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竹马婚礼,听清誓词我泪流满面,那是我10年前说给他的

参加竹马婚礼,听清誓词我泪流满面,那是我10年前说给他的

1

宋安宁回忆她和嘉骏的相遇,并非茫茫人海中惊鸿一瞥,也非青梅竹马或两小无猜。千差万别的两人能有交集,大抵是命运奖赏的机缘。

十五岁时她和做工的母亲一同来香港,梁嘉骏正是雇主家的小少爷。九龙红磡的珑玺四层宅邸,落地窗将维港的夕照框成巨幅油画。她在偌大的客厅仰着脸暗自惊叹。

嘉骏就是在那时放学回家的。他穿熨帖平整的衬衣,卡其色菱格毛线衫,学生刘海遮住眉。安宁第一次见高中生打领带,后来才知是国际英校昂贵的校服。

男生彬彬有礼地向家中陌生人问好,安宁听不懂粤语。随后进门的还有个女生,穿相配的校服短裙和蝴蝶领结。梁太太唤她“凯欣”,热络地挽着她往餐厅走,询问其父母的近况。

母亲精明勤劳,立即去厨房帮忙,把她晾在偌大的客厅里。只有梁先生招呼这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起上桌吃饭。

安宁已记不清,那晚家宴有多少道珍馐,也不懂主人家的谈话,缩在餐桌不起眼的角落,只是埋头喝粥。粥是艇仔粥,黄姜切得细如发丝,加了北极贝和雪蟹。

她对香港的所有记忆,都从那碗粥、明晃晃的灯光和梁嘉骏沉净的嗓音开始的。

深夜她和母亲搭乘地铁,回到属于自己的家。二十平的廉租屋,位于元朗天水围。母亲将田产尽数变卖给掮客,才换来一份家政工和如此蜗居。

社区治安差,安宁与母亲挤在狭窄的铁架床上,听楼下搓麻将、摔酒瓶。半夜又下起大雨,屋棚顶吵得像火拼现场。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仍看不清在天花板蔓延开的水渍。

那一刻,安宁才朦胧察觉到,她和梁嘉骏的人生,实在有太多不同。

2

新学校位于英校对面。放学后安宁常趴在窗边,看着马路对面无数学生穿眼熟的校服,涌向泊车场。

其间并无梁嘉骏。听母亲无意说起,梁家小少爷很有主见,同学热衷于攀比豪车,他反倒和凯欣小姐去乘叮叮车。

“叮叮车”即有轨电车,如同吐司被称作“西多士”,这些词宋安宁很久才理解。学校是为非香港学生设立,老师用国语授课,下课后同学们纷纷乘校车回内地,她因此总踽踽独行。

当她独自拽着地下铁的扶手歪歪斜斜时,不是没有过大胆幻想:如果能和梁嘉骏做朋友,该有多好。

那般出身的孩子,一定是品学兼优、礼貌谦和的——这自是安宁的推测,彼时她和梁嘉骏只有过一面之缘,自然凭直观印象判断。

但很快,她就在学校后门的7-11便利店前,撞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梁嘉骏。

3

那日梁嘉骏没穿英式校服。黑色砍袖和垮裤,斜背着书包,颈上戴一条克罗心。他接过同伴递来的矿泉水,手上一排戒指反射着刺目骄阳。

天气酷热,他拧开瓶盖兜头浇下,用手在脸上一抹,温顺的学生刘海就朝上冲成狼奔头,露出两道桀骜不驯的眉。

宋安宁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全然陌生的梁嘉骏对她的吸引力,比整个香港还要多。鬼使神差的,她远远在后面尾随。一行人在尖沙咀下车,穿过某家冰室走进一间隐蔽的排练室。

她踮脚趴上窗口,里面聚集着很多同龄男女生。李凯欣绑蜈蚣辫,穿高腰T恤和磨边热裤。无论是校服,还是如此新潮的打扮——安宁想,她和梁嘉骏看上去都是如此般配。

少年们在排练室里玩乐队、练街舞,安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架子鼓旁的梁嘉骏时,凯欣注意到了她,转头问:“Kim,你叫咗其他朋友嚟呀(你叫了其他朋友来呀)?”

