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與王傑之爭,令《金瓶梅》成為朝堂禁書?

《金瓶梅》傳播史上的一個有趣現象,即在抄本階段頗受明朝大吏與著名文人的關注,如嘉隆間內閣大學士徐階,尚書王世貞、董其昌,如聲名素著的袁宏道、湯顯祖、王稚登、沈德符等,都曾有過收藏傳抄,或給以較高評價;反倒是有了多種刻本之後,有了張竹坡的評點之後,似乎疵議增多,惡名日甚,禁燬之聲漸漸響亮。這是經學者耙梳史料後留下的印象,也是一個相對固定的看法,而本人近日發現的一條記載,應能提供一點不同的參照。


和珅与王杰之争,令《金瓶梅》成为朝堂禁书?​揀讀其孫、道光間山東布政使王篤《兩竿竹室集》,頗涉及乾隆末年朝政,以及王傑對寵臣和珅的厭憎譏諷與抗辯責斥。卷六“雜記”中有一則,敘寫和珅在軍機處講《金瓶梅》被王傑譴責之事,曰:蒲城家省厓相國謂予曰:昔文端公在軍機與和珅同列,遇事忿爭,怒形於言,人多為公危,公亦以同事齟齬,非協恭之道,屢乞解罷樞務,而高宗不允。不得已數請病假,有至五月之久者,高宗知公深,不之責也,痊即仍入樞垣,故當時有“三進軍機”之說。此一段先作鋪墊。文端公,即王篤的祖父王傑,清朝第一位出身西部的狀元,“關學”傳人,一生崇尚操守和氣節,於嘉慶十年正月在京師病逝,諡文端。兩年前王傑辭官歸裡時,嘉慶帝親撰詩二首,有句“名冠朝班四十年,清標直節用貞堅”,“直道一身立廊廟,清風兩袖返韓城”,備極稱譽。清廷自雍正朝設立辦理軍機處,位於隆宗門內,緊挨著皇帝起居的養心殿,遵旨辦理軍國大事,很快就形成超越內閣之權勢,稱為“樞垣”“樞務”。乾隆末年至禪讓(弘曆為致敬皇祖玄燁,在位六十年後將寶座內禪於十五子永琰,自稱太上皇帝)期間,內閣首輔兼首席軍機大臣阿桂常患病休假,和珅代理主持樞閣軍政機務,巴結討好、依附趨奉者甚眾,董誥、劉墉、紀昀等資深大員亦避其鋒芒,只有一個王傑敢於與之抗衡,時或對他當面奚落。此類記述散見於史籍筆記,傳聞亦多,甚至說王傑命門生借為和珅治病將之毒死。這裡則說到王傑雖“遇事忿爭”“怒形於言”,心下仍不自安,請辭復請假,顯然更為真實可信。至於轉述者“蒲城家省厓相國”,乃道光朝東閣大學士、軍機大臣王鼎,字省厓,陝西蒲城人,與王傑籍貫韓城相距不遠。王鼎的爺爺王夢祖為王傑未第時親密文友,族人也系從山西遷陝,因此稱為本家。王鼎於嘉慶元年中進士,曾應邀到王傑府上,多蒙獎掖,終生執晚輩禮。他對於當時軍機處(即樞垣)的描述很真切:和珅恃寵驕縱,在朝廷內外呼風喚雨,縱是王傑也不無忌憚,故多次上疏求退;而王傑也是乾隆帝發現和重用的人才,當初御覽十卷,親自將之從探花拔為狀元,後見其人品貴重、學問博雅,一直倚重有加,號為“特達之知”。王傑的書法氣象正大,端嚴流美,弘曆很早就命他進入南書房,平日為自己整理抄錄詩稿,定期編纂成御製詩文集。這可是一種令人羨煞的殊榮。接下來的話,也出自王鼎之口,說的是和珅在軍機處會食時講述《金瓶梅》的故事——又言:一日諸公在軍機會食,和相談論風生,語近諧謔,文端厭之,起就別案,展紙作字。