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民国走来,历经沧桑,依然坚强(下)—中篇小说

世事不太平,李家遭了土匪的几次劫难,每天提心吊胆,白天照例忙农活,晚上只好上石窑歇息。这只过得苦啊!盼着有个尽头啊!

忠儿和顺儿长大了,都是十五六岁了。忠儿学业虽比不上顺儿,但写得一笔好字。顺儿长得英俊儒雅,一表人才,学业上也出类拔萃,考到兰州上学去了。而忠儿名落孙山,只能回家帮农活了。

李顺在同窗好友的引荐下加入了共产党,干起了革命事业。他兴奋地给家里人写信,希望家里人支持他的理想事业。当李忠把信读给家人听时,这可吓坏了全家人,急忙催李忠回信,信中写道:“四叔当兵,至今杳无音讯,你要当兵干革命,是要爹娘的命啊,爹娘为你急得一病不起,收到信,速回!”

家里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熬了一个月,李顺总算回来了。李婆婆(秀梅)卧病在场,李大爷(李梁)愁眉苦脸,好像都老了十岁,家里除了久儿的大女儿巧花的嬉闹声,不见一丝生气。

李顺一进门,李大爷厉声训斥道:“你要不要这家人活了?你还干什么革命,参加什么党,我都不答应,”说着,他蹲在地上喘粗气,老泪纵横,“你四叔要干革命,这好,一走一二十年,没了音讯,到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看看,这一大家子落魄成啥样子了?剩下几个活命的?你还不消停,你再去干什么革命,你就把我和你大娘杀了再走。”

李婆婆从炕上爬起来,拢了拢蓬乱的头发,有气无力的说:“顺儿,来,过来,大娘看看这些天在外面受罪了吗?”

李顺“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婆婆面前,喊了一声,“娘——”

“顺儿,爹娘不容易啊,这兵荒马乱的,把你好不容易拉扯大,”李婆婆抚摸着儿子的头,含泪道:“你不能再让娘为你把命搭上,因为······你的命是命换来的······”

李顺本来这次回来想安抚一下家里人,好再干自己的革命事业,但此刻,无言以对。

天阔人鸟飞,这偏僻的山野怎能拘囿住李顺的心啊?他烦躁不安,但也无计可施,因为不辞而别的话,肯定是要老人的命。

为了留住儿子,李大爷却有了主意,他给老伴说:“我给咱家顺儿相中了一门亲事。”

他们从民国走来,历经沧桑,依然坚强(下)—中篇小说

李婆婆精神头来了,并似乎好了,开始忙前忙后了。

其实是高老爷相中了李顺,这高老爷是这方圆百里的暴发户,年轻时穷困潦倒,后来眼光好,做起了倒卖粮草的生意,买进了许多土地,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囤积了许多粮食,牛羊也成群了,但他这个人节俭甚至吝啬,脚上穿得依然是草鞋,吃喝还是和家里的伙计在一起,让山下地的干活。面对蒸蒸日上的家境,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欲望。可土匪时常出没,要守住他的家业,必须筑造一个堡子,这是乱世年间许多有钱人家的选择。后来他省吃俭用总算筑造好了,花去了不少银粮,他对家里的吃穿等开销更是吝啬。自己经常吃一些粗米大饭,蒸好的馒头整块端给他,他就舍不得吃,有时就饿着肚子,家里人渐渐知道了他的脾性,端馒头时,就故意把馒头掰碎,他才痛快地吃个一干二净。高老爷早年和李大爷认识,曾经他来李家石窑见过英俊的李顺,不由得打心眼里喜欢。他的大女儿环儿正好和李顺年龄相仿,就有了结亲的想法。前些天,他来李家买羊,见李顺越发潇洒,就对李大爷说:“我选你家的顺儿做上门女婿咋样?”

“你又不缺儿子,两个儿子和两个闺女,像活神仙一样,找个上门女婿,莫不是又想弄个不掏钱的长工啊?你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李大爷笑着说:“世上真是有精明人啊,我家顺儿不敢高攀啊。”这几天,李大爷笑声也爽亮了。

“那就叫我家环儿下嫁你家顺儿,总行吧?”

“那可就要委屈你家环儿了。”李大爷环顾屋子四周,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看看我的家境,你家闺女只怕受罪呢!”

“看你说的,你要相信一句话,有人生万物。我看上的人,准没错儿,我这人看人不走眼。再说,你李家土地多,牛羊也成群了,也是这远近的好人家,我闺女嫁过来不受罪。”高老爷说着,把系在腰间的草绳紧了紧,站起来,“问问你家儿子的意思。唉,转眼又立冬了,天一冷,出个门真是不方便。”

“还问啥娃娃?能攀上你家,算是烧了高香了。高老爷,吃顿便饭再走吧。”李大爷站起身,“照你现在的观景,你不要再这要拼命了,大冬天的,东奔西走的······把钱财看淡些,兵荒马乱的。”

高老爷一听吃饭,便又坐下了,他这人自家的东西舍不得吃,到别人家能吃就吃,还尽量多吃,知道他贪小便宜的人,故意不留他吃饭。李大爷也听别人讥笑高老爷旳俭啬,但他待人还是一如既往。

“遇上这乱世,吴世元的匪兵包围过我高家堡子,围了几天几夜。我的堡墙厚而高,土匪爬不上来,爬到半墙的,都被我的长工用石头打下去了,“高老爷说得眉飞色舞,“小毛贼子对我高家堡子束手无策。”

