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俠(武俠故事)

這是一條熱鬧的大街,甚至有些太熱鬧了。人們從四面八方會集過來,如一條條不安分的小溪,混入這條洶湧的洪流。一片黑壓壓的腦袋高低起伏,便成了翻滾的浪花。清晨的陽光投在濃密的磚瓦間,也投在人們的身上,暗影的襯托下,大片的塵土在光縫中翻騰,讓人看了忍不住要去掩鼻子。

在各色的喧鬧聲中,要數幾聲孩子們的尖叫最響亮。

他們圍在街尾一個偏僻的角落裡,緊張兮兮地緊盯著一雙枯瘦的手。一把已經略有鏽跡的小刀正被那隻手握著,在一塊兒棕色的木塊兒上歡快地跳躍。不多一會兒,一個栩栩如生的孫悟空、豬八戒,或者沙和尚便“活”在了他們的面前,引起孩子們的一陣叫嚷和哄搶。

“爺爺,給我!”

“這是給我的!”

“我要豬八戒!”

……

到後來所有的孩子都拿著自己心愛的木頭小人離去了,卻還有一個小姑娘什麼都沒得到,頓時急得哇哇大哭,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哈哈,別哭,別哭,這兒不是還有一個呢嗎?”雕木人的盲眼老人手掌輕輕一翻,就像變戲法兒一樣,掌中已經多了一個衣帶飄飄的嫦娥仙子,正輕揮廣袖,奔月飛昇。

“啊,謝謝老爺爺!”小姑娘捧著嫦娥仙子,樂得缺了門牙的小嘴都合不攏了。

這一批孩子剛剛離去,又一批小孩兒撲了過來,其中還有剛才已經來過的。他們緊緊把老人圍在中間,爭著要木頭人兒。

就在這時,一個白衣少年忽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如同鬼魅一般。他臉色蒼白,雙目如電,站在那裡,如同一柄已經出鞘的劍。

“一個瞎了眼的人還能刻東西嗎?”他冷冷地問。孩子們頓時嚇得不敢做聲了。

“眼雖瞎,心卻不瞎。”老人卻彷彿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仍然探手去身邊的石階上,拿起最後一塊兒木頭。

“哦?”少年冷哼一聲,“那也幫我刻一個如何?刻一個人。”

“好啊!”老人微微點點頭,把小刀放在了木塊兒上。

“那個人身材偏瘦,方口、闊鼻,丹鳳眼,左眼皮上有一顆—黑痣!”

隨著少年的描述,老人手裡的刀又飛了起來,木屑紛飛。片刻之後,一個人形漸漸顯露出來,可是當少年說到“黑痣”那兩個字的時候,老人手中的刀忽地一斜,不小心將木塊兒剔去了很大的一角,這個木頭人眼看是毀了。

老人乾咳一聲,側耳聽聽周圍孩子們的嘀咕和抱怨:“實在抱歉,這塊木料不是很好!現在我手邊沒有多餘的木料了,得去山上採,你陪我一起去吧!”說完站起身,拿起靠在牆角的柺杖,以杖敲地,朝人群中走去。

白衣少年一句話不說,只是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

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老人直往山上而去。山路越來越崎嶇,周圍的人也越來越少。老人用柺杖探視著路面,走得竟然並不比正常人慢。而且隨著山路越來越陡,老人非但沒有顯出半點兒費力的樣子,反而氣不長出,面不改色,如履平地一般。

而那少年看著他,竟然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驚奇。

前面現出一條狹窄的山谷,老人剛剛走到中間,前面的灌木叢中忽地躥出一條黑影,長鞭一抖,繞向老人的脖頸。老人看似枯瘦無力,可就在鞭梢將至而未至的一瞬,忽然間腳尖一點,向後急退,動作乾淨利落,用的竟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絕頂輕功—踏莎行。

可就在老人退到空中的時候,他身子側後方的一棵大槐樹的樹冠中又猛地射出了一大片暗器:五毒奪命針、飛蝗石、飛刀、袖箭、斷魂釘……這些暗器幾乎是在同一瞬發出,以奇異的角度,罩住了老人空中所有躲閃的方向,幾乎讓他避無可避。

