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源:只有經過,而又否定和超越了綺麗之後,才能返璞歸真

“文心雕虎”是作家、兒童文學理論家劉緒源在《中國兒童文學》雜誌所開設的一個極具風味的書評專欄,多年來一直廣受讀者好評。他在專欄裡寫下了不少肺腑之言,讀者評價其能在喧囂、駁雜的文化世相中秉理性與率真,堪稱當代兒童文學文本細讀與藝術批評之典範。

繼2004年結集出版以來,《文心雕虎》已絕版多年。2018年,我們重新再版了這本書,在保留原版“雕虎之輯”的精選之作基礎上,增加了作者後期在《文學報》等媒體上發表的新作,因此我們將其稱為“全篇”,從中我們既可領略當代中國兒童文學的風雲寒暖,也可汲取作者多年來潛心研究所奉獻的理論精華,更好地梳理和反思中國兒童文學的歷史與當下。

刘绪源:只有经过,而又否定和超越了绮丽之后,才能返璞归真

美與綺麗

本文摘自《文心雕虎全編》

興趣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當幾個人在同樣的時候,幹著同樣的事情,哪怕是同樣地投入吧,由於興趣的不同,慢慢就會有不同的結果出現。尤其是那種個人性質的事,那種精神性的活動——比如創作。

當初,我在一心投入小說創作時,就有一點小小的不同:我特別想把創作規律從道理上弄清楚。具體的表現,是我特別愛看有關的評論,哪怕放下好作品不讀,也要先把評論讀了。要知道,那並不是為了應付考試,而只是為了自己內心的急需。那是一個荒蕪的年代,所能看到的只是《蘇聯作家論創作》那樣的書。偶爾找到一本赫拉普欽科的《作家的創作個性和文學的發展》,這是蘇聯學院派很典型的冗長的論著,那時也被我讀得滾瓜爛熟。另一位不知名的作者謝皮洛娃寫的《文藝學概論》,則成了我最初的啟蒙教材。我一直很感激這些書,對於年少的有著空茫的理論需求的我來說,它們無疑是旱地的甘霖。也就在這些書中,我讀懂了一對相近而又相抵的概念:“綺麗”和“美”。最初彷彿是在綏拉菲摩維奇的創作談中讀到的。而在別的書裡,“綺麗”有時翻譯成“漂亮”。

可以說,對我後來逐漸形成的文學觀和審美觀,這大概是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另一對同樣重要的概念,也許是“期待”和“驚訝”,那是從王朝聞的書上讀來的,源於萊辛的《拉奧孔》。期待,通向那種有著豐富的心理內涵的文學欣賞;而驚訝,則更多地意味著有較大撞擊力的、更為抓人的作品。“期待”大於“驚訝”,就因為前者能更真實更真誠地包容作者和人生。“美”(而非綺麗)與“期待”(而非驚訝)的相合,就必然會追求那種並非純消費的、未必太好讀、卻深藏著更悠遠的審美渴念的文學。

刘绪源:只有经过,而又否定和超越了绮丽之后,才能返璞归真

劉緒源

再來說說那時的創作吧。我已說過,那是一個荒蕪的年代,但荒蕪年代也需要文學。記得“掃四舊”的狂飆席捲而來時,我也和同學、鄰居們一樣,將家中所有的書拋到大火中焚燒。那時要的是“革命”,其他都不在話下。不料,僅僅過去了一年多一點,人卻飢渴難耐地想要找書來讀了。我的哥哥偷偷留下來的兩本描寫戰爭的長篇小說——《紅日》和《逐鹿中原》,一時竟都變成了百讀不厭的寶貝(因為有了那時的經驗,所以我對現在的商品時代的文學,同樣充滿了信心;至少,有相當一部分人的文學需求,是不可能輕易消除的)。

當局勢開始有些鬆動,一些文學刊物陸續復刊時,我們也就摸索著投入了“文學創作”。一位下放在船廠的工人作家,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們的老師。我們常常聚在“防空洞”裡,津津有味地聽他講有關作家協會和文學創作的事,也把自己醞釀中的小說構思談給他聽,讓他出主意或做評判。當然,寫成的初稿更急著讓他過目。我的這位老師是寫詩歌出身的,後來才改行寫小說;他的父輩是有些文化底子的,他兒時讀過好幾年書,甚至還略通英語;在 50年代走上文的工人作家中,他的名氣不算大,但無疑是其中較有文化修養,也比較喜愛讀書和思考問題的。現在回過頭去想想,他所教給我的東西實在不少。舉其大者,是他教我們學會了觀察生活,懂得了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性格,而性格總是通過十分具體的細節表現出來的;他也教會了我們通過細節將人物寫活。

