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墳(民間故事)

從山上下來的路不好走,銀針似的細雨冷冷尖尖的往心口扎。濃墨重彩的烏雲像剛從水缸裡撈出來,沒有人擰就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腳踩上去就陷入了一個小小的沼澤,掙扎著拔出腳,軟塌塌的泥無孔不入的把什麼顏色什麼質地的鞋都漆上了同樣的土色。倒是真的實現了眾生平等。

樊萍蘭的小腿痠的有些打顫,她猜測直接原因是是剛才拔草站久了加上雨天山上的小道難走。依她的性格是無論如何都得抱怨兩句的。雖然這兩句一開始就極有可能以一發不可收拾之勢氾濫而去。她張著嘴看了看走在身邊的思惠正一張薄嘴皮子上下翻動忙著通過手機約牌局,山上隱隱約約的信號讓電話裡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思惠的脾氣就有些毛躁起來,思惠的脾氣她是見著漲起來的——同時湧起的還有思惠家銀行裡的存款;思偉一個人悶頭走在前面,不時幅度極大的用手撥開擋在路上的灌叢,嘩啦啦一陣惡狠狠的在風裡盪開,軟中華乳白色的菸圈嗆嗆的一縷趕一縷不停歇的往她跟前飄。樊萍蘭日益衰老的腦袋吃力的運轉了一下,改變了初衷,她用極響的聲音吐了口濃稠的青黃色唾沫,然後重新閉上了嘴。

下山比上山多花了十五分鐘,黑壓壓的雲團在一塊虛張聲勢的轟隆隆作響,地上三三兩兩的幾片乾枯的葉子被風吹的轉出個漩渦。樊萍蘭想,得趕緊往回趕了,這雨怕是要下大,陽臺上還有昨天洗的沙發套沒收,而因為泡在冷水裡過久她的指關節現在仍隱隱作痛。思偉“嘟”的一聲按響了靠在路邊風塵僕僕的警車,打斷了樊萍蘭隨風散漫的思緒。樊萍蘭一步三頓的拍打著褲腳濺上的泥漬走上前,思偉猛然轉過身來,嚇了她和正把手機往“蔻馳”包裡塞的思惠一跳。思偉擰巴著眉頭說:我想了一路,當然也不僅僅就是這一路,這想法其實產生有段日子了,我一直放在心上認真思考,翻來覆去的左思右想…。思惠把思偉還在往外一個一個蹦的話乾脆利落的攔腰斬斷:哥,你到底想說啥,我跟大明他們約好了六點半打麻將的,我這兩天正跑火呢,您老人家有話快說別耽誤我。思偉這幾年自從當上了區派出所的所長,練就了一句話說的七拐八繞的功力,看這勢頭,離主題還隔著千山萬水,思惠實在沒功夫跟著他長征二萬五千裡,只好打斷。樊萍蘭用小指甲有一下沒一下的摳弄著指縫裡垢著的泥巴,摸不出思偉肚子裡是個什麼意思,於是抬起頭也看思偉,眼神卻是漫不經心的。正好思偉五十歲的臉迎著陰沉沉的光對著她,她的腦子就有些飄。她想,思偉白白胖胖的肉臉嚴肅起來跟陸建明這個精瘦精瘦的死鬼還真是挺像的。思偉用手胡嚕了下寬闊的鼻頭,陷在肉裡的眼睛躲在金絲邊眼鏡後放光:我想給老爹修墳,大修。這事樊萍蘭從來沒想過,當下思偉提出來就好比拿鋤頭在她腦袋裡開墾出一片新大陸,她的身體震了震,但她沒動。她只是“嗯”了一聲拿眼睛看思偉,示意他繼續說。她現在真的開始老了,她想。

老爹埋的太倉促太寒酸了。不過能怪誰呢,當年也是實在沒辦法。老爹被車間裡掉下來的天車砸死的時候我才五歲,思惠不過剛會扶著桌子走路。三個肚皮都得靠老孃餵飽,家裡窮的連只雞都養不上,的確沒錢好好葬老爹。可如今我也算事業有成,思惠家那個廠子在開發區辦的也是數一數二的規模。別說我倆覺得對不起爹,廠裡的人來掃墓看見爹的墳這樣背後也得戳著我們脊樑骨說啊。