“你能耐大。唉,我家被土匪抢了,顺儿爹被土匪烤死了,我这是钱没钱,人没人的。”李大爷说着,神色黯然,“老四立成参加什么党,我也不明白,没了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便罢,让顺儿读书,原想光宗耀族,哪想他也参加什么革命,给我一大堆道理。我不懂,反正那性命挡枪子儿的事,把我老两口急成了病。不过,他还算有点孝心,回来了。但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怕他那一天偷偷走了。咋办啊?现在好了,你看上他了,好,给他娶她个媳妇,就拴住了他的心了。”

“这两个娃娃属相和生辰八字不知合不合,你找人算算。我家闺女生日在正月二十,属猴。如果合上,你们可要准备彩礼,我老高闺女的聘礼肯定要比一般家道的人高。”高老爷用旱烟锅指指李大爷,“你可别想冷手抓个热馒头。彩礼合我的意,你们今年冬天娶人都行,”说着,哈哈大笑。

“真是穷舍命,富抽筋。嘴上说的是认人不认钱,说正事上,认钱不认人了,”李大爷用旱烟锅敲敲高老爷的草鞋,应和着笑道。

饭端上来了,高老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吃得很快,一口气吃了五大碗,吃得满头大汗。等他放下大碗,李大爷才说:“两个娃娃生辰八字合上了,我就打发媒人提亲,就把嫁妆准备好了!”

高大爷摸着肚皮,“你李大爷是个忠厚人,慢慢来,心急火燎地干啥?”

“我不是说了吗?赶快娶个媳妇好拴住顺儿的心。好,我不急了,成啊,小心丢了一个好女婿,以后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呢!”

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李顺在东房里和忠儿说自己心里的苦闷,听到笑声,有些莫名其妙,忠儿推开门听了听,“爹好久没这样笑了。”

冷风在山野里呼啸着,把厚重的门帘掀了起来,一股寒气窜进了屋。屋里的人还在忙碌,缝缝补补,搓绳绩麻。

李顺见了高环儿一面,虽然不怎么漂亮,但也中看,大眼睛,圆脸盘,长辫子。这时他心灰意冷的,自己的婚姻由家人筹办着,他怕父母伤心,只好俯首服令,心想早早了却了家人的心愿,再作打算。

临近过年时,高环儿娶了过来,李家上下欢天喜地,接着和和美美的过了一个年。

正月里,开始走亲访友,李顺似乎忘了心中的烦闷,心里似乎开朗了许多。

高老爷的亲朋好友见了李顺,都啧啧陈赞。高老爷满心欢喜,便把收粮草的生意交给了李顺。李顺开始在老丈人的指点下,专门收购当地老百姓手里的存粮,然后雇人雇牲口驮运到县城出售。

过了些日子,李大爷心里担忧了,觉得儿子这样,会招来土匪抢劫,前车之鉴曾让他痛不欲生,如今还心有余悸。一天,高老爷又约女婿出远门,李大爷忧心忡忡说:“我家順儿从小娇惯,这些年读书识字,一副书呆子的样儿,那经不住风吹雨打,只怕耽误了你家的大买卖。”

高老爷有些生气,“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不顾你家儿子,也要为我家闺女着想呢。順儿也成家的人了,你别啥事都包办代替。这时让順儿说了算。”

“順儿,这年月,咱本本分分做人,图个平平顺顺。”李大爷眉头紧锁,“你一路上这许多的粮食和骡马。土匪不盯上才怪呢!你听爹的话,等太平了你再干。咱家农活你干不了,你就读读书,再帮帮你二哥把陈家村的老院子收拾一下,好准备给你二哥娶媳妇。你三爹这些年搬到咱石窑也多年了,那老院子破败不堪了。”

李顺这几天能出门散心,好不容易心情好了点,听到爹又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气不打一处来,“二爹一家在家这儿住得好好的,为啥要搬?再说,又要娶媳妇,还要盖房,哪有钱啊?”

“你二哥的媳妇是许老爹的闺女,亲事说下也好几年了,你不是不知道?你娶了媳妇,你二哥能不急吗?许老爹这些年给咱家下苦,功劳大啊,这又把闺女许配给你二哥,也是咱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咱这石窑就这点住处,,你二哥媳妇娶来住哪儿?”

“你们害怕土匪,还敢让三爹他们再搬到陈家村去住?”李顺质问道。

“陈家村离咱这儿也就四五里地,土匪来了,也就一口气跑过来了。”李大爷胸有成竹地说,“你许老爹说你三爹的老院子风水好,倒愿意让闺女住老院子。”

高老爷听着这爷儿俩的对话,“修院子的事,我找人帮忙。順儿这几天生意刚干顺手,就让他跟着我干干。土匪的事由我摆平。挣的钱算你李家的。“

“亲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咋变大方了?”李婆婆走进来,搭话道:“我一辈子没有占过别人的便宜,咱不能让亲家做折本的买卖。”

高老爷把旱烟锅在草鞋帮上敲了敲,一本正经地说:“亲家母,要不这样,我的骡马和本钱算是借给我的女婿的。等順儿生意顺了,把我的本钱还给我就行了。”

李婆婆对順儿说:“你外父对你好啊。那你就多听听你外父的指教。每次出门长个心眼,多带几个人。”

李大爷再没说什么。高老爷系好腰里的草绳告辞,对送出门的环儿说:“你在婆家学勤快些。茶饭上多向你家大嫂学,针线上多向婆婆问。”