顿时所有人都停下来,一齐看着窗外的宋安宁。音乐戛然而止,梁嘉骏从乐谱前抬起头,同样满脸困惑。很明显,他早就把她忘了。

安宁只好硬着头皮撒谎,“梁先生问你……几点回家?”

话音未落,整个房间气氛都不对了。梁嘉骏脸色骤变,两道眉毛拧在一起,手臂的肌肉线条倏地一动,霎时已推开排练室的门,大步走出来。

未等对方反应,梁嘉骏就用臂肘钳制住了这个不速之客,动作利落熟练。安宁算是明白了,九龙梁家的少爷梁嘉骏岂是温顺听话的乖乖牌?分明是沉迷古惑仔电影,伪装成好学生、乖儿子的小港佬。

梁嘉骏轻而易举地把她拖出排练室,一路穿廊过厅,途径冰室收银台时,顺走一支马克笔。直到盥洗间的镜子前他才停下来,厉声问:

“你系咩人(你是谁)?”

“边个畀你嚟嘅(谁让你来的)?”

“你知唔知我系呢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接连逼问,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都抿着嘴不吭声,圆圆杏眼无辜又倔强。他真是恼了,低头咬开笔帽,照准着她的脸颊就要往下戳。

镜中墨水充盈的笔落到脸上的刹那,安宁终于失声尖叫,“我听不懂!”

原来对方根本连一点反骨戾气都没有。梁嘉骏无趣地松开她,随手扔掉马克笔,竟有些无所适从,干脆埋下腰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等他撩起衣服揩干脸上的水,安宁已在一旁老实地把自己底细全交代了。

“原来是宋家的小孩……你去点杯水,外面坐着等我。”梁嘉骏是自来熟的性格,伸出手戳她脑门,“不准跑,不准打电话,否则你就死定了!”

安宁因这亲密举动懵在原地,模样毫不机灵。男生只好长叹一声,“嚇你也太没意思了。”

安宁要了杯最便宜的咸柠七,冰室的旧电扇在头顶吱呀旋转,炒牛河和烧腊的香气里,她很快饥肠辘辘地睡着了。

“醒一醒!去宵夜了。”等梁嘉骏过来敲桌子,时针已斜斜指向九点。少年们热汗淋漓,散发着活力和朝气。

众人步行到佐敦,拐上一家茶餐室。

那是宋安宁第二次与嘉骏同桌吃饭,仍听不懂聊天,印象却颇深。原来严厉家教的束缚外,梁嘉骏是那样自在如风,与同伴肆意打闹、高谈阔论。

她低头咬马拉糕,悄悄观察被一群家境优渥的同伴围在中间的男生——只有从小锦衣玉食、受教良好且从未受过挫折的孩子,才会有如此无忧无虑、阳光自信的笑容吧?

而她,大概永远都做不到。

结账后大家下楼打的士,安宁独自去搭地铁,嘉骏却追上来同行,“我有话同你讲。”

两人要搭乘同一线路的地铁,但方向相反。宋安宁在盥洗室外等了几分钟,嘉骏换好校服出来,额发重新乖巧地梳下去,将少年锋芒遮得严严实实。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梁嘉骏笑道,“阿宁,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吧?”

此时恰逢九龙红磡方向地铁进站,他背着书包几步跨上车,转过身再次与她对视,“快回答我!”

