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修心,修的是自己的舒适区

王阳明:修心,修的是自己的舒适区

【一】

说到修身、修心和修行,一般都以为这是辛苦差事。很多人不能真正去修,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如果你有注意到阳明心学中屡屡出现的一个词,就会知道这种看法是根本错误的。这其中,有个致命的认知偏差。

这个词,便是“自慊”。“慊”是满足的意思,“自慊”就是自我满足,也就是自足、自适,追溯到根本上便是心安。这个词出自《大学》,原文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为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意思是所谓的诚意,就是不自欺,就好像厌恶臭味、喜欢美色一样,这就叫自慊,所以君子必定是慎独的。也就是修炼要本于一个感同身受,从真真切切的体会中起步和进行。可以看到,自慊在这里同时关联了儒家两大重量级课题,诚意和慎独。诚意要从自慊中出,自慊要从慎独中立。

历代儒家先贤无不对自慊有所言及和发挥,王阳明就是其中说得尤其多的。这大概是因为所谓心学,便是以心为本的,而自慊与心紧密一体。在阳明心学中,自慊何止关系着诚意和慎独,儒家的一切修养工夫无不是从自慊中出,也无不归于自慊。

王阳明晚年曾反复论及这点。不仅给聂豹的信中说到,阳明心学与《大学》的关系至为密切,《大学问》更是王阳明一生唯一的著作,代表着王阳明晚年的成熟见地,被其高徒钱德洪称为“师门之教典”,就是在《大学问》中,王阳明对此进行了全面系统地论述。其中,阳明心学的大根本是“致良知”,王阳明则明确说:“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所谓致良知,就是求自慊。因为良知可以统摄和沟通《大学》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三纲领”,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条目”,自慊也同样统摄和沟通着这一切。良知是本体,致良知向内是回复这个本体,向外则是将良知推及和贯通众生和万物,直至“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所以在看似离得最远的“平天下”上,王阳明才说尧、舜、三王之所以能够取信和得敬爱于天下,就是因为致良知而行,藉由这种行而求得了一个自慊。因为他们的格局在这一层次上,所以是必须如此才能自慊的。王阳明一生说到自慊的地方很多,晚年的这些讲述则尤其有分量。

由此看来,“自慊”正是一个修行的中枢。自古以来儒家先贤说到自慊好像只是作为一个附属指标,其实是一个核心指标。他们之所以都没把中枢落在自慊上,如王阳明的致良知,是因为他们切入的是理法之道的层面,自慊则是一种情感和状态的层面。古德因为才智高、志性坚、行笃定,自然会往这处走。而对于我们寻常人,尤其是不得入门的人,情感和状态的因素就很重要了,因为决定着亲近与否、能否迈步。自慊作为情感和状态的中枢,对我们的意义也就不言而喻。

【二】

既然如此,对自慊,最质朴亲切的理会是什么呢?便是舒适。在自慊中修行,就是在舒适中前行。很多人可能觉得这有点难以理解,谁求的不是舒适呢?又哪里是修行,不都是造作吗?因为这两种舒适是同也不同的,而不同的那点才是关键。对此需要先明白两个原理,分别关乎的是“舒适修”的本体论和方法论。

本体论方面,既然致良知即是求自慊,那就拿致良知来进行说明。王阳明处处强调,良知是人人本有而具足的,只是被私欲遮蔽而不显,准确说是显现得不够。这就像即使乌云蔽日,太阳的光明也是能透射出来一些的,否则天便不是亮的,良知透射出的隐隐光明,就是人致良知的依凭所在。这也就是说,每个人在没有大彻大悟之前,都是佛魔一体的。修行上也就可以分成两条路:杀魔,或者亲佛。

杀魔就是跟自己的私意和不好的习性对着干,如同一点点地驱散遮蔽太阳的乌云层,魔杀尽了就如同乌云散尽而晴空万里、红日当空,良知的大光明便能彻底显现。人们认为的修行大抵如此,修行辛苦的意识也都是从这里来,这的确是一条艰辛的路。但还可以有另一条路,便是绕开魔而直接奔着佛去,也就是循着良知透射出的光,穿透云层而直奔本体。这样离光明近一分,云层便薄一分,光明便多一分,直至穿透云层见到太阳,便自能“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乌云就可以成为润泽世间的甘霖。这有点像佛家唯识学所说的转识成智,只要能抵达本体,种种业障瞬间便成为了妙用。

两条路的区别,杀魔每一步都是苦,都需要干仗。亲佛则每一步都是乐,因为前进一分便是一分的光明,便得一分的舒适。致良知以求自慊,就是这样一条路。王阳明在提出致良知前是主张省察克治的,这其实就是杀魔之路。但最后转向了致良知,这是一次升级和深化。因为杀魔之路是不究竟的,是在相上纠缠,需要历尽艰辛、如同佛家的三大阿僧祇劫,才能抵达临界,然后藉由机缘点化实现跃升。也就是不但漫长,这本身就不是一条直达本体的路,因为本体是“不与万法为侣”的。而亲佛之路则正是直接从本体做工夫,遵从良知即是遵从对本体的感应,是自始至终不离本体也能直达本体的,中间的工夫只是简单的量变质变关系。

