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逾半世紀的友誼:兩名逃港知青百感交集的重逢

遺失逾半世紀的友誼:兩名逃港知青百感交集的重逢

71歲的夏威夷(左)和兒時好友陳克治(右)失聯59年,近日因為BBC中文的報道而重逢。

上世紀五十年代,一個父親為國民黨軍官的‌‌“黑七類‌‌”、一個窮家小孩於廣州同福中路第一小學相遇。由於共同興趣,兩人惺惺相識,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其中一人被調離學校,這對朋友失去聯絡——重聚之時已是近六十年後。

縱然分開近一甲子,他們的命運卻驚人地相似。席捲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中,作為知識青年的他們從城市被下放到農村,接受改造,後來不惜代價偷渡至香港安居紮根。

小時候的夏威夷,一直對父親沒甚麼印象。

他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官,1949年後逃至香港,剩下他和母親留在廣州。父親離開那一年,他只有兩歲。

父親的政治成份籠罩著殘缺的家庭,也影響著夏威夷的生活軌跡。文化大革命的爆發,令他陷入無窮黑暗。縱使吃盡苦頭,小學時代的純真時光卻為他帶來慰藉。‌‌“讀小學的時候,大家年紀都很小,不會關心政治。那段時間很快樂,尤其是朋友相交,更難得的是有兩三個志趣相投的同學。‌‌”

一個令夏威夷難以忘懷的好朋友,就是陳克治。‌‌“我們都喜愛看書。大家學習成績都比較好,老師們對我們的印象很好。但我們之間沒有甚麼競爭之心,只覺得大家很投緣。‌‌”

夏威夷形容,陳克治為人正派,行事光明正大。而兩人均是單靠母親生活,讓彼此更理解對方的處境。

‌‌“陳克治居住在郊區的木屋,情況比較貧困,而且他家中只有母親。我家中也只有母親維持生活,我心目中大家都是單親家庭,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

老師被打成右派

‌‌“我們一年級的時候,林老師已經教導我們。在我印象中,她長得很斯文,戴著一副眼鏡,很認真地教書,對學生很親切。我相信她當時剛從師範畢業,非常年輕。她特別疼愛我和陳克治。‌‌”

1957年,中國大陸掀起一場反右運動,整肅知識分子與反對者。這股運動,終擴散至學校,而林老師亦被打成右派。‌‌“當時我們都覺得消息非常突然,完全無法接受。為何這麼好的老師會變成右派、變成壞人、被趕到勞改場?‌‌”夏威夷、陳克治都認為林老師被劃為右派是匪夷所思的事,為她感到憤憤不平。這件事上兩人看法相近,更奠定雙方的友誼。

不過升讀六年級的時候,陳克治被調離學校,兩人日漸失去聯絡。

遺失逾半世紀的友誼:兩名逃港知青百感交集的重逢

夏威夷小時候與父母的合照。

偷渡四次

本來,夏威夷的前途不會受到文化大革命影響。他升讀的中學是一所實驗學校,只需五年就可畢業。1965年,夏威夷完成高中,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發生前的一年。

他的家庭背景——其父為國民黨軍官——令他沒有升讀大學的機會、或選擇就業的權利。他先被下放至花縣(現稱花都),再轉到肇慶高要縣回龍鎮,條件一個地方比一個地方差。

廣東的知青還有一條路可以選擇——偷逃到香港。夏威夷不捨母親,不想留下她單獨面對文革的各種侮辱和痛苦。‌‌“牛鬼蛇神戴牌、高帽,住牛欄、上臺被批鬥……當時真的猶如抄家。‌‌”夏威夷母親卻支持兒子離開中國大陸。‌‌“我母親很理解我的處境。她跟我說,你去吧,不用理我。偷渡有很大風險,可能會葬身大海。雖然她也有擔心我,但仍然支持我這樣做。‌‌”

1972年,夏威夷首次偷渡,計劃取道斗門到澳門、再到香港,但半途已被民兵抓到,被關進收容所。自此偷渡就成為一年一度的行動,夏威夷把全副心思、精力、物資投放到偷渡上。起程、被民兵抓、關押至所容所、送回鄉下,週而復始。

1975年清明時節,仍然是寒風陣陣,夏威夷記得,當時需要穿著毛衣。‌‌“天氣冷的時候,民兵守衛沒有這麼嚴密,但水溫低令游泳(到香港)有很大風險。‌‌”夏威夷與拍檔於東莞起行,走了十天終於抵達深圳。

早前,他們從收容所結識的朋友購入一隻半成品的橡皮艇,各自想辦法收集橡皮布,修補成一隻可使用的橡皮艇。他們在深圳灣下水,划艇三個多小時後終於抵達香港尖鼻咀。

當時香港已實行‌‌“抵壘政策‌‌”,假如偷渡者能到達香港市區而不被捕的話,就能獲得香港居民身份。但中途被警方捉到的話,就需遣返大陸。

夏威夷的弟弟一早已來到香港。當夏威夷告知弟弟到港時,他帶著妻子小孩來接。當時警察已聞風而至,在巴士上截查他們。‌‌“想不到警察將注意力集中在我弟弟和弟媳婦上。當時我抱著小侄子坐在卡位上,他們也意料不到抱著小孩的竟然是個偷渡客……幸好小侄子當時沒哭,看著爸爸媽媽被帶走也不吭聲。‌‌”