见女生用力点点头,嘉骏的笑意更朗,拉着吊环一边挥手告别,一边开心地朝她挤眼睛。

宋安宁不由觉得心中温热,踌躇着抬起手想回以作别,列车门已在提示音里闭合。引擎声轰鸣,梁嘉骏和其他乘客一起融成模糊光影,瞬间呼啸不见。

像一个随午夜消散的,短暂的梦。

4

香港的夏季冗长且炎热,校园外路旁夏树青翠,蝉鸣声喧嚣又寂寥。

第二次盼到梁嘉骏,他戴着颜色鲜亮的耳机,踩一只滑板,沿着学校门外的山路急速滑下,飞鸟般从视线里掠过。她猜得到他要去哪里。

排练室有人发现宋安宁时,朝嘉骏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Kim大佬,你大陆小女友又嚟揾咗你(你的大陆小女友又来找你了)!”

她是听不懂,可梁嘉骏明白,转头飞快剜了那人一眼,然后躬身捞起角落的书包,扭开门走了出去。

“上回不是一起去宵夜了吗?你怎么又跟来啦。”他把安宁拉到走廊上,眉毛皱在一起。

她本以为那次宵夜意味着嘉骏的世界接纳了自己,此刻才明白,那只是梁家小少爷为了让她保守秘密,喂给她的糖。天差地别的人生怎会有长久的交集呢?她早该醒悟的。

岂料接着梁嘉骏竟笑起来,“我开玩笑啦。我们不是朋友吗?阿宁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他拉开书包,拿出一台DV机,“过来,以后你帮我们录像。”

梁嘉骏不由分说地俯下身凑近了教她。安宁甚至能数清他舒卷的睫毛,闻到他头发上的薄荷香。她忽然有些慌乱,对方的讲解一句没听进去。

“……会了吗?”梁嘉骏直起身,见女生仍是那副懵懂模样,爱捉弄人的性格又开始作祟,“现在想反悔也晚了,下周我若见不到人,翻遍香港也要把你揪出来!”

安宁录完一段Breaking,画面虚焦。听着少年们失望唏嘘,她不由也懊恼自己愚笨。只有梁嘉骏无所谓地拍拍她的脑袋,打开钱夹,“喏,周末去希慎广场的诚品买几本书看,不能一直这么不专业啊。”

她郑重其事地接过花花绿绿的港币,下决心遵守另一个承诺。她一直认真对待与他有关的所有事,不久就将拍摄剪辑的工作做到游刃有余。

年少时宋安宁本以为,她会和母亲一直生活在天水围的破旧屋邨里,碌碌无为一辈子。虽然消沉,但日复一日在这个国际都市的最底层挣扎,实在没什么乐观可言。

命运无常,当年梁嘉骏轻巧的一句话,竟足以改变她整个人生。在香港这座人情淡漠的城市里,他是别人的光和热,而他本人却不自知。

可惜彼时安宁并未意识到,她和嘉骏虽成为了朋友,彼此的牵连仍很薄弱。她和他不同校,也没有和他类似的梦想,更不像李凯欣与他两家世交。

梁嘉骏浑身锋芒,个性张扬,她完全是无趣的反面。两人能有长久的牵连,大概只能归功于安宁能为他保守秘密吧。

所以当她守不住这个秘密时,梦就该醒了。

5

两年里安宁见证了排练室的迅速衰落。比赛淘汰,家人阻挠……乐队早就组不下去,练舞的人也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李凯欣还在陪他。

安宁不懂她在坚持些什么。她委实没天赋,肢体僵硬,节奏不准,连她自己都不愿看DV机里的回放。

很久以后安宁才明白,凯欣和她在坚持同一件事——喜欢梁嘉骏,以自己的方式。

直到李凯欣也不再出现时,安宁涌现出复杂的感觉:预料到结果毫无悬念,所以并无力争输赢的偏执;而对手突然退出,却有种被命运再度眷顾的庆幸。

她和嘉骏仍去佐敦吃宵夜,不再点满满一桌菜,两份叉烧饭就已饱足。偶尔厌倦粤菜,梁嘉骏也带她去铜锣湾的餐厅猎奇。看着安宁慌乱扒掉脸上的活章鱼爪,或者皱眉吞咽焗蜗牛,他就乐不可支。