思偉的眼裡深深淺淺的汪著一點渾濁的液體。倒不是對父親的懷念觸動了他,他只是想起那段日子是真的難捱,清湯寡水的青菜蘿蔔讓他個子小脖子細,捱過不少同齡孩子的拳頭,甚至大人的白眼。他不能忘,也忘不掉。這麼多年,從廠裡的保衛科調到派出所當民警再到當上區裡的所長,每當酒足飯飽夜深人靜,他就想,他得拿出點實際行動好好報復報復那些從前欺負他沒爹踐踏過他的人。

思偉的話在思惠的心裡炸起朵朵浪花,她也動了感情,靠著車門低低的說:是啊,我都沒什麼關於爸爸的印象,過了四十來年沒爸爸的日子;每次來掃墓,找墳頭就找半天。破破爛爛的,連塊碑都沒有,現在我們都還算有錢,爸爸的墳還這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樊萍蘭沒吭聲,她心裡有怨氣,她想:難道你們倆現在翅膀硬了開始怪罪我不成?那時候活人都吃不好,哪有功夫給沒知沒覺的死人充門面呢,好容易我一個寡婦扯大了你倆,現在倒為著一甩屁股走人的傢伙鳴不平。但她轉念一想,反正你倆有錢,花在牌桌飯桌上不也是花,何況自己死後也還不是得回到死鬼的旁邊躺著嗎?為這的確也該修修,自己講究了一輩子,做鬼也不能邋里邋遢丟人現眼。

思惠伸手抹了下臉,抬起頭問樊萍蘭:媽,你說呢?

樊萍蘭很和藹的說:你們做子女的能想到這上面也是夠孝順了,媽沒白培養你們。你們不嫌麻煩就行。

樊萍蘭做了一輩子廠區小學的語文老師,講起話來總愛文縐縐的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文化修養。

思偉和思惠激動地對視一眼,四隻已到中年的眼睛就亮閃閃的有了淚花。他們想,自己要做的這件聲事將要勢浩大引人注目流芳百世,讓旁人談論起來語氣裡都是羨慕都是佩服都是嫉妒都是懊惱。

我也很高興。我不像樊萍蘭一點小事就存在心上東想西想,我把什麼都看的很簡單,簡單讓我快樂,儘管我的簡單不止一次的被樊萍蘭罵作“缺心眼兒”。但我自個兒知道自己缺不缺心眼。她以為我不知道她在學校捏著喉嚨跟男人打情罵俏,她以為我不知道我死沒幾天她就跟盤冒著白氣的拔絲紅薯似的往男人身上黏(第一個黏上的竟然還是我最好的“哥兒們”!)。我只是懶得計較罷了。當然這都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經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躺在這溫暖溼潤的土壤中四十來年。我用我的肉體養育了幾代昆蟲,並因此和它們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覺得我比活著的人更快活,畢竟午夜山間呼嘯的風聲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聽到。我並不在乎這些虛的做給別人看的門面功夫,可我的兒女能有這樣的心,我還是很高興的,管他們是為自己的臉面還是真的為我呢!

真要把嘴裡輕而易舉吐出來的字變成現實,問題就來了,還是個大問題——母子仨人誰都確定不了山上挨的密密麻麻的墳頭究竟哪個是自家的。這也是沒辦法,那時候條件都不好,沒刻碑的光溜溜的墳包不在少數,再加上野草樹木肆無忌憚的瘋長,幾年下來,踩著雜亂無章的路上山,要找到自家的墳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何況年月長了人的記憶也跟著老了,樊萍蘭實在記不清哪個雜草瘋長的墳頭是自家死鬼的了。一家三口每年清明去上墳的墳頭其實都不一樣,不過舉目四望哪都是墳,四周都是陰森森的林子圍著,不一樣也就一樣了。思偉說:老頭知道我們來看他就行了,不是有句話叫“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嘛。樊萍蘭想,這句話用在這詞不達意。可她沒說話,思偉只上到初中,能有這水平就不錯了。掃墓的事這麼些年下來就這麼著了。

思偉自認為面面俱到卻未曾想漏掉了這最重要的一環,就直挺挺的揹著手僵在那半天無話。請來商討作法的瞎子等了半天都是死樣的沉寂,就站起來,說:得知道風水我才好準備作法嘛,不能唬你們,我人瞎心亮哩,你們找到了再來請我吧。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思偉只好愁眉苦臉開著警車又把瞎子送回去,在路上時心不在焉的打著方向盤,後面的車憤怒的把喇叭捶的地動山搖。思偉心裡嘀咕:我倒寧願你個瞎子唬我呢,如今話都放出去炒的熱火朝天了,廠里人個個巴拉著脖子等著看我動作呢,現在這話說出去豈不是鬧大笑話。幼年的噩夢讓他肥胖的身體出了一背油膩膩的冷汗,這身冷汗讓他層層疊疊的腦子裡靈光一閃蹦出了個他認為絕妙無比的想法。拉響警笛的警車靈巧兇悍的在車流裡奔馳,思偉渾身精溼的像剛從湖底爬出來,他咚咚咚跑上樓,咬著牙對目瞪口呆的樊萍蘭和思惠擠出三個字:繼續修!

