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益都县有个人叫范小山，娶妻贺氏，两口人儿过日子，范小山有制笔手艺，他做的笔耐用好使，远近闻名。贺氏年轻，颇有姿色，但性情刚烈，范小山不在家时，有的轻佻人挑逗她，都被骂个狗血喷头。当地有个大户子弟叫吴蜚卿，从小娇生惯养，长大浪荡成性，仗着家里有钱，吃喝玩乐，招蜂引蝶。吴蜚卿有点文墨，常到范小山家里选购好笔，并借故跟贺氏扯闲话。
这一天范小山不在家，吴蜚卿坐了一会儿，胆子大起来，要跟贺氏动手动脚。贺氏重重给了他一个大耳光，随即抄起凳子向他头上砸去。贺氏追到门外，跳着脚大骂，直到人们再三劝解才肯罢休。自那以后，吴蜚卿再不敢到范家来了。
这年四月，范小山有一批笔要运到外地销售，得离家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临行时，再三嘱咐贺氏，要当心门户。自范小山走后，贺氏轻易不出街门，这天，天将黒时就下起小雨，贺氏孤寂无聊，早早关上房门熄灯睡下。第二天过了晌午，范家街门还紧闭着，正巧有位邻居要向贺氏借件东西，叫了许久也听不到应声，便疑惑起来。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七手八脚地把街门卸下来，众人走进室内，就见贺氏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死了，地方报告了官府，派下人来勘查检验：贺氏系被人用刀砍致死，凶器却是她自家的菜刀。
这时，有人在院墙下发现一把折扇，扇面上题着诗，上款是“蜚卿兄雅属”，下款是“王晟书”。于是人们推测，这种事只有吴蜚卿才干得出来，捕役认同便去捉吴蜚卿。吴蜚卿正在酒楼吃酒，一见捕役来捉，犹如晴天霹雳，弄得晕头转向。到了公堂，吴蜚卿矢口否认杀人，隋知县便传来了范家四邻对证，四邻说出吴蜚卿曾调戏过贺氏，吴蜚卿辩解说：“自那次被赶出之后，我再没有去过范家。”隋知县嘿嘿一笑，随即把折扇打开，厉声问道：“你不曾去过，这把折扇怎么会在范小山家里？”
隋知县把折扇掷在大堂上，吴蜚卿拿起一看，便大呼冤枉：“老爷，小人从来没有这样一把折扇，这一定是什么人故意栽赃害我！”隋知县大声喝道：“大刑伺候！”如狼似虎的衙役揪起吴蜚卿，动起刑来。一个大户子弟，如何熬得这种皮肉之苦，吴蜚卿只得一一招认了，一桩人命重案，只经几堂审问，便水落石出，隋知县具文上报州府。吴家多方贿赂疏通，历时三年，经过十官反复审问，俱认为判决无讹错。吴蜚卿自知必死，痛悔平素行为不端，愈觉悲怆难忍。
时届初秋，按察司副使周公元亮奉命分道青沂二州，勘察案件，昭雪冤枉。他来到益都，翻阅案卷，发现吴蜚卿杀人一案有疑点，便立即召见隋知县，询问此案审理的经过，隋知县貌似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故意说道：“此案历时三年，经过十官复审，老大人不必再费精神了！”周公此时不便跟隋知县辩论，于是详报到按擦司，要求复审吴蜚卿一案，没过几天，司院批下，就在益都正堂会审此案。吴蜚卿得知消息，如见天日，在大堂上痛哭流涕，陈诉冤枉，并说证物折扇是他人蓄意栽赃。
周公打开折扇，反复察看，问隋知县道：“隋大人，这题诗的王晟是什么人？”隋知县支吾半晌才说：“当时卑职只究案情，未反问这王晟是谁。”周公很不高兴就说：“这王晟尚未问清，怎能仓促定罪呢？”问得隋知县哑口无言，周公随即吩咐左右，给吴蜚卿脱去刑具，暂羁监中。隋知县以为周公受了吴家重贿，故此刁难，意欲翻案，心中着实不平，但自知扇子真伪一节，确是审案的疏漏，因此不敢再有表示，只暗里给范小山使眼色。
范小山会意，跪在当堂，流泪高呼：“请老大人万勿释放凶手吴蜚卿！望老大人明镜高悬！”一时间，大堂上下，人人俱疑惑之色。周公问范小山：“你是想屈杀一人了事，还是想追出真正凶手？”范小山回答：“愿追出真正凶手。”周公略一看隋知县，即说：“本官就是这个意思！”周公命令捕役去传南关酒店掌柜来见，究竟什么原因，谁也猜不透。酒店掌柜来到大堂，不胜惶恐，周公好言相慰，然后问道：“你店里东壁上有一首李秀题的诗，这李秀是什么人，你能说清楚吗？”
酒店掌柜想了半晌才说：“去年年底，有几位日照县秀才来喝酒，这诗怕是他们写的，至于别的情况小人便不知情了。”周公打发酒店掌柜回去，随即退堂，一干人证回家听候传讯，隋知县猜不透周公的用意，便把会审的情况禀报青州知府陈大人。陈知府也怀疑周公受了贿赂，连夜去见周公，想摸一摸底细。坐定以后，陈知府说：“大人断狱果决，卑职实在佩服，只是此案重大，目前为吴蜚卿脱去刑具，恐怕不大妥当吧？”