穿砍袖、梳狼奔头的梁嘉骏并非一直不正经。安宁两次过生日,梁嘉骏都破例没有排练,借用冰室的厨房给她煲汤。十六岁那次是清补凉,十七岁时是碗仔翅。

“好喝吗?”看着她埋头喝汤的模样,梁嘉骏靠在卡座里一脸得意,“我们阿宁再有一岁就成年了吧?明年生日给你煲花胶汤。”

宋安宁已和他很熟识,嚼着冬菇含糊不清地调侃他,“没想到,梁家小少爷竟会下厨呢。”

“下厨我不行,但煲汤不一样。”梁嘉骏直起身把脸凑上来,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香港男人什么都可以不会,但必须要会煲汤。”

他的普通话带一点可爱的口音,安宁轻笑,“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把妹啊!”梁嘉骏狡黠地眨眨眼睛,“如果阿宁以后交往的男朋友,煲的汤还不如今天这碗,那就说明他对你不够上心——至少,不如我对你上心。”

安宁的心跳猛然漏拍,慌乱埋下头继续喝汤,脑海中胡乱揣测无数意思,又立刻摇摇头否掉。梁嘉骏早已习惯她发神经,笑着给她叫了一碗云吞面,自己起身去外面马路边,抽烟。

那时暑假将至,嘉骏已高中毕业,安宁听母亲说他已收到港大金融系的Offer,梁先生奖他一部跑车。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知他还愁些什么。

想到这儿宋安宁也不由开始发愁:认识嘉骏这么久,却对他内心一无所知。她放下汤匙,看窗外被尖沙咀高楼割裂的狭小天空。自然万物也会被人的心事感染吗?不然香港的炎夏怎会有这般天光微弱、愁云惨淡的时候。

随即她恍然大悟:盛夏来了,台风也快来了。

6

安宁走出天水围地铁站,第一场雨落下来。

母亲那天上晚班,她回家后赶忙拿起两把雨伞,背着书包回去搭九龙红磡的地铁。管家很久才给她开门,压低声音说:“Kim少爷在楼上领罚,你的动静千万要轻些。”

宋安宁循声悄悄摸上二楼,将虚掩的书房门推开一道窄缝。梁嘉骏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穿着规矩的白衬衣,额发也服帖地放下来,却再也掩藏不住锋芒。他望着父亲,一言不发,灯光却将眸子里的少年志气映得璀璨发亮。

案几上呈着一个信封。梁先生还在激烈地说着什么,安宁听了半晌,才知里面是海外某娱乐公司的遴选通行证。与父母的谈判,是梁嘉骏梦想面前最后一块顽石。

安宁推门进去时,嘉骏率先注意到她,立刻皱着眉使眼色,但梁先生已沉着脸问她有何事。

她向先生鞠了一躬,从书包里摸出了那台DV机。梁嘉骏的秘密,她最终没有保守住。

她将机器轻轻放在信封旁,还想再开口帮衬几句,但母亲已经恼羞成怒地冲了进来,拽着她的胳膊往书房外拖。长期做体力活的母亲力气很大,可她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只记得离开前,梁先生的脸隐匿在一片暗影中,看不清喜怒。

宋安宁不记得她是如何被拽回家的。母亲甩门的声音很响,楼下野猫惊得厉叫,撕裂了天水围本就不太安生的夜。她不由地颤抖了一下。

“你没眼力价吗?看不出梁先生大发雷霆?”母亲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还是你以为自己也是哪家千金小姐,嗯?什么热闹都有脸去凑!”

话太刻薄,安宁忍不住辩解,“我只想帮嘉骏……”

母亲冷冷打断她的话,“宋安宁,别告诉我你动了什么歪心思。”

她一时如鲠在喉,抬起头恰好对上母亲那双沧桑的、世事洞察的眼睛,语塞良久,终于沉默着垂下头去。她不擅撒谎,沉默已是答案。

“我千辛万苦带你来香港,是为了让你好好念书,不是成天做白日梦!”母亲摔破一只杯,“亏得我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梁嘉骏是你该喜欢的人吗?”