千鈞一髮之際,老人卻是絲毫不亂,猛吸一口氣,低聲一喝,本已無處借力的身子竟然又憑空升起兩尺,堪堪躲過了蛇鞭和暗器。

而等他在一丈以外落下身子時,剛剛大槐樹上發射暗器的人已經電射而至,長劍直劈,間不容髮。與此同時,前面那根鞭子也如附骨之疽,再次捲了過來。

盲眼老人雖然眼不能視物,不過聽聲辨位,手中柺杖自後往前一劃,先磕開長劍,之後餘勢不歇,迎向長鞭。鞭如靈蛇,搭上柺杖之後,鞭梢一蕩,又擊向老人面門。老人猛一低頭,鞭梢在柺杖上已繞了數圈兒,將柺杖緊緊纏住。而這時那把長劍又再次刺了過來。

這時老人的柺杖被緊緊纏住,動彈不得,如果想閃過長劍致命的一擊,怕是隻有棄拐了。可是他沒有,只見老人單手握拐,大喝一聲,猶如晴天霹靂。之後,纏在柺杖上的那根長鞭便如同破舊的麻繩一樣,一瞬間斷成了無數截。

用劍的黑衣人大驚,剛要撤劍自保,老人的柺杖已經收回,蜻蜓點水般點在他的小腹上。之後柺杖在長劍上輕輕一撥,黑衣人的長劍立刻脫手,在空中化作一道長虹,劍尖朝後,劍柄在前,直撲他的同伴,不偏不倚,也打在那人小腹的氣海穴上。

氣海穴是人身體上的大穴,習武之人運氣聚氣的所在。老人剛才的兩擊,雖然不至於要了這二人的性命,可是已經廢去了他們的武功。

而這樣一場突如其來、兔起鶻落的打鬥之後,老人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扭頭對身後不遠處的少年招招手:“應該是兩個強盜,現在沒事了,咱們接著走吧!”

年輕人看也不看癱倒在地上的兩個黑衣人,只是右手撐在腰間,緊緊盯著老人,目光之中似乎要噴出火來。

兩個人就這樣繼續向前走去。

這時少年漸漸發現,老人之所以能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打敗偷襲之敵,是因為他的耳朵太靈敏了。不用說兵器破空之聲,就是腳下一隻螞蟻輕輕跑過,老人居然也能聽得出來,從而悠悠然調整步伐,不至於將它們踩死。

前面來到一條陡峭的山路上,路很窄,一次只能容一人通過。兩個人來到近前時,一陣孩子的歡笑聲傳入耳中。少年抬頭望去,只見高處的路上,一個三十多歲的農婦,正揹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從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孩子顯然不知道母親走得有多艱難,兀自在母親背上扭來扭去地嬉鬧。

“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麼?”這時老人停下來,問身邊的少年。

“沒什麼,只是一對農家母子正在下山。”

“可我還聽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腳步聲。”老人把耳朵偏向前方。

“哦,的確還有一個灰衣人要上山,不過沒事,他剛剛已經停下了,在等那對母子下來。”

“嗯,他長得什麼樣子?”老人微微一皺眉,“仔細看看他的右臂。”

“右臂?”少年不解,按著老人的吩咐看去,只見那灰衣人的右臂裸露在外,陽光下竟然泛著金色,像是鋼鐵鑄成的一般,果然與眾不同。

而少年還未回答老人自己看到了什麼,那路邊的灰衣人已經長身而起,右臂橫掃千軍,直撲路上的母子。

與此同時,老人也飛了起來,一招黃雀在後,柺杖輕點灰衣人的後背。

灰衣人大驚,空中用力一扭腰,硬生生橫移兩寸,躲過了老人的柺杖,身子落地時,已經被逼到了小路的盡頭。

老人一招逼退灰衣人,身子在空中一展,已經到了那對母子跟前。此時山路上的母親因為受驚,一個踉蹌,就要栽倒,而她背後的孩子,更是被她不由自主地一甩,飛到了空中。

老人單憑耳力和母子兩人的驚呼,已經判斷出當前的形勢和他們的方位。危急間,柺杖長伸,托住了母親的腰,幫她穩住了身子,同時另一隻手一探,及時抓住了墜落中的孩子。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不僅快到了極點,更是險到了極點。如果老人有半點兒的疏忽,這對母子恐怕都將跌下山去,性命不保。