环儿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一副娇弱的的样子,嫁过来后从未在家务上帮帮手。可怜久儿媳妇慧慧忙里忙外,小心地侍奉着公婆,现在还得伺候弟媳妇。丈夫久儿赌瘾越来越大,家中的活计从来不帮忙,一旦上了赌场,几天几夜不回来,赌赢了,回来就蒙头大睡;赌输了,自然就打妻骂儿,要账的随后就到,家里人眼睁睁地看着一袋袋的粮食被他的赌友驮走,一只只羊被牵走。

李顺实在看不下去,就好言相劝:“咱家的光景这几年就不行,再赌就这点家业就败了。爹娘都苦成啥了,你看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再别赌了。哥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

“你有你老丈人撑腰,爹娘又偏心你。我就这样了,破罐子破摔呗。”久儿没好声气地说。

李婆婆怀里抱着久儿的第二个孩子,这是李大爷六十岁时生的第一个男孙子,取名六十儿,虽然已经两岁多了,但慧慧没奶水,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儿。由于久儿每次回家打慧慧惊吓了孩子,孩子一见到老爹的凶样就哇哇大哭。

久儿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别哭了,哭哭,烦死了。你们不待见我,好,那我走······”说着,要出门。

“我的祖宗,你生气小点好不好。老三媳妇刚进门,人家说话细声慢语的,哪见过你这阵势?你可要收敛点,不比从前了。”李婆婆挡住久儿,不停地拍着怀里大哭的孩子。

“你们说说,我现在干啥?你们给我找个干的,我就不去赌了。”久儿一屁股坐在方凳上,望着屋顶慢条斯理地说。

“你瞧瞧你媳妇,都苦成啥了?虽然有许婆婆和王婆婆帮忙,但这一大家子人啊,光吃穿都忙个半死,田里的活计也是多得数不清,哪一样你不能干?”李婆婆气急败坏说着,“要不行,你跟老三收粮草去。”

“你叫他去收粮草,挣上几个钱,还不上了赌场?”李大爷已经习惯了久儿的折腾,说着,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久儿,有个差事,你愿意干吗?前些天,咱红谷区的区长听说忠儿识字,让他当保长。我看忠儿太老实,干不了这事,要不你去当保长?”

久儿似乎有了兴趣,“人家区长咋知道忠儿识字这事儿的?”

“前些天,区长经过咱村,看见咱家的一对老黄牛,夸赞了一番,说咱家的这牛是少有的货色,毛色、体态都是少见的。突然他又说,想找一个识字的人当咱这个区的保长,我说忠儿识字,他便答应了。要不,你替忠儿去当保长,不用干活,就是负责收租子······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李大爷像哄孩子一样的哄着三十岁的儿子,真是老子不死儿不大啊!

久儿眯着眼睛想了想,点着头说:“这差事我愿意干!”

过了几天,久儿果然当了保长,精神焕发了许多,以前由于经常在油灯下熬夜,眼睛总是红红,而今眼睛变得黑亮,凌乱的头发梳成了小分头,油亮亮的,头上戴了一顶黑绸小礼帽,手里拿了一个文明棒,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只是每次出门骑的毛驴有些瘦骨嶙峋,与这种不协调的搭配显得不伦不类,招得路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掩面嬉笑。他以为别人在夸赞他、羡慕他,所以头抬得更高,越发趾高气扬。

每天,他提着“文明棒”,骑着黑毛驴走村窜户,催促各家交地租,许多人叹道:“唉,石窑的李大爷行了一辈子的善,咋生出这样的儿子?败了李家祖宗的名声,这里家一代不如一代了!”

不过这样风光日子只持续了三个月。有道是官官相护,这久儿只知道自己的风光无限,忘了巴结栽培他的区长大人。一次,他去收租子,被一个农户打了,他去找区长申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还没觉察到事情不妙,等伤势痊愈后,还整天例行公事,招摇过市。

一天区长派人去找他,让他去趟区公所。久儿照例带着礼帽,手提“文明棒”来到区公所。

区长一见面,就大声呵斥道:“李久儿,你好大胆子,竟不知天高地厚。”

李久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怯怯地说:“马区长,我怎么了?”

马区长指着久儿怒骂道:“,你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吃款子,贪污老子的租子钱。”

“马区长,这是凭空污人清白,我没有啊······”他连忙走到区长面前,哀求道:“我家不缺钱粮啊······我秉公办事,一五一十交账,区长,你明察啊!”

“滚开,你还说老子污你清白,那两千块钱的租子钱哪里去了?老实交代。”马区长神色俱厉地说。

久儿吓得两腿发软,浑身哆嗦,“区长,我没有啊,为了收租子,我遭人暗算,白白挨了一顿打······”

“你还嘴硬,来人,扒光他的衣服,揭他的背花,不打不交代。”区长挥一挥手,给身边人示意。

久儿随即被剥去衣服,板子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脊背上,这板子二尺长,薄薄的,“啪啪”地敲打着他的脊梁,一会儿皮开肉绽,继而麻木了。

“交代,款子哪里去了?你还不承认,你吃了款子。”区长盛气凌人地站在奄奄一息的久儿面前。

久儿已没了说话的力气,不停地呻吟着。

马区长在李久儿的嘴边听了听,哈哈大笑起来,“这回他总算交代了,把他家那对黄牛牵来,顶上他吃的款子,来人,抬下去。”

久儿被抬出了区公所的大门。闻讯赶来的李大爷看见儿子的惨状,老泪纵横,眼前不时浮现出死去的立贵被烧伤的惨状,哭天抢地地喊道:“老天爷,我李家人祖祖辈辈没造什么孽,为啥山老天不睁眼啊!我的儿啊······”