“您说的这些,我都懂……真的。”安宁低垂着眼睛,声音哽咽酸涩,“其实这些年在香港,女儿过得很不开心,像一张紧绷的弓。我还是不会讲粤语,认不全繁体字,乘扶梯时我不停提醒自己靠左边站,唯恐遭别人鄙视。

“唯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女儿才觉得轻松。我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会说,只是对他好而已——即使是这样,也不可以吗?”

这一次,母亲没有立刻接话。空气骤然安静,在安宁以为巴掌要落下来时,母亲叹了口气,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囡啊,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自己会过得很辛苦。”

安宁听到一声长叹,那嗓音终于不再是责备,回温许多。可母亲身上劣质的雪纺料窸窣摩挲着她的脸,她觉得酸凉一片,心里郁郁浮沉。

她的命运将如何呢?长夜雨声未停,她自此一夜无话。

7

梁嘉骏在香港的最后一个月,几场骤雨来去仓皇。天晴的时日很少,安宁与他见面的时日也寥寥。

她从母亲那里听到谈判的后续:父子最终各退一步,梁先生同意他用十年在异国闯荡,但拒绝提供任何经济支持,且要他签一份协议,保证在三十岁前回国成家。

整个八月,梁嘉骏也像安宁那样打各种暑假工。偶有周末晴天,他就开着那辆引人注目的车去天水围,在楼下里按三声喇叭。

他带安宁去旺角的游戏厅打机,去新界沙田看赛马,坐船去西贡看海。

两人最后一次出去,是在傍晚去太平山。一场台风刚离开香港岛,观景台上人山人海。

半山的私人别墅区是李凯欣住的地方,梁嘉骏当然有驶入许可。但他中途没有停车,径直驶向另一端山顶,放眼望去整片山上只有他们两人。山顶静谧,山风又清凉,让宋安宁几乎忘记香港是片喧嚣匆忙的城。

梁嘉骏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一把吉他,雨后草地微润,他非要拽着她席地而坐。

他从《七友》唱到《二人行一日后》,夕阳沉下去夜幕升起来,城市亮起无数灯,他唱许志安也唱陈奕迅。安宁说她听不懂粤语歌词,嘉骏就打趣她,“情歌都不需要听懂,只要听着就行了。”

安宁若有所思,“那粤语的‘喜欢你’怎么说?”

“钟意你。”

她小鸡啄米般点头。山顶一时只听见夜风吹过的声音,梁嘉骏抬起手继续拨弦,“点歌吗?勤工俭学,十港币一首。”安宁真要起身回车里拿钱包,他就大笑起来,伸手把她扯回来。

她说想听《喜帖街》,嘉骏却不肯了,把吉他扔到一旁,说自己不唱女生的歌。梁嘉骏时常耍少爷脾气,说风就是雨,她早就习惯了。

“看到那里了吗?红磡体育馆。”他指着脚下那片银河的一处,“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到晚上有歌手在红馆开演唱会,我都趴在窗台上听,作业都忘记写。”

“我希望某天,也能在红馆听到你的演唱会。”她诚恳得有点憨厚,梁嘉骏无谓地笑笑。

“我爸妈,包括凯欣都不能理解,为何我要放弃已拥有的,去重新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梁嘉骏依然望着银河中那颗微小的星,“阿宁,你能懂吗?这是很早就根植在心里的执念,哪怕以后灰头土脸地回来,我也要试一试。”

他的眸子里映的是整座香港的万家灯火,又仿佛是属于他自己的明亮光芒。

安宁忽然想到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塞给他。

梁嘉骏略带讶异地挑了挑眉,但只在手里掂了两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把那一沓钱拍在安宁的脑瓜上,“我没你想的那么惨,好不好?这么多年的少爷又不是白当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餐馆打工?”