但也要看到杀魔和亲佛间的辩证关系。王阳明就是在提出致良知后,也是不废省察克治工夫的。其中的道理,就在于直接从本体做工夫,对根器有一定的要求,能一开始就从本体入并始终得力的少之又少,可以说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都需要将两者结合起来,就好像乌云太厚光明太弱的时候,就需要先通过省察克治散散习气的阴霾,等良知的光明亮一些了,再循光明的本体。修行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这个过程,每一步的进境不同,目标也同样不同。所以致良知其实是包含两个面向的,一个是遵循良知的指引,一个是对非良知之遮蔽的打破,致良知的升级和深化只是因为确立了本体而有了工夫上的主辅而已。

我说自慊就是舒适,自慊的修行就是在舒适中前行,就是从这里讲的。一方面是不离自己真实的本心,另一方面是时刻都有真切的受用,合之就是舒适之意。直白点说,如果做得到每一念都在致良知,每一步都不违背自己的良知,就好像老百姓说的永远讲良心、永远不会良心不安,那种心安舒适是显然的,这就是自慊。推而广之,致良知就好像知对错,永远按照对的做,计划读书便读了,计划健身便跑步了,那种心安舒适也都属于自慊。为什么说自慊是修行的中枢,便很明白了。

而且与此同时,省察克治的苦,这时也会成为一种乐,因为有了个本体,这个本体在得受用,心里就会觉得值得,这何尝不是心安和舒适呢。这就像虚云老和尚等修苦行的大德,他们的笃定和快乐就是从这里来的。可见所谓的修行苦,是因为着在相上了,而没有个本体来支撑,不懂得先立个本体作为自慊的归宿。致良知说的最珍贵处,就是为我们指明了良知这个本体。只有具备了这个本体,选择从杀魔还是亲佛入,才会仅仅是一种哪个更适合自己的选择。但终归是一场混合双打,只是比重不同罢了,比重也不代表主次,主一定是在本体上,比重看得只是自己的秉性气质也就是与自己的适应性而已。

所以王阳明才说“乐是心之本体”,这种乐只能从良知中来,所以“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然都有着快乐的呈现,深度却是不同的。这就好像一个中气十足的人,发出的呐喊是浑厚悠远持久的,一个尖酸刻薄的人的吼叫却尖利轻薄转瞬即逝,快乐也是如此。王阳明所说的乐是前者,除此外的乐就是肤浅和扭曲的,只剩下寻欢作乐。关键还是在本体,本体决定深度。

因此,一个人在修行中能不能体会到自慊,能不能感受到舒适和快乐,是路是否走对了、是否上了轨道的大标准。觉得修行苦,只是因为还没入门。要么思路错了,要么还缺着东西。

【三】

但光有本体还是不够的,方法也要对,否则还是做不到自慊。这就涉及到方法论的问题。这个方法论,王阳明在一段话中,也已经为我们道破了。

这段话说:“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谓之义。……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那个方法论,正是“得宜”二字。得宜有很多面向,比如要适合自己的脾气秉性,开朗活泼的就不要学沉默内向的去一个人慎独,也可以在与人交往和做事中慎众,慎独的独是在自心,而不在自己一个人还是众人中这个相。只要得“体”,皆能得体。我更想说的得宜,是要注意一个阶段性,也就是自慊这件事是要循序渐进的。不要一说到自慊的舒适安乐,就跟古圣贤所说的比,而不顾自己当前的实际层次,否则必定不得宜,也就不会有自慊。古圣贤已经走了很远,而我们只是刚起步。一步步来,就是得宜;享受当下一点一滴的得宜,才有自慊。要像王阳明说的,当怎样便怎样,要学会“斟酌调停”。

如此,便是在涵养自己的自慊。这份自慊养成,自能喷薄欲出,回向世间的生生不息,便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上的世间自慊。反过来也是如此,“事上磨炼”中得个自慊,同样也是涵养自己的内在自慊。内外一合,便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与天地万物本源同在的大自慊。所谓舒适区,不仅内心舒适,一切外境也无不舒适,总之是如如舒适。现在的人讲“不要留在舒适区”,那只是因为这舒适区太浅了、太小了,自慊的舒适区,则是向着深邃广大而去的。向着自慊而行,就是在修一份真正、究竟的舒适区。

良知的背后还有一个良知,便是自己的舒服。致良知的背后还有一个致良知,便是让自己舒服。这是修行的起点,也是终点。

【四】

自慊,也并不是只有儒家和王阳明在说。《庄子》说“自适其适”,说的也是自慊。禅宗说“任心为修”,何尝不是向着自慊。

自慊的原点,是自然。自慊的尽头,是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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