抬出久儿的区长的随从煞有介事地说:“天下衙门朝钱开。快回去,把你家的一对黄牛牵来,补上他的亏空,这事就算是结了,否则这事就没完。”说完,进了区公所的大门,大门“铛——”一声锁上了。

李久儿呻吟着,微微睁开眼睛,“烟,给一口烟。”

李大爷急忙摸出烟袋,装满旱烟锅,塞在儿子嘴里,久儿贪婪地猛吸几口,似乎浑身有了劲儿,“爹,咱回家。”

李大爷让儿子趴在了瘦毛驴背上,驮回了家。

李婆婆看儿子的伤势,抹着泪,给儿子用酒精洗伤口。

李大爷叫上李顺又去找区长求情,但无济于事,便把李家的命根子———对老黄牛牵给了马区长。

李顺看着大哥的落魄样子,天天埋怨,“你们就是不识时务,那姓马的肯定有所图谋,才让我大哥当什么破保长,都也不多个心眼儿,这不中了人家的圈套了?”

“再别说了,你大哥算是捡了条命回来了。唉,算是吃亏买教训啊。顺儿,你现在在外面东奔西走,要处处多个心眼啊!”

李大爷眼里含着浑浊的泪水:“这世道哪有理啊?你大姑、二姑、二爹······我一辈子连出人命的事都忍了······孩儿们啊,亏人都吃不下,吃下去就是福啊!”

一九四八年冬天,忠儿已结了婚,与三爹、三娘搬到陈家村去住了,家冷清了许多。李顺冬天常在外做粮草生意,媳妇环儿嫌家里太孤寂,三天两头回娘家住。李久儿伤痊愈了,但是本性难移,还是赌,输了,要帐的人就堂而皇之的登门捉羊装粮,气得家人哭天抢地,但又没办法。李婆婆怕大儿媳慧慧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就安抚道:“咱忍吧,想不开,光作贱自己。天塌不下来······咱不缺吃不缺穿的,老三也会挣钱,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些要帐的人咱千万别得罪。咱宁可要钱吃亏,千万别让人吃亏。好媳妇,娘把你当女儿呢。你好好的,三个娃娃不受罪!”

慧慧拭去眼角的泪水,拢了拢零乱的头发,“娘,我娘家大哥听说巧花爹赌成这样,昨天来说要管管他。”说着,她眼角的泪水又滚落下来。

李婆婆突然一脸的着急,“慧慧,你千万劝劝巧花舅舅,小心又惹出大事了,你男人旧伤才好再不能填新伤了。这也是从小的脾性,咋能管教好呢?”

“娘,我大哥再生气,也不会动手的,劝劝她、吓唬吓唬他······我咋这命啊?娘,你再不能纵容巧花爹了。你看看我头上的伤。”慧慧把头凑到婆婆的跟前,露出了鬓角的一道伤痕,“前天晚上,他回来,带了一伙赌徒,说要吃荞面饭,可是咱家的荞面吃完了,我说做白面饭行吗?他就夺过我手中的面碗扣在了我的头上······你看这伤,你还护着他吗?”

李婆婆心如刀绞,眼泪簌簌地落在了慧慧的头发上,“前天晚上,我和你爹咋没听见?唉,这是我前世造的孽啊?”

“你和我爹都到石窑上面住了,咱家的狗好像把这几个赌徒认下了,没怎么吠叫?”慧慧理好凌乱的发髻,看着婆婆苍老的面庞,心里有些不忍,怨气消了许多,“娘,我认命吧!你别难过了。”

“那一帮赌徒,你还给他们做饭?”

“不做不行啊。巧花爹要我的命,我只能挣扎着去了。黑天半夜的,我叫醒了许婆婆,连忙簸了些荞麦,一起到磨坊磨了些荞面,黑灯瞎火的,我急急忙忙赶着做了荞面饭,他们每人吃了三大碗。幸亏有许婆婆帮忙,······巧花爹吃得少一些,大概是赌输了,心上吃力吃不下,他们吃完,又赌了半夜,天快亮时才散了。我估计巧花爹好像赢了些,脸皮舒展多了,没发脾气。昨天下午,他的劲头好,还帮爹干了活计,还搓了一些羊毛绳,说要给娃娃织几双棉袜子,就盼他收收心。”

“我说呢,他今天在搓毛线,好啊,两个娃娃的脚手都冻得裂了口子。”李婆婆双手合十,“求求老天爷,让他改邪归正吧!唉,你肚子大了,要疼惜自个儿,有啥事给妈说,别憋着。咱家人力不行,你就给咱家多生几个。老三媳妇也有了,不知生啥时候的,一直住在娘家不回来,要有个闪失······唉,不说了。”

“巧花爹常领赌徒来,老三媳妇受不了。她好像生明年三月的,我比她早生呢!”慧慧摸摸自己的肚子,“我估摸着到过年时生。“

这时,李大爷推门进来,一身的灰尘,“来,巧花,给爷爷扑扑身上的土。“

巧华已经十岁多了,很乖巧,跳下炕,拿起鸡毛掸子扫了扫李大爷身上的土,又故意用鸡毛掸子撩撩爷爷的脖子,咯咯地笑笑了起来。

李大爷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疼爱地摸摸巧花的头,“嘿嘿,这死丫头,鬼机灵的。现在要好好学针线、长大嫁出去,也不受气。哦,王老爹今儿见了我还夸赞巧花呢,说模样俊嘴又甜,还开玩笑说,他家儿子冬娃长大了,就娶巧花这样的媳妇。”

李婆婆呸了一声,“看把他想得美,咱家再落魄,闺女也不能嫁给咱家的门客,咱巧花要学学你玉儿姑姑,人见人爱的,还找不到个好婆家。”