夏威夷第四次偷渡終於成功,那年他28歲。

尋覓舊友

來到香港後,夏威夷改名夏思源——提醒自己的根、自己的經歷。夏思源日漸適應香港的新生活,1986年母親也來到香港,夏家相隔37年終於一家團圓。往事卻仍然縈繞心頭,他不時想起兒時玩伴陳克治。‌‌“我也會想,我的朋友是否也來到香港了呢?‌‌”

他的想法逐漸獲得證實。近幾年,陳克治接受媒體訪問,講述自己與妻子在臺風中從廣東偷渡到香港的經歷。夏思源看到一些報道,幾近認定他就是自己的小學摯友。‌‌“除了名字完全相同以外,年齡、背景亦相近。加上以我瞭解他的為人,(報道的)行為也吻合。‌‌”

夏思源曾通過社交媒體及其他媒體尋覓舊友,甚至專程到大環山碼頭——陳克治與妻子常游泳的地方——碰碰運氣,幾年過去但都沒有結果。‌‌“最近我在女兒面前再次提起,看看她是否有辦法。一搜尋就找到BBC中文網的影片。之前的媒體報道雖然有照片,但沒有這樣正面的相片。我一看到就肯定是他沒錯。‌‌”

夏思源女兒在Facebook發訊息到BBC中文,我們再將資料傳交陳克治。就是這樣,分離近六十年的好友終於再次見面。

未有忘記

陳克治比夏思源早兩年來到香港,他也一直沒有忘掉小學時代的同窗好友。

陳克治形容,夏思源是一個談吐斯文、有教養的人。‌‌“他喜歡畫畫,畫得很好,字也寫得漂亮,我也喜歡畫畫,我畫的是臨摹類的畫,他則不用臨摹,小時候,我們的畫經常被老師誇獎。‌‌”

陳克治回憶,當時夏思源家中經濟狀況比他家好。‌‌“他住的房子有兩層樓和天台⋯⋯有時候放學到他家,他母親會留下一些蛋撻,他會請我吃,當時來說很難得的!我住的則是貧民區,就是大陸現在所言的很低端。不過沒有因為他家比我富裕就有隔膜,我們相處得很好。‌‌”

陳克治升讀常規的中學,在快要報考高考的時候,文革開始了,不能上大學。他亦放手一搏,與當時的女朋友(現在的太太)偷渡來港,展開新生活。

後來他也曾經到廣州與舊同學聚舊,並打聽夏思源的消息,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夏思源身在何處,原本也以為在有生之年未必能重逢。

他從BBC中文得悉夏思源的消息,喜出望外,但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夏思源也和他一樣偷渡來港。他並不太驚訝:‌‌“大家當時都有少少反叛的性格,不是很守規矩的那種人,我相信他和我性格一樣,都會不甘心,我相信他都會走我這條路。‌‌”

遺失逾半世紀的友誼:兩名逃港知青百感交集的重逢

陳克治與太太文革時期游泳逃難到香港。

重逢

兩人相約在大環山海傍,沒有激動的擁抱,也沒有欣喜的淚水。但見面的時候,老人仿如回到年少時,捉狹戲謔對方一番。

陳克治此時才得知,夏思源因為身份背景問題,比他更早‌‌“上山下鄉‌‌”。假如當年與夏思源保持聯繫,或許他會報讀另一所實驗中學、逃過文革。

陳克治說:‌‌“當時我被調去的學校,老師沒有指導學生怎麼選擇中學,我也不知道有這所實驗學校,可以讀少一年,便中學畢業,如果我收到這個消息,我一定會一起跟他考實驗學校,而且,我早一年畢業,會避過上山下鄉的命運,我與他不一樣,他父親是反動軍官,我不同,我背景沒有那麼黑,憑我當時的成績,我應該會順利上大學。‌‌”

夏思源回應說:‌‌“好像我其他同學般,算比較幸運,考入這間學校,避過文化大革命,不用到農村,能夠有機會讀大學。我就沒辦法,我的背景太黑了。‌‌”

陳克治說:‌‌“但如果安排是這樣,我就不會認識我太太,我的好老婆,命運安排是這樣。‌‌”

還願

現年71歲的夏思源、陳克治分開近六十載,走過的路卻幾乎一樣。命運總愛捉弄人,這對好友在香港這個城市中,一直有如兩條平行線,沒有任何交接點。

那個動盪的年代,不少身在廣東的知青都會放手一搏,嘗試偷渡到香港。據學者估計,約有25萬知青嘗試偷渡來港,大概有20萬人成功,其餘的或被捉回,或遇溺,或葬身大海。夏思源與陳克治都‌‌“命硬‌‌”,得以在年過古稀重聚。

夏思源說:‌‌“我們這一代人經歷這麼多磨難,很想找回以前的朋友。我在這個年紀能找回陳克治這個朋友,可說是完成我的宿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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