了看我，估计在心里腹诽我又被赶出卧室了。
可是翻看她的相册，无非都是一些孩子的日常，照片或者视频。从来没有一句抱怨的话，想起她昨晚说的那些经历，让我不由对这样一个女人肃然起敬。
叶薇从楼上的卧室里下来，穿着精致的睡衣，眼底晕染了淡淡的黑色，显然是一夜未睡。我有些心疼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有孩子来调和的家，尴尬到无话可说。
她轻飘飘地撇了我一眼，就再一次上楼，仿佛只是看一下我有没有在家。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看见我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那张孩子的照片，有点莫名地心虚。
再次下楼，叶薇已经换了衣服，化了精致的妆，丝毫看不出黑眼圈的踪迹。她就是这么一个精致到极致的女人，淡漠到疏离。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争吵的时候，开心了她会淡淡地笑着，不开心了也只是不说话，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只是从来不曾哭过，至少这十年间我没见她哭过一次。
从追十几岁喜欢她开始，我就一直事事迁就着她，转眼间就迁就了她好多年。以至于直到现在，我在她面前依旧小心翼翼，生怕她不高兴。真心不是怕她生我气，只是怕她这样的性格，闷坏了自己。
直到一年多以前，我偷偷把她的避孕药换成了其他补药，她怀孕之后不声不响地背着我一个人将孩子流掉。已经三十五岁的她，表情淡漠地跟我说：“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三十五岁啊！不是十五岁，不是二十五岁！
我第一次冲她发火，气到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指着她的鼻子让她滚，她当时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开家门。之后我就后悔了，满世界找她，最后在她的闺蜜家里找到她，又是写保证书，又是道歉，总算将她哄回家。自此之后，待她更加小心翼翼。
之后这件事被她的闺蜜传得沸沸扬扬，我被同学群里面的男同学群起而攻之，我只能咽下苦水一笑而过。
可是今日，我突然间觉得她这十多年的生活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矫情！
我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随之又释然了。突然间觉得，自己没了心情去揣摩她的每一个表情，十年如一日的小心翼翼，终让我失了最后的耐心。
从那一夜开始，不管我回家早晚，叶薇都不让我进卧室。我也乐得清闲，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着许艳红给我发的孩子的照片，心里就觉得轻松了很多。
我越来越喜欢那个柔软的小人儿，贪恋着他在我怀里的温度。我试着让许艳红发一些孩子的照片给我，她每天都拍很多孩子的视频发给我，孩子在镜头前哭了笑了，或者只是发出简单的音节也会让我觉得新奇，原来生命是那么美妙的一个过程。
后来，我又去看过那孩子好几次，给他买了玩具和零食，恢复健康的他坐在爬行毯上吃着我给他买的零食，每一次吃东西都把手和零食一起塞进嘴巴里。
许是和我熟了，那孩子有时候也会伸出藕节一样胖胖的小胳膊让我抱抱。有些轻微洁癖的我竟然没有丝毫反感，将孩子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听着他“咯咯”的笑声，任凭他将脏脏的小手抹在我昂贵的西装上。
我和孩子闹腾的时候，许艳红就腾出手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被孩子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有些时候，也会静静地看着我们发呆。
我恍惚间觉得，这样烟火气息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生活该有的样子。我和叶薇的生活，只不过是彼此将就地搭伙过日子。
一连七天，叶薇都不愿让我进卧室。她总是吸着鼻子，一脸戒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门口那袋昨天忘了丢的垃圾。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忍不住语气加重。
她一直盯着我看，我转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睛。
“你跟踪我！”我恼怒地看着叶薇。
“孩子都这么大了？”她轻飘飘地说，语气里的笃定让我无从反驳。
“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只是看他可怜……”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
“可怜？”叶薇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瘦削的身影硌得我心疼。
我上前抱住她，她却一把推开我，“你离我远点！我嫌你脏！”
我看见那个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的叶薇肩膀耸动，眼泪汹涌而下，瘦削的身形似乎站立不稳轻微地摇晃。
我忍住自己想要扶着她的冲动，冷了语气，“我说了我跟那孩子没关系，你还要怎样？”
“我们离婚吧！”长久的沉默之后，叶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和我离婚。
“我不同意！”说实话，我还是做不到不爱她。
“由不得你不同意，我们法院见！”叶薇摇晃着离开，我生命里这个骄傲如孔雀般的女子，此刻步履蹒跚突然间显现了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老态。
我强行定住自己想要追她的脚步。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空白，十年婚姻，终成灰。
之后我净身出户，房子还有所有家产都留给她，同时，我愿每月支付足够的扶养费，保证她生活无忧。
离开她以后，我的生活混乱不堪。我把自己丢进酒吧喧闹的人群里，没有心情再去理会任何是是非非。
原来任性的感觉是如此畅快！那个在我生命里任性了将近二十年的女人，最后的任性居然是离开我。我醉了，哭了，笑了，恶声恶气地轰走前来搭讪的女人。
去他妈的教养！我和叶薇十年婚姻，居然连一次畅快淋漓地争吵都没有！
在我醉生梦死的这十几天里，再也没有叶薇抽着鼻子一脸嫌恶的看我，没有我小心翼翼地跟她赔不是，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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