可是,就在這時,讓人萬萬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女人本來被老人的柺杖托住,這時身子忽然間順著柺杖一轉,已經到了老人跟前,雙手成爪,直取老人的咽喉和前心。老人聽到風聲時,女人的雙爪幾乎已經觸到了他的身子。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老人的柺杖已經收了回來,而且後發先至,在女人的雙爪尚未落實之際,杖尖已經打在女人的肩上。那女人被一股大力一帶,斜斜飛出,卻又正好撞向再次飛撲而來的灰衣人。灰衣人做夢也想不到那女人會朝自己飛來,飛撲之中來不及閃避,兩人頓時撞到一起,雙雙滾落到地上。再起身時,嘴角上都有了血跡,顯是受傷不輕。

可是,他們的臉上不僅沒有憤怒,反而都掛著一絲冷笑,一絲老人看不到也聽不到的冷笑。

老人的懷中忽然間騰起一陣黃色的煙霧,而他懷中那個孩子的手裡,卻多了一把閃亮的匕首,直插老人心臟。

誰能想到一個孩子會突施辣手,而且距離又這麼近—老人幾乎已經必死無疑了。可是不對,那個孩子臉上的笑容忽地僵住了,老人枯瘦的手指如長眼一般,一瞬間已經扣住了他的脈門。

“啊!”男孩驚呼一聲,發出的卻是成年男子的聲音。

“果然是你!”老人單手一甩,已把那“男孩”甩了出來,同時食指朝空中一點,等那“男孩”落到剛才那兩人的身邊時,嘴角上也有了血絲。

“你……你知道我們是誰?”三個人驚疑地問。

“奪命七煞,出手必殺。”老人沉聲道,“你們的名字我還是聽說過的!”

“好,不愧是盲俠!”三人朝老人狠狠一點頭,“咱們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說著轉身欲走。

“臨走我奉勸諸位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剛才我在你們身上用了些暗勁,三位以後還是不要再動武為好!”

三個人聽了身子都是一震,之後狠狠一咬牙,消失在叢林之中。

“我們接著走吧!”老人對少年說,語氣平靜如初,就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不明白。”少年仍舊緩緩地跟在他的身後,朗聲問道,“你讓我看那灰衣人的右臂,就算我看到後驚愕不已,讓你判斷出他是七煞中的五猛銅臂,可你又是怎麼知道那婦人就是一決奪命的?”

“你忘了你告訴過我她是個農家婦人了!”老人輕輕說道,“當時我雖然沒有懷疑她,只知道五猛銅臂陰狠毒辣,專殺婦孺,可能會對她不利,於是出手相救。但等我近身救她的時候,卻不經意間從她的身上聞到了一股香味,一股不該在村婦身上聞到的脂粉的香味。”

“好!”少年不禁讚歎一聲,“那那個孩子呢?你又是怎麼覺察出他是二滅絕毒,並且躲過他的五毒斷腸煙的?”

“本來我也是萬萬不會懷疑他的,很少有人會懷疑一個孩子。可他雖然是個侏儒,不會長高長大,但一個幾十歲的人的肌膚,和七八歲孩子的畢竟是不一樣的,所以我的手剛一碰到他的小臂時就知道不對了!”

老人雖然喪失了視力,可反倒擁有了超人的聽覺、嗅覺和觸覺。正是這些,讓他最終戰勝了偷襲之人。

少年再也不說話,默默地跟在老人身後,往山頂走去。

山頂上都是粗壯的紅松,老人雕刻小人所用的木頭,就是從這裡採集的。陽光透過林葉間的縫隙,灑落到老人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祥和,就像大地,大山。可是,現在他並沒有去採木,而是緩緩地轉過了身。

一個紫衣人悄無聲息地來到少年身後,將兩把分水峨眉刺抵在了他的後頸上。

“一決二滅三兇四惡五猛都現身了,就差六斷和七殺了。”老人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就是六斷無影吧?”

“不錯!”無影冷冷地看著老人,“真不愧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盲俠,我們七煞出手,向來無往而不利,想不到今天竟然有五個折在你的手裡。不過—哼哼—這次你是死定了,趕快乖乖放下柺杖,自廢武功,否則我就殺了這個人—你一代名俠,自然是不會為了自己的性命而不管別人的性命的!”

