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铁路线上,一列火车蜿蜒爬行,车厢内播放着《天路》、《坐上火车去拉萨》等应景歌曲。一位列车员匆匆找到列车长:“车长,要出大事了……车里有恐怖分子!”
由于目的地的特殊性,这些列车人员都接受过专门培训,列车长示意她稳一下,慢慢说。列车员喝了杯水后说:“我在走廊里看到一个人神色不对劲,嘴里念念有词,我就过去询问需要什么帮助,那人却告诉我,他很憎恨咱们这条铁路……我突然发现他的背包……里面好像……有炮弹的轮廓……”
很快,那名乘客被“请”到了警务室,包里面果然有一枚不知型号的炮弹,该乘客立刻被控制了起来。可是,很快拆弹专家却发现这个炸弹没有引信,拆开弹体,所有人面面相觑,无论什么炸药都是黑色或褐色,但这个弹体里面却装着满满的白色粉末,专家问这是什么,三缄其口的乘客这才吐出一句话:“骨灰。”
用货真价实的炮弹装骨灰?乘客惨然一笑:“想听故事吗?”
乘客叫史磊,他说里面的骨灰是嫂子和未曾谋面的侄子的。史磊当年在青海当运输兵,班长叫王坤,是个硬汉,视车如命,他常说到那鬼门关的路上有车就有命,没车,要么车毁人亡,要么回去枪毙。还是新兵的史磊对这话嗤之以鼻:“班长,车毁人亡我还信,哪能因为车坏了就把人毙了?”王坤瞪了史磊一眼,不再说话。
等史磊练出技术后,王坤专门点名要他跟车,那是雪域的四月份,车队浩浩荡荡地顺着崎岖不堪的青藏线在山中颠簸。车是苏式老卡,发动机咆哮着缓慢移动,史磊跟王坤面对面说话都要用喊的,王坤笑呵呵地说:“很吵是吧,我第一次独自出车的时候,那是真害怕啊!我就带了一条小狗作伴,在一号驿站休息时,小狗下车都走不成直线……”他说的驿站其实就是一个兵站,沿途有几个兵站可以取暖休息,一旦过了唐古拉山口,一切的消耗就只能靠配给汽车兵的物资了。
驻地天天可以遥望雪山,可一旦深入藏地,史磊心中的巍峨雄伟等词荡然无存,看着引擎盖前面泥泞的羊肠小道,史磊下意识地按照要领对比了一下车头宽度参照杆:“班长……”“闭嘴!”王坤狠狠训了一句,然后不紧不慢却又有惊无险地通过这段天涧。事后,王坤训道:“别乱说话!尤其是丧志气的话!西藏的山都是有灵性的!你说的话它们都能听得到!”
原来当运输兵,对雪山要敬畏,史磊记住了这一点。
开车久了容易犯困,王坤太阳穴上的风油精涂了一层又一层,又拽出一串辣椒嚼着提起精神开车。史磊说:“班长,我来开会儿车吧?”王坤骂道:“屁!前面是猪鼻子冢,你小子想害死我?”苏制卡车像是猪的鼻子,顾名思义,前面是汽车的坟?没等他开口求证,王坤看着高山恶狠狠骂了一句:“你娘的!给老子一门炮,老子真想给这几座山挨个来上一炮!”
史磊不由问道:“班长,你不是说对雪山要敬畏吗?”王坤恶狠狠地说:“我两个战友连人带车被埋在这儿,敬畏个屁!”这里之所以成为汽车兵的墓地,完全是因为路窄山窄又常年积雪,马达巨大的轰鸣很容易引起雪崩。
今天道路不好,班长等老兵下车卸下木板铺路,王坤上车把眼瞪成牛铃启动车辆,史磊看到王坤一脚油门一头汗,双眼看看道路又看看四周高山。车轮碾轧着吱吱作响的木板勉强通过,刚刚停下,王坤便跳下车关注后面车辆,顺便又咬牙骂了一句:“看阎王的心情还要看着老天的脸色!哪天说什么也得要门炮轰烂这雪山!”