和言已,眾囅然,公獨若不聞者。和頷之,顧問公曰:“適所談之故事,王中堂知出於何書?”公曰:“不省也。”和曰:“出在《金瓶梅》上。”公艴然持筆,拍案厲聲曰:“此等混張書,我從來不興看的!”和慚而哂曰:“天下豈皆正經書耶?”由是銜之益切矣。一番話情景逼肖,人物鮮活,當朝寵臣與直臣皆唇吻口角畢現,信息量很大,所涉及歷史線索亦多,容略作解說。軍機會食,指的是各位軍機大臣一起用工作餐。和珅是在乾隆四十一年春入軍機的,年僅二十六歲。逾十年之後,王傑始以兵部尚書兼軍機大臣,時已年過六十,位次排在和珅之後。兩人同在樞垣長達十二年,跨越乾嘉兩朝,此事發生在什麼時段?推測大約在乾隆六十年前後。

和珅与王杰之争,令《金瓶梅》成为朝堂禁书?​其時首樞阿桂年老多病,經常由排名第二(次樞)的和珅管理日常事務。內閣與軍機處本為機要縝密之地,大員多崖岸自高,不苟言笑,即便是封疆大吏也不與之私下接觸。而和珅主事後風格一變,歷來肅靜的軍機處熱鬧起來,入京外臣熙熙攘攘,和珅與人相見常會調笑戲謔,此時又公然在會食時講起《金瓶梅》故事來,毋怪王傑勃然作色。軍機處在紫禁城隆宗門內,養心殿男牆外一排矮屋,即軍機大臣值房。然弘曆晚年基本不在皇宮長住,故這次會食,推測是在圓明園的軍機茶房昨齋庭。小小院落整潔清幽,又稱“軍機別院”。漢軍機大臣絕多為兩榜出身,再入庶常館深造,而和珅僅讀過鹹安宮學,也成為他的一個心結,有一種找到機會就要賣弄才學的衝動,於是便將軍機會食作為宣講的舞臺。查當時軍機大臣,除卻阿桂、和珅與王傑外,還有福長安、董誥、檯布三人。福長安與和珅關係親密,檯布資歷甚淺,而董誥則是個文怯書生,是以王傑雖拂袖去,他們仍穩坐聽老和講完,然後是陪同嘻嘻笑樂,以示愉悅與嘉許。關於和珅曾讀過《紅樓夢》,並聽乾隆帝揭示“明珠家事”一節,見諸曾國藩幕僚趙烈文的《能靜居筆記》,通常以為是可信的。這一條和珅講述《金瓶梅》的記載,應更為真實。王篤的信息源為生性端謹的道光朝大學士王鼎,初為庶常館庶吉士,很有可能就是由同鄉先輩王傑親口告知。出乎常人意料之外的,是大清軍機處竟然有人開談《金瓶梅》。據王傑與其他軍機大臣的反應,和珅所講,大約是其中的“黃段子”,且有可能是“系列講座”。時值國家內亂紛起,聖上日夜焦灼,軍政事務繁重,每次會食時講上一段《金瓶梅》,眾樞臣開懷一笑,頓忘煩累,不亦樂乎?此事乍看有點兒不可思議,實則不足為奇。不是說《金瓶梅》曾長期被禁燬嗎,不是說順康兩朝頒佈了禁燬淫詞小說的律例嗎,實則多為民間之禁,衛道者之禁,也有地方官府之禁,尚未見清廷將該書明確列入名單。另一個方面的證據是:康熙四十七年,內翻書房即將《金瓶梅》譯成滿文,刊刻印行。早期的翻書房多由皇帝交辦譯項,職司綦重,位於隆宗門內北房(即後來的軍機直房),似也有理由推測康熙帝讀過此書。昭槤《嘯亭續錄》卷一:“有戶曹郎中和素者,翻譯絕精,其翻《西廂記》《金瓶梅》諸書,疏櫛字句,鹹中綮肯,人皆爭誦焉。”證明此書在滿洲勳貴中之流行。和珅讀的是滿文版還是漢文版?根據現有資料難以認定,但通曉四種文字的他兩個文本都能閱讀。