老人—盲俠沒有說話,而是緩緩地把手中的柺杖放在地上,然後,高高抬起了右掌。六斷無影這一招果然毒辣,眼看著一代名俠就要自廢武功,而他這樣做的後果不用想也知道,七煞的人絕對不會給他半分活命的機會。

老人的手掌已經開始緩緩往下落,就在這時,少年的瞳孔忽地變大,然後,他的手在腰間一抹,一片白芒在空中一閃,無影便倒了下去。

老人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後,緩緩地放了下去,但臉上還是一片寧靜,就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殺了他,你一點兒都沒有覺得奇怪?”少年冷冷地問。

老人默然。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少年繼續問,然而這次卻是自問自答,“因為真正要殺你的人是我,我不允許你死在其他人的手裡,包括你自己。”

老人還是不說話。

“現在,拿起你的柺杖,我們公平地打一場!”少年一晃手中的軟劍。

可是老人卻沒有動。

“你為什麼不動手?”少年卻有點兒急了,“你不是一直以大俠自居嗎?消滅七煞,為武林除害,這也該是你的一大心願吧?現在我告訴你,我就是七煞中最隱秘的七殺,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因為—你不是!”老人終於說話了。

“哈哈,笑話。”少年狂笑一聲,“我就是名副其實的七殺,之前所有的伏擊都是我安排的,只為了試探你的武功,你憑什麼說我不是?”

老人往前走了兩步,緩緩說道:“第一次伏擊中,三兇和四惡對我前後夾擊時,你若出手,該有五成的希望能得手吧?”不等少年回答,老人又道,“第二次的襲殺中,一決二滅五猛攻我不意,當時你若拔劍,最少也該有七成的勝算吧?可是你仍然沒有出手。”

“我—”少年強壓住怒火,“我已經說過了,我要親手殺死你,你當真以為公平地對決,我便勝不了你嗎?”

“這倒不是,我只是奇怪,七殺在七個人中最為隱秘,據我所知,就連其他六人也從來不知道七殺的真實身份,但七殺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卻是江湖中盡人皆知,今天卻為何突然間變得如此光明磊落了?孩子,不要再裝了,我知道你不是七殺。”

“你—好吧!”少年終於沉靜下來,點點頭,“你說的沒錯,我殺了七殺,然後以他之名,令其他六人襲殺你,想不到終究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那你到底是什麼人?二十年前的玲瓏劍花白衣又是你的什麼人?”盲俠說到這裡,語氣竟然少有地激動起來。

“你閉嘴,不許你說他的名字!”少年大喝一聲,語氣又變得冷若冰霜,“實話告訴你,花白衣就是我的父親,當年你殺了他,我這次就是來替父報仇的!”

“好,好,好。”盲俠連說三個好字,緩緩轉過了身,“老夫一生磊落,從未做過一件有違良心的事。可是二十年前卻誤殺了一人,事後才知道他是隱身於黑道之中的名捕。我懊悔不已,恨自己有眼無珠,於是自毀雙目,隱退江湖。嗯,你今天來的好,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現在你可以動手了!”說完靜靜地坐了下去,背對著少年,再也不動。

“你—”少年緊緊攥著手中的軟劍,抵在盲俠的背心,手背上青筋暴露。老人鬚髮皆白,臉上卻仍舊是一片安詳。許久,少年握劍的手開始顫抖,“我問你,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我的身份的?”

“從你出現的第一刻起。你要刻木人時所描繪的那個人,正是我此生唯一有愧的人—你的父親,我又怎麼會忘了他的面容呢!我之所以引你來這裡,就是不想你動手時傷及無辜!”

“那如果剛才我不殺六斷無影的話,你真的會自廢武功?”

“你和你當年的父親一樣,有自己做人處事的法則,雖然可能不容於世,可畢竟都不是奸邪之人。如果我這一命能消了你心中的怨氣,使你免於走上邪道,那麼不也是很值了嗎!更何況,一個人—不管是什麼人—犯了錯,都是必須要付出代價的,今日這一劫本就是我應得的!”

“哼,你怎麼知道我便不是奸邪之人!”少年極力穩定著自己的手,又把劍往前探了探。

老人滄桑的臉上悠悠一漾:“因為我的眼雖盲,心卻不瞎。一個人用眼睛也許會看錯人,但用心看卻是絕對不會看錯的!”

“噹啷”一聲,少年手中的軟劍掉在了地上。之後,他猛地轉過頭,飛身離去。“記著,你還欠我一個木人。”

“孩子—”

“我並不是要放過你,只是我的心告訴我,不該再犯你當初犯過的錯誤而已!”少年的話遠遠地從林間飄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