军车风雪一程山水一程地抵达拉萨境内,路上陆续出现磕长头朝圣的藏民信徒,信徒早早站到一旁把道路让开,军车减速通过,信徒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送车队离开。王坤告诉史磊:“在这条路上我才能找到存在感,有时甚至还有成神的感觉。”
史磊挠挠脑袋:“班长,一会儿鬼一会儿神的,你把我搞糊涂了。”王坤说:“这是咱们部队士兵的必经阶段,等你明白的时候,就是你成为真正运输兵的时候。”“哦。”史磊不解,只能应了一句。
“这么说你是退伍兵?”说到这儿,一个乘务员问。史磊没有回答他,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本退伍证递给他:“一看你就没当过汽车兵,搜遍我全身也没搜到这个。我们习惯把士兵证紧贴心口放,算是个信仰,也是为了保护心脏,重卡在山上颠来颠去,身体很容易跟钢铁撞上,有它护着,心里踏实。”乘务员看完证件,示意史磊继续说。
大西北除了荒漠就是戈壁,士兵们除了训练就是窝在宿舍里打牌,日子都淡出鸟来了。当然,部队也不是成年累月地闲着,每月会执行其他运输任务,史磊的驾驶技术逐渐成熟起来,直到10月份,部队要赶在大雪封山前运最后一次物资进藏,保障藏民温饱过冬,史磊接到的命令是驾驶员,也就是说,这次由他开车走青藏线。
但这时,史磊有些胆怯了。
上次跟王坤走过那重重山路之后,史磊很是恐惧,那根本就不是行车的道,这次竟然让自己开车去走,部队疯了?恐惧归恐惧,这里是部队,他必须服从命令。史磊听从王坤的建议拿了大量风油精和辣椒放在车上,心里却嘀咕:自己是新手,路上不被吓坏就不错了,哪敢睡觉?但他很快就用上了风油精,因为并不是所有道路都途经死亡,马达的声音和汽车的颠簸不紧不慢地颠散了史磊高度集中的精神,反而更容易犯困。
这次的阎王路异常难走,前些天的雪崩把路完全冲塌压陷,本来就细成羊肠的路变成了碎石悬崖,团长和众多班长老兵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唉,扎营修路吧!”
车队分成三组,一组负责修路,一组负责后勤保障,另一组则是监视雪山,防止施工的噪音吵醒冰封的积雪再来个雪崩啥的。于是,电钻铁锹声不绝于耳,监视组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座座雪山,生怕平静的雪面泛起涟漪。
一天忙碌过后,史磊就着热水狂吃了十几个馒头,拖着疲惫的身体钻进帐篷,这帐篷就安在悬崖边,沉沉昏睡的他做了一夜的噩梦,不是在跌下急速坠落,就是掉在崖底粉身碎骨。次日,史磊顶着昏胀的脑袋继续施工,恍惚间听见有人喊“快跑”!他没反应过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突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拽飞,天上传来“轰轰”声,仿佛战机群飞过,雪崩!史磊突然反应过来,甩开胳膊和腿玩命地向安全区跑去,刚刚站定,团长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把你班长害死了!”
王坤见史磊傻愣着,上前拽着他离开,却被滚滚而来的大雪覆盖,而覆盖前将史磊远远推开。不过西藏的山确实有灵性,战士们拴着救生索奋力刨开雪堆时,发现一块巨石挡住了王坤,一番热水按摩齐下,王坤竟然慢慢苏醒了过来。
陡然出现的雪崩令修路更加困难,若再耽误几天的话,恐怕将会出现进得去西藏而出不来,或者根本进不去的局面。团长一咬牙:“修条简易道!不管怎样,先把物资送到藏族同胞手里再说!”