老陸家修墳的事是七月裡吐著猩紅信子的蛇,“嘶嘶”的吐著氣在每戶人家的茶餘飯後鑽來鑽去。聽講,思偉一次在私人的飯局上喝大了,一不留神說出了這次給他爹修墳的花費,六位數的造假嚇的不少人咋舌。被雨衝的垮垮的墳包請山下的老表抹了水泥,又造了雕了獸的圍欄護在邊上,幾株郁郁青青的松柏從市裡的公園顛簸著被移植到了那裡,山西黑的石碑專門請了市裡篆刻協會的副會長刻的,龍飛鳳舞器宇軒昂。這可算的上是廠區裡最輝煌燦爛的一次修墳了,不少老人都摩挲著長滿老年斑的手掌憤憤地說:陸建明這小子積了德,他的墳被他家小子修的可以跟十三陵比了!思偉的警車再“呼呼”的開進廠裡時,從前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也都側著身子給他讓路了。

修墳大業竣工那天,思惠買了四千多塊的鞭炮,噼裡啪啦的紅紙屑喜氣洋洋的在空中打轉。瞎子跳神也比往常更加賣力,思偉便心甘情願的又加了個鼓鼓囊囊的紅包塞給他。樊萍蘭心裡淡淡的,連絲鹹味都沒有,可看著思偉和思惠都哀哀的站在墳前哭起來,覺得自己也該流下幾滴眼淚。這麼想著,核桃樣的臉上就爬過兩道涼涼的蚯蚓。樊萍蘭想:我這是提前為自己哭呢。旁邊屬於她的位置也一併修好,空蕩蕩的急不可耐的等著她似的。是思惠的意思,說是“一步到位”,思偉對妹妹的提議表示了極大的讚賞。旁邊站著的請來觀禮的市裡各部門的小頭頭驚歎的對著氣派的修好了的墳指指點點,還有嘖著嘴對著思偉豎大拇指的,淚眼朦朧的思偉靈敏的餘光瞟到了,心裡的得意吹了氣似的膨脹,把他整個人帶的要飛起來。匆匆燒完幾捆紙錢,一行人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下了山,一排小轎車候在山腳。思偉彎腰坐進第一輛車,車子慢慢的向鎮裡新開的度假村開去,望了望後視鏡裡一輛接一輛井然有序的跟著,就舒了口氣仰靠在真皮坐墊上。一件懸在心裡許久的大事落了地,心裡突然空落落的,有什麼悠悠的溜走了似的,他想捉住,卻只能無力的鬆開手。但這空落落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因為他記起來自己眼下又有重要的事得去做:思惠家的廠子最近出了點問題,得幾個頭頭幫幫忙搞掂。這也是思惠讓他今天把這些活菩薩請來的原因。思偉摘下眼鏡輕輕的捏著太陽穴,他有點羨慕老爹,他感到活著其實有些辛苦。還是死人最無憂無慮。

思惠開著火紅色的奧迪跟在後面,心裡的算盤叮呤噹啷的作響。今天一定得把廠裡的麻煩解決了,她想,免得夜長夢多。樊萍蘭頭歪在安全帶上睡著了,白色的唾液掛在嘴邊,響亮的鼾聲讓思惠紋成一根鋼絲的眉縮了縮。窗外的風景正夢一般的閃過。

而我?我仍舊安靜自在的沐浴在泥土潮溼的芬芳中,不遠處那座新修的墳頭仍冒著青白色的煙,一嫋嫋的往天上蕩。有幾片鞭炮的碎屑被粘在鞋底帶到了覆蓋在我身上的土中,有淺淺的熱烈的氣息。一滴雨砸下來了,隔著薄薄的土層我能清晰的感覺到。我有些困了。我想我該閉上眼睛睡上一會。而我不用擔心,因為在山間奔跑的風,最後都會灌進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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