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德宏州盈江縣卡場鎮卡場村委會麻竹嶺杆村,是一個靠近緬甸的景頗族山寨。近年來隨著多種外來文化的湧入,小山村正悄然發生著改變。2018年春節前夕,麻竹嶺杆村舉行了一次盛大的“農尚”祭祀。今天,今日君帶你一起感受景頗族的傳統信仰。

祭祀農尚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丨老人們在公房火塘邊取暖 (熊思雲 攝)

清晨8點,景頗山上的草葉還帶著露水,空氣涼而刺骨,麻竹嶺杆舉辦“農尚”祭祀儀式的公房裡,已經升起了火煙。

一群老人圍坐在活動室的火塘邊,加熱昨晚沒有吃完的稀飯和肉包,喝著用竹筒煮的茶水。此時,早相還沒醒。他是這次祭祀的董薩。火塘邊的被窩裡傳出了他沉重的呼吸聲。昨晚,念鬼的儀式結束時已是半夜,他和其他幾個參與的人就在活動室裡睡了一晚。今天是祭祀“農尚”的第二天,也將是最忙碌的一天。對早相這位董薩來說,還有很多的鬼要念,很多的儀式要完成。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丨農尚 (熊思雲 攝)

祭祀“農尚”是景頗村寨裡的公共儀式,全村人都會參與。農尚,類似漢族的“官廟”,由一棟公房和周邊的空場地組成。狹義上的農尚也指完成大部分祭祀活動的公房。

農尚(公房)中平時供奉著天神、地神、水神以及家堂神(山官祖先)的祭架。但在舉辦祭祀活動時,還要在農尚(公房)前的空地上,搭建加祭的鬼神祭架。祭架由竹子和茅草搭建而成。祭架上擺有若干個小竹筒,不同的竹筒代表不同的鬼神。

祭祀“農尚”,一般持續三天。第一天,完成各項準備工作。第二天,正式開始祭祀。因為每個鬼神都要祭祀,數量很多,所以第三天還要繼續。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丨豐收神祭架 (熊思雲 攝)

今天需要祭祀的鬼神就有水神、天神、口舌鬼“木讓”、家堂神“載本瓦”、土地神“吉同”、風神“崩培”、破壞鬼“寧蘇”和牲畜鬼“阿烏朗”。這些祭祀儀式由早相來主持。祭祀每個鬼神所需要的時間,短則10多分鐘,長則2個小時。

傳統上,每年會舉行兩次祭祀“農尚”的活動。通常在播種前會舉行一次,這是向各種鬼神祈求關照,並許下承諾:若得豐收,年底還會回饋更豐厚的祭品。另一次則是像今天一樣,在春節前舉行。這是為了兌現之前的承諾,所以今天的儀式似乎也更為熱鬧。

當然,村子裡若有重大事情發生,也會增加祭祀。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丨董薩帶領村民在農尚廣場搭設祭架 (熊思雲 攝)

不過,在麻竹嶺杆,祭祀“農尚”已經中斷了3年。今年之所以開啟祭祀,也是因為村民們覺得中斷太久了。儘管中斷了許久,活動開啟後還是匯聚了旺盛的人氣。村子裡多了很多人,一些外出的村民也專程趕回來參加祭祀“農尚”。足見這樣的公共祭祀活動,對當地人來說十分重大。

早上9點,祭祀農尚的公房逐漸熱鬧起來。有的男人開始搭木樁,有的男人在為殺牛做準備,還有的男人則在用竹子製作祭祀器具……

董薩

董薩是整個儀式中的靈魂人物,是祭祀時各種活動的中樞。

為了這次祭祀活動,早相幾天前曾按過去的做法在農尚附近進行過一次占卜。他把一根翠綠的竹子放在火上烤。一段時間後竹子炸裂開來。早相觀察裂縫處的纖維形狀,並由此推斷今年是否適合舉辦農尚祭祀,以及推斷祭祀中需要什麼祭品。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丨董薩念鬼 (熊思雲 攝)

早相是麻竹嶺杆唯一的齋瓦(景頗族級別最高的大董薩),也是整個盈江縣為數不多的齋瓦之一。因此,他也是這一帶的“大忙人”。尤其到了年底這段時間,早相越發忙碌。

在景頗山上,從收完穀子到春節的這段時間,是各家各戶念家堂鬼的高峰期。每到這個時候,景頗山上的董薩們,幾乎天天都得走村串寨。早相從上星期開始已經連續做了5場家堂鬼的念鬼祭祀。他非常忙,兩場祭祀間短暫的閒暇時間裡他才能回一趟家。前幾天,早相家三女兒出嫁。在女兒嫁人的前一天,他還在卡場街做祭祀。

作為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宗教職能者,董薩們的生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時,哪怕自己家裡有事,他們也要先幫別人完成祭祀。一年下來,他們在外忙碌的時間要比在家的時間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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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念鬼前的準備 (熊思雲 攝)

在景頗山上,董薩是一份很特殊的職業。董薩幫別人家唸經,通常有報酬,但這個報酬並不固定。通常,念一次家堂鬼要花1到2天。董薩會得到一些儀式中祭獻過的肉以及額度不等的現金。普通景頗家庭有時只是象徵性地給幾十塊錢。偶有富裕人家能給到幾千甚至上萬塊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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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分祭肉 (熊思雲 攝)

董薩作為溝通人與鬼神的中間者,其勞動具有特殊性。幫景頗族家庭做各種祭祀儀式,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傳統賦予董薩的一種義務,很難拒絕。那些景頗家庭付出的報酬也通常被視為表達尊敬和感謝,而不是視為董薩的“勞動薪酬”。