简易道路好修是好修,就是没有安全保障,第一辆试行车缓缓通过,车队开始正式通车。王坤要求开最后一辆车:“我命硬,雪崩都没收了我,说明老天爷还不想要我,再说我技术好,别人开,团长你放心吗?”几十辆载满物资的重卡轧着一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道路蜿蜒前行。等到王坤行进时,他专门检查了路面,只是老天好像跟他开玩笑似的,卡车刚刚走出几十米,路面突然塌陷,卡车像是一头陷进泥潭的大牛,费力挣扎又不甘心地急吼着,王坤把油门踩到底也无济于事,卡车顺着石块滑下悬崖,很久才传来一声闷响,除了偶尔小石子簌簌的滑落声,天地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傻了眼,第一次见这种生死场面的史磊更是大脑空白。车队最终还是艰难地抵达拉萨,翘首以盼的藏族同胞献上哈达,跳起锅庄,感谢部队送来过冬物资。温情满满的人世间,王坤却躺在冰冷的悬崖下面,再也无法感受到藏族同胞的敬意了。
车队返回途中,大家把哈达抛下悬崖,一缕缕哈达在风中飘扬,好似下面已故战友们的英灵飘在半空,出来相见一般。
这趟任务让史磊悟出了班长生前留下的那个问题的答案:雪山深域本是生命禁地,汽车兵逆天而行,称为鬼;与天斗与地斗,打通的却是藏地同胞的生命通道,视为神。史磊找到团长说:“班长救我的那天夜里,我去道歉,我们聊了很久。班长早就打算明天他开最后一辆车,他说如果出了意外,千万不要通知家里,这是他的遗愿。”
部队得知王坤的父母年事偏高,媳妇又刚生完孩子,决定尊重他的意见先瞒下再说,这一瞒直到史磊退伍。
按照风俗,丈夫王坤必须要回来处理后事,团长面对来队的家属,知道再也无法隐瞒王坤已不在的事实,干脆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这样一来,事情更加复杂了。
王坤的尸体无法找到也就无法在老家立坟,男人没有坟,按照风俗,女人便无法埋入祖坟,而且嫂子是嫁出去的人又是横死,娘家人不同意接回安葬,现在遗体还放在太平间,政府已下最后通告,如果再不把人下葬,政府将会把母女俩埋入公墓。
接下来史磊马不停蹄地办了三件事:第一,找到当地政府,恳请多给几天时间,母女俩的后事由他来办;第二,又跑回部队开了张证明,思来想去,他又跑到班长之前的炮兵部队要来炮弹壳,因为王坤一直发话要用炮弹把积雪炸掉。炮兵部队听完王坤的故事后二话没说,立刻拿出一枚崭新的弹壳和去掉火药的弹头交给他,最后,史磊返回王坤老家,拿出部队的信函平静地告诉他们:“嫂子和孩子既然无法回家,那就让她们跟我去西藏找丈夫团聚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两家的许可,最终男方和女方各派一人跟随着史磊坐上火车奔赴西藏,史磊有些担心路不好走,又不放心装有骨灰的背包,于是便背上包来过道放放风,结果被当成恐怖分子抓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说恨这列火车?”乘务员反问道。史磊摇摇头:“我没说恨这辆火车,我恨的是这条铁路。青藏线是06年建成的,我讲的故事发生在04年,如果你们早建成几年,就不再需要我们汽车兵冒死进藏送物资,我们班长也就不会牺牲了。”满室寂静。
“我可以走了吗?”史磊问了一句,没人应话,史磊轻轻把炮弹放进背包,走了出去。
那座悬崖根本攀爬不下,史磊站在日夜魂牵梦绕的地方,面对苍山大喊一声:“班长!嫂子和孩子过来找你了!你们三口团聚了!我把炮弹也带来了!你啥时想炸这狗日的山,就炸吧!”回音久久回荡,史磊抱起炮弹丢了下去,顺着滑坡叮当作响到最后却没了动静,史磊知道,这是班长心疼媳妇和孩子,在下面接住了她们。
远处,一列运输火车快速划破山的宁静奔向远方。山下,无数汽车残骸和烈士英灵安静长眠在这里,不在乎世人知不知道他们,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到这已经遗弃的恶道来拜祭。因为他们知道部队记得他们,老天记得他们,雪山守护着他们,这些战士,已经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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