其在軍機處吃飯時引為談資,在別的場合自也會談到,應無異議。王鼎講述這段往事,王篤記下這次交鋒,自是以大貪官和珅為反襯,塑造王傑的高大形象。王傑一生崇尚理學,立身誠敬,風骨氣節凜然,由此事也得以呈現。可也不得不說,王傑身上的道學氣息甚濃,未經親自閱讀,僅據耳聞,就將《金瓶梅》斥為“混張書”,文學觀反不如老和。懾於王傑的咄咄逼人之氣,和珅一時頗有些下不了臺,口中雖承認《金瓶梅》不算“正經書”,心下未必如此想。和珅能解得這部“第一奇書”的三昧麼?他與乾隆皇帝交流過閱讀體會麼?記載缺失,今人已無從瞭解。然說他讀出了些許興味,講起來很生動,倒是可信的。具體到王傑對《金瓶梅》的論斷,不管是不是為和珅的“談論風生”所激,實在並不高明。話分兩頭,兩人皆有集子流傳,王傑的《葆淳閣集》多應制與遵旨奉和之作;倒是和珅的《嘉樂堂詩集》頗能見出些真性情,文字亦清雅通脫,真的不輸於當年的西部狀元。和珅主導的軍機處令王傑不爽,反覆求去,其清廉自持讓人尊敬,遠奸避禍的意思也在其中。嘉慶元年十月,太上皇帝准許他以足疾請假。半年後重回樞垣,不到三個月即被免去軍機處和南書房等一應兼職,且命他立刻離開熱河,返回京師。此事出於弘曆深夜召喚不到,有些惱怒怪罪,就中當也有和珅的推波助瀾。再兩個月阿桂病逝,和珅位極人臣,大清內閣以他為首輔,軍機處以他為首樞,晉爵一等公,且是特賜束宗室黃帶子的國公,管理六部中的吏、戶、刑三部事務,就連子皇帝顒琰也要讓他三分,王傑更不在話下。他還會在軍機處“舉辦《金瓶梅》講座”麼?沒見記載,估計怕是不大可能了。弘曆禪讓的三年,和珅一僕二主,苗疆變亂未息,白蓮教又在湖北揭竿四起,迅速蔓延到四川陝西數省,加上黃河連年決口,軍政事務繁亂。而和珅家中也七事八事,喪亡相繼,腿疾頻發,過得並不輕鬆,當不會再有此等閒情逸致了。

和珅与王杰之争,令《金瓶梅》成为朝堂禁书?​嘉慶四年正月初三日,太上皇帝弘曆壽終正寢,顒琰親政,對和珅的政治清算迅即啟動。初四,和珅與福長安被限制行動自由;初八,欽命將和珅、福長安革職逮問,查抄家產。王傑成為內閣首輔,深得嘉慶帝敬重,擔任審辦和珅一案的首座(即主審官)。參與會審的親王大臣與三法司官員,或懾於和珅往昔之威焰,或受過其小恩小惠,不少人一時難以轉彎,尷尬囁嚅,而王傑則正氣凜然,不假辭色,逐項嚴詞追問,使之不得不低頭認罪。十一日,嘉慶帝下詔公佈和珅罪狀十五條,又四日開列其“二十大罪”。所定罪名如在圓明園騎馬、坐肩輿、擅自撤除軍機處記名人員、在上皇患病時表情不夠沉重等等,頗覺雞零狗碎,卻沒有提到他在軍機處大講《金瓶梅》一款。其間有王傑立身正大、不以私怨相報復的原因,亦可知那時《金瓶梅》並非禁書,讀也可,講講也無妨。同時稍晚的禮親王昭槤,記述自張竹坡評點後小說流行,汗牛充棟,“士大夫家几上,無不陳《水滸傳》《金瓶梅》以為把玩”(《嘯亭續錄》卷二),亦可作為一項旁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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