梁嘉骏若有所思,“为了偶尔开荤,去街边吃烤肉?”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这话听上去确实很惨。他轻咳着一撑胳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草末,“走啦,你该回家啦。”

在中环等红灯时,雨又开始下起来。梁嘉骏看着后视镜里的她,低声说:“阿宁,你知道吗?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交通灯倒数到零变绿,他迅速把视线移回前方,“只希望在我离开那天,你可以来送我。”

梁嘉骏开车时很专注,没有听到从后座传来的任何压抑的声音。

8

梁嘉骏在简讯里说,廉航机票买在宝安机场,从深圳湾过口岸,正好经天水围见她一面。

那晚恰逢那个夏天最后一场台风过境。气象局预计台风将于晚上八点从西边登陆,商店餐馆五点就提前关门,地面公交全面停运。天水围黑魆魆一片,只有计程车零星的灯光飞快闪过。

梁嘉骏是唯一在终点站元朗下车的人,他提着箱子走下两级台阶,注意到地铁口有一把靠在角落里的湿淋淋的伞。背影纤瘦的女孩子仰头望着暴雨,偶尔低头呵手。

“阿宁?”他不可置信地开口,“还以为你不来了。”

安宁打趣道:“我要是不来,还有谁给落魄的Kim少爷送行?”

梁嘉骏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见她手里提着一袋鸡蛋仔,不由分说就抢过来。蛋仔早已冷透,可是他觉得味道很好,三两口就吞完了。

尔后他撑开伞,把安宁也拉进来,顺手摘下一只耳机塞到她耳朵里。Demo录得有些粗糙,他的嗓音磨得很辽远。是他在太平山没有唱的那首《喜帖街》。

“没办法,谁让你喜欢呢?”他轻描淡写,“我过去后要接受封闭训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用手机。这个iPod送你,如果你敢把我忘了,等我回来你就死定了——听到没?”

果然还是那个人前谦逊、人后跋扈的梁家小少爷。安宁坐在计程车里抿嘴笑,心情却始终轻松不起来。她把这一切归咎于耳机里的歌:

好景不会每日常在

天梯不可只往上爬

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

大概不需要害怕

无数雨痕模糊了车窗,台风天的香港像被拔掉电源的机械怪物,终暂得片刻宁静。这些年里,安宁从未喜欢上这座繁华绚丽却冷漠匆忙的城市,甚至想过考内地的大学。她对香港唯一的留恋,大概只有梁嘉骏。

如今,他却要先离开了。

司机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舍,一路猛踏油门,在与台风倒计时赛跑。安宁感觉头脑和心脏不再属于自己似的,一个停滞运转,另一个疯狂跳动,就像理智和感性的角逐,天平在慢慢倾斜。

抵达深圳湾口岸时,已是晚上七点。司机在密雨狂风里按喇叭催促回程,但安宁依然站在台阶下,目送梁嘉骏的身影一点点缩小。她还是把那个纸袋悄悄塞进了嘉骏的行李箱里。

里面是她所有假期攒下的钱。也许母亲说得对,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人,自己会过得很辛苦。如今她仍旧什么也不要,只要他独自在异乡打拼时,不会过得很辛苦。

直到梁嘉骏最后一次向她挥手作别,消失在闸机口,安宁的天平才敢彻底倾斜。胸腔里有一股热流涌向喉咙,她下意识张开嘴,那句话就不受控制地冲出来:

“梁嘉骏,我中意你——”