但我和他之間漸漸起了摩擦,甚至產生了一種暗暗的內心的對抗。原因是他總是否定我的一些自認為很有文學性的嘗試;而他的那些示範性的構思或文字,我又總感到太白,太乾,不美。現在看去,這大概是文學觀和審美觀上的差異,也可說是不同風格追求上的差異吧。但在當時,我周圍的人卻大多認為這是我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在作怪,是對於舊文學的迷戀。這使我的情緒更加對立,也更加孤芳自賞起來。荒蕪的年代很快過去。轉眼之間,我早已不是所謂的青年作家;而我的這位老師竟已年過古稀了。前不久他將自己的創作匯成三大本文集,送了我一套。我很有興味地讀了一遍。

他的詩和小說,尤其是寫船廠的那部分,我覺得十分親切,也看得到他對於生活的真情實感。它們引起了我許許多多的回憶。略感單薄的似乎是他的散文,內涵不夠豐富駁雜,而文字也確實直白了一些。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當初我和他之間的悄悄對立(我那時真的有孩子氣的成分),我是屬於正確的一方?——不,絕不是這麼回事。

我後來很快就發現,我的那些自鳴得意的筆墨,其實是多麼膚淺啊。我追求的是一種表面的華麗,這華麗使讀者不能專注於作品的實質;也使作品進展緩慢,難以抓住讀者;而這華麗又不是我真正的個性的體現,卻大多是從別人作品中模仿來的。特別在我不再寫小說,而更愛寫些閒話式的散文,並同時研究起現代散文(主要是周作人散文)的藝術風格時,我才真正明白了過去自己追求的並不是美,那實在只是“綺麗”而已。

——這段實踐使我很奇妙地意識到,“文章”其實是創作的基礎,從文章的角度看小說,會發現很多平時看不到的毛病。像魯迅、沈從文、汪曾祺、林斤瀾這樣既是小說家,又是文章家的作家,真是非常難得。而兒童文學中的格林兄弟、安徒生、林格倫……即使僅從譯文中,我們不也能讀出那文章之美麼?

我的那位老師自己並不十全十美,但他憑自己的閱歷、審美經驗與創作實踐,很輕易地便看透了我的毛病。光是直覺,就能告訴他“美”與“綺麗”的不同。我真誠地感謝他,就如我之感謝赫拉普欽科與謝皮洛娃。他們教給我的,是荒蕪年代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文學傳承。而同時,我也想到,一個作者,如果不經過一段追求甚至迷戀“綺麗”的時期,那麼,他的創作,也許真會是始終直白而不夠豐美的;只有經過“綺麗”,而又否定和超越了“綺麗”之後,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才會進入一種內在的絢爛,達到一種異常質樸的豐富,那才是一種高層次的美。而在追求“綺麗”的時候,他人的批評往往是沒有用的,如果那確是一段誠摯的追求的話,過多的批評甚至還會引出逆反的情緒。只有在創作實踐和藝術修煉中,自己自然地發展到了那一步,“綺麗”才會向“美”轉化。

沒有人會猜得出來,我上面的想法竟是由蕭萍的一本《卜卜貓》引起的。從蕭萍過去那些絢麗的詩和小說中,我彷彿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過去的文學追求。但我從來不敢批評“綺麗”,這是不是吸取了我那位老師的“教訓”呢?我只能靜靜地等待和暗暗地希望。現在,從《卜卜貓》中,我讀出了沒有絲毫外在絢麗的美,那是從人物,從想象,從意象,從語言本身滲透出來的,沒有人工痕跡的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作者走向成熟的標誌。由於蕭萍有著很大的創作打算,現在發表的作品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開頭,所以我難以貿然做出評論。我只能預祝她越寫越好——我期待(期待大於驚訝)最終能讀到一部童話形式的、中國現代版的《愛彌爾》。

刘绪源:只有经过,而又否定和超越了绮丽之后,才能返璞归真

《文心雕虎全編

著者:劉緒源

“文心雕虎”本是劉緒源在《中國兒童文學》雜誌所開設的一個極具風味的書評專欄,一直廣受讀者好評。繼2004年結集出版以來,已絕版多年。此次再版,保留了原版“雕虎之輯”的精選之作,並增加了作者後期在《文學報》等媒體上發表的新作,故稱為“全篇”。從中既可領略當代中國兒童文學的風雲寒暖,也可汲取作者多年來潛心研究所奉獻的理論精華。

刘绪源:只有经过,而又否定和超越了绮丽之后,才能返璞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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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绪源:只有经过,而又否定和超越了绮丽之后,才能返璞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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