周公知陈知县的来意，便叫人取出案卷说：“卷内写明，贺氏被杀是在四月上旬，天气犹寒，当夜又有阴雨，吴蜚卿怎会在仓促间携带扇子呢？”陈知府不禁连连点头说：“大人明鉴！”周公说：“这本不是什么难事，只在你用心不用心罢了。”说得陈知府脸上一红一白的。送走陈知府，周公调来生员名册，内中果然有李秀名字，系日照县秀才，于是就派捕役前去，拘传李秀到案。捕役在日照县衙役投了文书，日照县又派出两名捕役协助，不巧，那日李秀外出，只得在李家附近隐蔽守候。一连候了三日，李秀才回来，没进家门，就被益都县役锁了，李秀不服，捕役也不容他分辩，一路拉拉扯扯，解到益都来。
周公圣堂，先大喝堂威，李秀惊惶失措，周公一拍堂木，大喝道：“李秀，你身为秀才，为何寅夜杀人？”李秀茫然，只得回答：“生员一向谨慎言行，从无越轨之事，望大人明察。”周公便把折扇掷在堂上，说道：“这把折扇就是你杀人的证据！”李秀看了折扇说道：“这把折扇不是生员的。”周公喝道：“胡说，这诗不就是你作的吗？”李秀忙说：“这诗确是我作的，可字并非生员所写。”
周公沉吟片刻问道：“既知你诗，必定是你的朋友，你看看这字体，究竟像何人笔迹？”李秀说：“看这笔迹很似沂州王佐所写。”周公随即派人去拘传王佐。拘来王佐，周公升堂，厉声喝道：“为何假托王晟书写扇面？”只吓得王佐魂飞魄散，从实招认了。原来，王佐住在西门里张成铁铺里，张成拿一把折扇，求他写字，并说：“表兄王晟写得不好，朋友烦写又不好推辞，故此转托王佐代笔。”王佐并不认得王晟，只是碍着张成的情面，不好推却，便冒名写了，写什么呢？当时就想起了李秀的这首诗，那天晚上，张成还特意请王佐喝了一顿酒。
审问到此，周公对隋知县说：“隋大人，一把折扇尚且有这样许多曲折，人命关天，你我能不慎重吗？”隋知县连忙离座，躬身谢罪不迭。这时张成正在铁铺指点伙计们干活，两名捕役来喊道：“张成，你杀人的事发了！”张成闻听吓得面色如土，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捕役把张成拉出铁铺，街市上已经轰动开了，人们纷纷议论：“看起来这吴蜚卿真是冤枉了。”在大堂上，张成企图抵赖，只经一拶，就供出杀害贺氏的全部经过。
原来，张成铁铺距范小山家仅有半里，因见贺氏貌美，便朝思暮想，垂涎欲滴，一有空闲就踅摸到范家附近，伺机偷觑贺氏。贺氏在门前大骂吴蜚卿的那天，张成正在街上，便走上前来有话没话地帮腔劝说。众人劝回贺氏，张成就跟人们继续闲聊，说到吴蜚卿，他更是加油添醋：“那小子，没人性，他对亲姐妹也不放过。”这话很快就传到吴蜚卿的耳朵里，吴蜚卿如何吃得这话，便约了他的朋友们商量，找机会教训张成。
这天，张成独坐铺里算账，吴蜚卿进来笑嘻嘻地说：“张成，你说少爷没人性，今天少爷要在你老婆身上找个乐子。”张成知道吴蜚卿定来找茬儿，见他只是一个人，就要动手厮打，吴蜚卿不等张成贴近，一扭身就出了铁铺，张成追出门外，哪知外面早埋伏了吴蜚卿的朋友们，一拥而上，把他掀到在地，就是一顿饱打，最后吴蜚卿一连踢了他几脚，才恨恨地离去。
张成足有一个多月没出门，躺在家里养伤，知敌不过吴蜚卿，要出这口怨气，必须想个歪主意害他，没过多久，张成就得知范小山外出，认为机会到了，那天人静后，他就揣着早已准备好了的折扇，冒着小雨，潜入了范家。房门一响，惊醒了贺氏，她见有人影进屋，忙起身穿衣，张成扑了过来，贺氏挣扎欲喊，嘴却被人堵住，贺氏独宿时必藏菜刀在床头，以防不测，这时，她摸出菜刀，照来人便砍。张成悸恐情急，夺过菜刀一连砍了贺氏几刀，贺氏倒身在地，再也不作声了，张成丢下折扇，越墙逃走。
席间，官绅们谈到诗扇破案之事，纷纷请教周公：“老大人，怎知那折扇的诗是李秀所作呢？”周公说：“今年初夏，我再南关酒店避雨，酒店壁上的题诗我都看了，所以在审理此案时记起李秀的题诗，谁知一问，还真是问对了。”此时陈知府，隋知县已知周公与吴家毫无瓜葛，不由得更加钦佩，陈知府慨叹地说：“老大人以诗人的慧眼断狱，此案可说是《诗谳》了！”自此青沂二州两州无不传颂周公断狱之明，一时期枉法欺心的人，不敢做坏事了。
本文摘录于《聊斋志异—诗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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