“老三今天回来,今天把东屋拾掇拾掇。”李大爷对慧慧说:“你招呼王婆婆,让她也帮帮你。王婆婆一家来咱家也几年了,啥也熟惯了,咱给她家的吃喝也别少了。”

慧慧答应着,出去了。

李婆婆叹口气,“唉,亏了咱老大媳妇了,里里外外要她操心,老大也不成器,这阵子又不见踪影儿了。你说老三媳妇,大着个肚子,一直住在娘家,高家也太私心,不送回来。”

“老三媳妇在咱家吃住都不习惯,主要是看不惯老大的招是惹非,躲在娘家眼不见心不烦。唉,这样躲着也不行啊,要不咱把他们弟兄两叫到一起,商量一下,把这个家分了,弟兄们分开过,自己的日子也知道咋过了,说也不看谁的脸色。”李大爷捋着胡须说。

“这也是,不过,让老大一家搬出去住,还是让老三搬出去住呢?”

李大爷不容置疑地说:“当然是让老大另立门户么。老大一家另立门户,看他们咋过,咱眼不见心不烦。”

李婆婆似乎有些于心不忍,“这事咱得把他们弟兄三个都叫来,儿媳妇也要叫来,商量了再说,大儿媳太苦了。”

这时,门帘掀开了,李顺和环儿进来了,李婆婆又惊又喜,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儿媳,“回来了,把娘想死了。环儿回来娘就放心了,这大着个肚子,骑着马来回颠簸,娘怕有个闪失。顺儿,天冷了,你就别东奔西跑了,在家多陪陪媳妇。”说着,朝门外喊道:“巧花,你三爹三娘回来了,,把他们住的东屋拾掇一下。”老人的声音很响亮,好像满山传来了回声。

巧花像只小燕子,屋里屋外的飞出飞进,端茶提水,除尘洒扫,一样不差。

上灯了,晚饭也上桌了,沉闷的李家石窑又传出了欢笑声。

李大爷放下碗筷,说:“今儿你们都在,我想商量个事,我想让你们弟兄两分开过,各立门户,分开过,都互不干扰,自在些。”

李婆婆打断了李大爷的话,“你爹见了娃娃们,就知道胡搅活。咱不是过得好好的嘛,分啥家。就这几口人,咋分呢?”

“把老大一家分出去,另立门户。”李大爷点起旱烟,猛抽一口,呛得咳了起来。

李久儿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分家,把我赶出门,你存什么心?我不同意!”

李顺连忙拉大哥坐下,“爹,咱这个家就别分了,我听说共产党的队伍马上就来了,全国要解放了,咱这穷山僻壤也要解放了,那时候天下太平了,咱再说分家的事。现在世事纷乱,匪寇当道,咱家都住在一起,一是人多势众,二也互相照应。大哥,你也别再赌了,共产党来了,你小心再吃亏。”

环儿一脸的不高兴,她早就看不惯李久儿的游手好闲,早想分开过日子,图个清静。

时间似箭,转眼又是一年。

春天来了,河两岸新生的草笑眯眯的,像是和低着头蒲公英说悄悄话。草地边,一棵棵、一行行的杨树、槐树……枝条绽出嫩绿的叶芽,舒展着娇嫩的身躯,迎着温暖的春风快活地生长着。远处柳树垂下的柔软如线的枝条,在春风的吹动下,在空中轻轻摇摆,远远望去像一团团随风飘的烟。李家石窑也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鸡叫狗咬孩子笑,实实在在的农家乐。李顺的儿子喜生一岁多了,小家伙虎头虎脑的,成了李家老两口的掌上明珠。慧慧也生了一个男孩,一岁半了,一是先天发育不良,二是后天营养不走,黑瘦干瘪,一天不停地哭闹,巧花一天主要的任务是看喜生,也顾不上照看自己的亲弟弟,慧慧被折腾的身心交瘁。慧慧白天要忙一家人的吃喝,还要挨丈夫的拳打脚踢,她过早地衰老了,尽管她不满四十岁。

李顺的粮草生意也停了,他听说共产党的队伍经过了六盘山,到了甘肃会宁县,他欣喜万分。早年他一心要参加革命,可耐不过父母的反对,成了一介莽夫,但他始终关注着革命的动向。如今,革命队伍到了家门口,他便把收集的粮草全部捐给了共产党的队伍,并自告奋勇参了军,并当了县武装部的部长。当他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人马来到李家石窑时,全家人惊愕不已。李顺跳下马拉住母亲的手,“娘,你不要担心了,现在是新中国了,我现在是共产党的人了,替公家办事,儿子出息了!”

李婆婆百感交集,手有些颤抖,不停地说:“儿子,娘知道,你干大事了。干大事了,娘高兴,娘这次不拦了。新社会和旧社会不一样······”

“娘,你咋知道的?娘就是开明······”李顺笑着说,阳光下他英姿飒爽。

李婆婆转身指了指坐在西厢房门口的一个陌生人,“就是这位红军大哥说的。他给娘说了世道不一样了,共产党的天下是咱穷人的天下。”

李顺急忙走上前握住那位红军大哥的手,“大哥,你受伤了,没跟上队伍?”

红军大哥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腿,“唉,会宁会师后,被土匪偷袭,腿受了伤,跟不上队伍了。你老爹老娘是好人啊,收留了我,给我细心疗伤。你看,我这腿好得很快,过几天,我就要赶大部队去。”

李顺蹲下看了看红军的腿伤,“大哥,你别心急,你好好养着,大部队肯定赶不上了,你伤好了,我领你找人民政府,现在是新社会了,党和人民会安置你的。”

“真是给你家添麻烦了,”红军大哥感激地说:“我知道咱大西北解放了,但地方匪寇横行,咱新政府的剿匪任务还很艰巨呢!”