在卡場鎮這個片區,有很多資歷深淺不一的董薩。董薩講究傳承。早相有老師,而他自己40歲後也開始帶徒弟。董薩如果忙不過來,會請其他董薩或者自己的徒弟來幫忙。大型的儀式更少不了各董薩之間的分工協作。例如這次農尚的祭祀,需要祭祀的鬼神有20多個,早相從外面的村寨請了兩個徒弟過來幫忙。早相20年前開始收徒,他帶出來的徒弟連他自己也數不清。目前,還有40多個徒弟跟著早相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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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祭祀結束,村民會把祭肉送給董薩表示感謝 (熊思雲 攝)

董薩的傳承現在依然是靠口耳相傳的模式。沒有專門的課堂或者課程,老師和徒弟共同參與某個儀式的過程中完成相關傳授。在這種傳統模式下,董薩的培養需要很長時間。剛入門時,接觸的學習內容是在儀式上處理祭品。在熟悉了各種儀式的流程之後,便要學習唸誦祭品。唸誦祭品的難度也是循序漸進,先是念誦雞蛋乾魚之類的基本祭品。熟練之後,要念誦雞、豬等祭品,唸誦難度最大的祭品是水牛。

成為大董薩是一個漫長的學習和實踐過程。一個董薩學徒到了可以念太陽神木代時就晉階為大董薩(齋瓦)。從學做董薩算起,整個過程需要幾十年。早相,22歲學習念鬼到54歲時才成為齋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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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景頗族的盛大節日目瑙縱歌節

在景頗山上,要成為一個董薩有太多的門檻。用他們的話來講,首先要“帶點仙”,這樣才能獲得和神聖世界交流的資格。另外就是要有“文化”,沒有“文化”的人理解不了深奧的祭詞。再有就是要記性好,這樣才能記住複雜而冗長的祭詞。

一方面董薩的進入門檻很高,另一方面董薩的待遇很差——至少不能靠做董薩奔小康——因此,今天的年輕人幾乎都不太願意做董薩。早相的學生裡,最年輕的三十多歲,沒有“90後”。比起早相20多歲時的光景,現在的傳承環境已大不一樣了。在卡鏈村的一個葬禮上,我們遇到了一個17歲的少年董薩。他告訴我們,在景頗山上,幾乎沒有他這個年紀的人學習做董薩的。

更嚴峻的問題是,無論是早相家裡的孩子還是村裡其他年輕人,對於董薩從事的各種傳統祭祀活動,他們的態度與上一代人相比有很大不同。祭祀農尚時,年輕人儘管也依舊有敬畏,但這種敬畏多是對傳統和規則的敬畏,而不再是對儀式背後的鬼神的敬畏。

代溝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丨目瑙縱歌節上的領舞者常由齋瓦擔任

董薩傳承的困難還不止這些。實際上,董薩在祭祀儀式上使用的語言很難被理解。這種神聖語言不同於日常口語,所以即使是當地人也很難聽懂。某種程度上說,學習董薩就是要再掌握一門語言。

從語言到儀式,年輕一代表現出一種陌生、疏離。筆者參加了多次祭祀家堂鬼的活動。活動中,年輕人對這些儀式並不完全瞭解。他們中的大多數只是在按照長輩的指示完成儀式中的工作,避免觸犯禁忌。

在鄰村卡鏈,一個景頗少年對筆者說:“這種迷信是他們大人要搞的,我們嘛,就跟著他們說的做。這些東西我也不懂。”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丨犀鳥帽。景頗語裡稱目瑙縱歌的領舞者為“瑙雙”,通常由齋瓦擔任。領舞時,會戴上犀鳥帽

年輕一代,無論是外出讀書還是外出務工打,都已經走得更遠,他們的世界觀已與父輩不同。即使他們最後還是回到村子裡成家立業,但外出的經歷影響依舊存在。不過,傳統對於年輕一輩而言並非“不再相信”這麼簡單。事實上,傳統儀式還發生了一種變遷,那就是它的意義在改變。


如果說,儀式原本的目的是為了與神聖世界溝通,那麼,對現在的年輕一代來說,他們更注重儀式的另一重功能——社交。所以,年輕人在傳統儀式中依舊在場,但意義已經不同——祭祀之後的聚會,對他們更具吸引力。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丨卡場地區景頗族的原始宗教儀式保留較好,素有“齋瓦之鄉”的美稱 (李鵬 攝)

卡場鎮在盈江西北,距離縣城40公里。盈江現在是壩區。壩區周邊的山地分佈著不同支系的景頗族。董薩的傳承,是卡場景頗族文化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據早相介紹,盈江有3個齋瓦,3個齋瓦都在卡場鎮。從卡場的麻竹嶺杆的情況大致可以看出盈江地區景頗族傳統信仰的生存現狀。


麻竹嶺杆,傳統信仰是這個村寨尚存的民族文化底蘊之一。近年來,這個村子開始醞釀很多變革,比如正在打造少數民族特色村寨。村子裡的人尤其是年輕人,也紛紛渴望著改變。

景頗董薩:鬼神與世俗之間,傳承與割裂邊緣

董薩是景頗族社會中的原始宗教問卜者和宗教祭師,他們是景頗族高級知識分子,是景頗文化的主要繼承者和傳播者。如果董薩文化消失,景頗族的大半傳統文化將隨之消失,這對景頗族來說將是最痛苦的事情。時至今日,董薩的搶救和保護迫在眉睫。只有在“改變”和“傳統”之間找到平衡點,才能讓“董薩”這顆民族文化明珠在當代能輝光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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