幸好她的话被天水围的风翻卷冲碎,只余微弱零散的音节,仿佛风雨交加的夜晚里,一句等不到回应的微弱呼唤。

长裙被雨打湿,像贴在腿上的镣铐,连同纷涌而来的回忆要一起把她禁锢住似的。但安宁最终塞上另一只耳机,风雨声一起隔绝。

她也像梁嘉骏那样转过身,终不再回头。

9

十年之于香港,并非是足以发生很多变化的期限。

维港的落日,依旧是镶嵌在窗框里的油画。佐敦的夜排档生意兴隆,穿各式校服的学生在周末晚上聚集。

无数趟地铁曾在元朗和红磡间穿梭,乘客人来人往,只是其间不再有嘉骏和安宁的身影。

梁嘉骏把她对香港最后的留恋也带走了。她考上内地著名的传媒大学,DV换成专业摄像机,整日拍那些对她无关紧要的人。

香港的号码她保留了两年,但直到手机丢失,都没接到来自嘉骏的电话。

安宁的生活渐渐麻木无趣。毕业后她留在上海,在电视台做严肃新闻的编导和制片,两耳不闻窗外事。过了三年与同事结婚,将母亲也从香港接了回来。

与那座城的联系,似乎彻底断绝了。

上海的夏夜很热闹,东方明珠塔下如同不夜城,只是那都是属于年轻人的生活。安宁结束加班后在江边散步,塞着耳机吹风,忽然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

丈夫在电视台做访谈节目。他在电话里说,首期嘉宾是位近年从海外回国发展的歌手,凭他的人气定能带动收视率,奈何节目空降的制片人是个外行。今晚首期录制现场乱得一团糟,让她赶来救场。

隔着演播室的巨幕玻璃,安宁时隔十年再次见到了梁嘉骏,和坐在他身边的李凯欣——节目组为了博眼球冲收视,一并请来了这位明星的未婚妻接受采访。

梁嘉骏穿着挺括的西装,额发垂下来,目光谦和且沉静。安宁心中默算,他今年正好三十岁。

她在场外用对讲机指挥机位移动,听见主持人问:“听说你在决定去海外发展前,已经收到了香港最高学府抛出的橄榄枝。而十几年后的你,已经是在红馆开过三场演唱会的著名歌手了。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往娱乐圈发展的呢?”

梁嘉骏的回答和台本上一字不差,“我在香港的家离红馆很近,可以说是听着红馆的演唱会长大的。凯欣曾经说,她希望某天能去红馆听到我的演唱会。”

宋安宁不禁怔住,旋即转头问助理,“台本是谁写的?”

“不知道。应该是先录一遍采访,再加工改动的吧。”

节目几近尾声,主持人煽动场内观众向梁嘉骏提问。内定观众1号接过话筒,“听说凯欣是你在香港的同学,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梁嘉骏看向镜头,目光却更辽远,似穿过摄像机到演播室外。安宁连忙低下头看监控屏。

他的回答四平八稳,却很有让媒体深挖的点,“我想说,谢谢你在我孤立无援的那段时间里,坚定地在背后做我的后盾。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是因为有那时的你。”

节目在掌声雷动中结束,上海已是深夜。

宋安宁打开手机浏览器,飞快地把梁嘉骏的十年浏览过去。她就像其他所有以虚拟网络的方式了解他的歌迷、甚至普通人一样,并没有因为曾经相识而有何不同。

“阿宁?你……已经不住在香港了吗?”梁嘉骏声音渐沉,自言自语地说,“难怪,电话一直打不通。”

安宁没多解释,只是轻轻笑,“好久不见。”

这四个字,她在睡梦中或清醒时练过无数次。究竟用哪种语气才不会被听出难掩的企盼,哪种表情才不会被发觉压抑的狂喜。

她果然练习得很好。这句久别重逢的问候,已经清淡到像一碗白粥。所有怀着一腔热情品尝它的人,都会深深失落。

梁嘉骏提议去江边走走,她没拒绝。两人沿着黄浦江,从深夜走到天空泛白,东方明珠塔灯光渐熄。期间他们仍像昔日朋友般谈天,年少时很多画面一帧帧生动闪现。

“……结果到了十八岁那年,没有人为我煲花胶汤。”安宁低头看自己黯淡若无的影子,“其实后来,没有人再给我煲过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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