“是啊,我这次回来就给家人道个别,就动身去安家堡剿匪去了。要不,大哥,你伤好了,咱一起剿匪。”李顺站起来,摸着腰里挂的手枪,兴奋地说。

李大爷这才插上嘴,“顺儿,你可要当心啊。咱在明处,土匪在暗处,你要多张个心眼儿。再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千万别伤害无辜的百姓。”-

“爹娘,你们放心。我们这就走了。“又上前我握了握红军大哥的手,”大哥,你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咱一道儿干。”

“你们吃过饭再走,“李大爷怕儿子这一走再也不回来了,”你也不看看娃娃,和媳妇说说话?”

李顺对随从挥挥手,“你们等会儿,我给媳妇道个别,马上出发。”说着,掀开东屋的门帘,进去了。

环儿抱着儿子喜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上前接过儿子,抱在怀里亲了亲,“我去去就回,你在家里照顾好儿子,现在全国大解放了,妇女也要下地干活,你多帮帮大嫂。别哭丧着脸,和和气气的······”

环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能不哭丧着脸吗?我娘家听说出事了,你也不看看去。”

高老爷现在是地主身份,按照党的新政策,土地,房屋、牛羊粮食都要充公。李顺前些天劝老丈人要主动找政府把所有的财产上交,做个开明地主,共产党不会难为他的。老丈人是个守财奴,舍命不舍财。现在,肯定被抓起来了。但李顺此刻明白,必须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这种情况下必须冷静。

环儿开始抽泣,“你也做了有头有脸的人,带着兵,算是共产东的积极分子了,你就不能求求情?你连我爹娘都不管,你有没有良心啊?我爹可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啊?”环儿上前捶打着丈夫的胸膛。

李顺把妻子揽进怀里,拍拍妻子的肩头,“你别这样,小心外面人听见。现在搞阶级斗争,你要认清形势,千万不敢再去娘家了。你是军人家属,各方面要表现积极点,否则,咱李家人都要受到牵连,你也受到牵连,有可能把你抓去批斗的,那咱儿子咋办?咱先自保,再打算。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傻事你千万不能做。你爹娘我劝过了,死脑筋,舍不下钱财,唉—”

“我家的那些财产都是我爹一针一线苦的攒的······他舍不得啊。”环儿已经泣不成声。

李顺拍拍妻子的肩膀,把儿子交给妻子,“好了,我要走了,大伙儿在等呢,我的话你一定要记住。”说完,他整了整衣服,带上军帽,掀开门帘走出去。

他跨上高头大马,像亲人挥手道别,然后扬鞭策马向山路跑去。随从都齐声喊了一声,“走!”身后卷起一阵旋风似的尘土。

他们一行十几个人骑马飞奔了几小时,来到了汪家镇,李顺先让大伙在一家饭庄吃了饭,准备派人去打探消息。

这时,天色大变,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饭庄的老板娘说:“这样的天气,你们最好别跟土匪较量了,这里的土匪神出鬼没的,你们又不熟悉环境,小心吃亏。”

李顺和随从商量了一下,大家同意改日再去汪家堡,于是吃饱喝足以后起身,打算赶天黑之前进城。

路上遇到十几匹骡子驮着粮草,缓慢地顺着山路走着,有五六个人赶着。这赶骡马的人见了他们有些慌张,以为遇到打劫的土匪了,走近仔细一瞧,看了看他们的装束,便放心了。

李顺一打听,他们中的一个人说:“新政府没收地主的粮食,我们往县上驮了十几天了。”

“这是哪家的?这么多的粮食?”

“还有谁家?高家堡子高家的。嘿,那高老五是个守财奴,舍不得吃穿,积攒的粮食我们驮一月都驮不完,这百十里的路程,累死了。唉,地是招牌,房是累,挣下的银钱是催命鬼。一个老头子拖着疲惫的双腿有气无力地说。

李顺觉得这是意料中的事,只盼老丈人一家人别受罪,“你们知道高家的人还好吗?”

“好啥好,牛羊都充公了,儿子、媳妇孙子都被赶出了高家堡子,住在一个小窑洞里,可怜啊!高老爷和老太太被监禁了,让他两交代私藏的银元。他们不交代,可能要关到县里的监狱了。”老头子说。

李顺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难受,再没有追问。

一阵狂风吹过,昏天黑地,逆风而行,喘气都有些吃力。只听有人喊道:“哈哈,老子今天没白等,这么多的骡子,驮得挺多的,好,小的们,都给我拦下。”

李顺揉了揉眼睛,看清二十几个人挡住了去路,马上从腰间拔出枪,冲到前面,朝空中放了一枪,呵斥道:“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敢沿路打劫?你们知道现在啥社会了?全国解放了,毛主席下令全国剿匪,你们还玩命,不想活了?”

为首的大汉见势头不妙,拱手陪笑道:“本人有眼无珠,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顺挥了一下手,“把这个小头目抓起来,交到县武装部在审问。”手下人一拥而上,小头目束手就擒了。

“你们其余各人,都回家吧。回家好好劳动,养活老婆孩子,别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

其他土匪扔下刀,拔腿就跑,一溜烟功夫翻过了山梁。

李顺对押解的土匪头头说:“你们在这一代不知劫了多少人的钱粮,我去年收粮草经过这里就劫过一次,被抢得一干二净,我又气又饿,赶到县城时精疲力竭,差点昏过去。肯定是你们干的事。”

“大爷,饶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以后肯定改邪归正·····大爷,开开恩吧·····”那汉子哀求道。

李顺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对随从说:“你们说咋办?要不放了吧?“

“李队长,咱这次派去剿匪,一无所获,回去怕交不了差啊,何况他你前劫过你的粮草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唉,老兄,你去了好好认罪,新的人民政府对百姓都会宽宏大量的,会放了你的。上路吧”

李顺带领着人马赶天黑进了城。这次他还是立了功,他的公务更繁忙了,经常出门带兵,回家的机会也会少了。

今年风调雨顺,到了秋天,庄稼喜获丰收,只是李家因为他家的许多土地充公,收成比往年少了许多,只能勉强度日了。这几年李久儿赌博输了家中许多粮食、牛羊,划成分时化成了老上中农,全家上下都还平安。而高老爷是地主成分,住进了监狱,高老太太天天受批斗。李顺媳妇看到自己的老娘被侮辱、唾弃时,心如同撕碎般流血,但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如果掉一滴眼泪,那就是同情地主阶级,母亲就会罪加一等,她这个军人家属就会连累丈夫和李家上下。于是,她把眼泪吞进肚里,没有落在脸上。身边有人叹道:“看人家多刚强,她真做到了也地主阶级划清界限,咱们应给开个表彰大会,号召全公社人向她学习。”

过了几天,真开了个表彰大会,表彰了李顺媳妇。在这大运动的风浪中,考验着所有人的承受力,李顺媳妇只有回到家时就时笑时哭。李婆婆听见了,叹道“人活一世,不要把钱财看的太重,高家还不是吃了钱财的亏。唉,可怜亲家母啊······”

李久儿躺在堂屋的炕上,嘿嘿笑道:”娘,隔墙有耳啊,说话小心着。老三每次回来,给你们安顿的话好好记着,千万别引火伤身。你们以前骂我是个败家子儿,现在倒因祸得福了,要不然,咱家也是地主成分,和高家还不是一样的下场,老三还能当上连长。”

李忠应声道;”他大爹,咱不能幸灾乐祸,小心做人为妙。”李忠是两个孩子的爹了,由于劳苦皱纹爬上了额头,虽只有三十多岁,但已显得有些苍老。

“她二爹,比我读的书多,说话也文词多,咱几个孩子也到了上学认字的时候了,你有空都也不教教?嘿,咱都住得远,这深山石窟,荒凉不说,啥消息都断绝了,这不行,现在是新社会,消息不灵通也不行。娘,咱搬家吧。现在土匪没了,咱躲在这深山都成聋哑人了!” 李婆婆这几天见李顺媳妇痴痴的样子,心乱如麻,“这搬家的事,全家人商量了才能定,等你爹和老三回来再说。我这死老婆子说话不中用了。老三媳妇病恹恹的样子,你别添乱了。”

“我看老三媳妇这病,还的老三来治。咱搬了家,就把她送到县里交给老三,”忠儿站起来说:“他的人咱交给他他,咱也不担责任了。我听说县上来了医疗队,许多人都找去看病呢。咱不能学他玉儿姑姑,娃娃有病了,只知道烧香拜佛,结果误了事儿。”

李忠的话勾起了李婆婆的伤心事,眼泪顺着皱巴巴的脸颊流了下来,乖顺的巧花摇摇奶奶的胳膊,“奶奶,你别伤心了。”

“唉,我的玉儿命苦啊,不出十天,三个活生生的娃娃就没了,大的都十五了,小的都九岁了,拉扯这么大多不容易啊!老天爷挖我玉儿的心啊!”李婆婆又开始哭泣,“三个男娃娃不出十天没了,啥怪病能这么快?还是刘虎不相信迷信,跟着人去解放神庙,砸了庙里的神像,神先显灵要了娃娃的命。还有两个女娃娃,不知命能保住吗?”

李久儿跳下炕,穿上鞋,“娘,你别光迷信迷信的,人得了病,就得找大夫。要不我去看一趟玉儿。老二去找老三。”

李婆婆啜泣声小了,李久媳妇黯然神伤,憔悴的脸上满是疲惫,“他二爹,你去套牲口。我帮老三媳妇收拾一下。喜生就别带走,巧花一直照顾他,也会照顾,再说,老三媳妇痴痴的样子,咋能照顾娃娃呢?”

李久媳妇打发丈夫去看玉儿,又帮妯娌整理行李。忙活了一会儿,他们总算都出了门。

经过几天的诊治,李顺媳妇的病情总算好转,李忠便告诉弟弟搬家的事,李顺同意搬家,就让哥哥早点回家,自己忙完了公务,和媳妇一起回家。

李忠回到家,便和大哥一起去找陈家村的村长商量,村长同意李家迁入陈家村落户。但要有院落,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李久虽然不敢去赌,但也游手好闲,除了指手画脚,也不出力,李大爷没日没夜的挖窑、打墙,盖房,以前他家的长工许家和王家都没来帮忙。这两家早迁入了陈家村,由于成分是贫下中农,所以走运了,批斗会上表现很积极,虽然许多人对他们的春分得意心里很是恼怒,但也是敢怒不敢言,真是世事颠倒,此一时彼一时啊!

李顺和媳妇回来时,新的院落已修好了,李大爷累得腰酸背痛,至此就得了腰痛病,身子弯得像一张弓了。

李顺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站如松,走如风,给人一种震慑感,让村里人都不敢正眼看。李大爷和李婆婆也对他毕恭毕敬起来,侄儿、侄女都远远的看他,不敢亲近。李顺有些纳闷,后来他才明白这身军装让家人对他敬而远之,他就脱去军装,一家人开始和他说说笑笑了。

他们从民国走来,历经沧桑,依然坚强(下)—中篇小说

本来已择了吉日搬家的,突然,李顺媳妇提出要分家,不愿一直住在一起,李顺反复劝导,“我常年在外,你和家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但李顺媳妇执意要分家,李婆婆知道三儿媳是娇惯的性子,现在又是大病初愈,家人在经不住折腾了,便当着家人的面说:“既然老三媳妇要另立门户,说明她能自理了,这样也好。只是你爹只新修了一处院落,,你们说,这家咋分?久儿一家住新院子,让环儿娘儿俩留在这荒僻的石窑,这显然不行吧?要不这样,先让顺顺一家搬到新院子,我跟顺顺过,照应环儿娘儿俩。久儿一家子和你爹暂且在石窑住着。等明年一开春,咱们人养得有劲了,再积攒着木料,搬过去也不迟。”

顺顺急忙说:“这怎么行?”转身对环儿说:“你就不能替大家想想。这不行。”

环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我不活了,我——”说着,身后一斜,晕倒在地上。

李婆婆手足无措:“她的病才好,就按她的心思来,只要人健健康康的,就有福了。”

巧花端来了一碗水,让环儿喝下去,环儿睁开了眼,李婆婆说:“你要分家就分。”

环儿的劲儿来了,竟然站了起来,扯着顺顺的胳膊说:“快搬,这破石窑把我快住疯了。”

于是,李家就这样分家了,李婆婆跟环儿去了陈家村。顺顺住了十几天便去了县城。

李婆婆在陈家村又惦记石窑上的琐事,只好来回奔波,可惜一双小脚走许多路,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十一

顺顺到了年关才回来,李婆婆便回到石窑,眼看慧慧快要生孩子了,她还是闲不下来。

大年三十晚上,慧慧又生了一个小男孩,家里又多了一口人,本该在这团圆的日子高兴才对,可大家心里没有一丝高兴,玉儿的丈夫刘虎得了一种怪病,肚子胀得如鼓般,吃不下喝不下,只等着咽气。那刘家虽然是开明地主,把土地,一律上交,人没有受罪,但今非昔比,树倒猢狲散了,一家子人四分五裂各奔各自的前程了。玉儿的三个儿子夭折后,刘虎不久也病了,玉儿每天以泪洗面,娘家人离她远,除了忠儿,也没没个人来问候一声。顺顺是她抱大的,她打心底里疼他,却不见他的影儿,心里便抱怨:“人家早把咱忘了。还不是白疼爱了一场。”眼见的丈夫到了准备后事的时候,但没个人帮着料理,她只好捎信让娘家人来一趟。

好不容易熬过了大年夜,顺顺、忠儿、久儿赶到新集镇的玉儿家。玉儿一家住在一间四面透风的破屋里,屋里让人冷得打颤,刘虎身上盖一张破被,肚子鼓鼓的,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顺顺心里后悔至极,拉着玉儿的手,说:“姐姐,你打我吧,都怪兄弟,没好好照顾你,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姐姐命苦,你姐夫这一去,我怎么活呀?”玉儿眼瞅着两个女儿:“这两孩子,老天爷没要她们的命。要你拉扯呢。过来,春女,存女,这是你三舅。”

两个女孩只是哭,顺顺掏出几十元钱,交到玉儿手中,说:“我们只顾自个儿,没照顾好你,姐姐原谅兄弟吧。两个娃娃,我们一起拉扯,我不会再让你受罪了。”

姐弟四人哭诉着各自的苦处,过了一夜,第二天,刘虎咽了气,他们掩埋了死者,带着玉儿娘儿仨回到了李家石窑。

环儿的病又犯了整天呻吟着,又大着肚子,让李家人担心,李婆婆开始烧香拜佛,祈求老天爷保平安。其实环儿是自己父母的死亡导致的,高老爷死在监狱,高老太太不堪被人批斗自杀,而她却只能装作无所谓,白天受人吹捧,晚上彻底难眠,内心的痛苦折磨得她喜怒无常。

顺顺原打算让玉儿娘仨随李婆婆住到一起,可环儿就是不同意,她让婆婆和玉儿娘儿仨都到石窑住,只要求巧花陪她,全家人可怜她的病样,也就顺从她的意思,可她大着肚子,总让人不放心,顺顺决定一开春在陈家村再修个新院子,让全家人都搬过去。但家里劳力又少,李大爷身体老弱再也不能干活计了,他只好请求村长号集村里人帮忙,村长便爽快答应了,因为顺顺在部队里是连长,是方圆有名气的军人,巴结都来不及呢。

顺顺把一切托付停当,便忙公务去了。

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天刚转暖,李家就在全村人的帮助下建起新院子,选定在四月初八搬迁新居,这可乐坏了久儿全家,尤其四个孩子欢呼雀跃,掐着指头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四月初八转眼到了,顺顺也忙里偷闲赶了回来,全家人欢天喜地地搬进陈家村。

顺顺的军服又变了样,肩章上又多了两颗星星,家人只顾着忙搬家也没留意,杨村长却看在眼里,在晚饭时分上门,一声连一声地恭维:“李连长,我这次帮你家盖院子,累得腰痛背酸,总算搬来了,心里高兴。我把自家的一瓶好酒提来了,咱们庆贺庆贺。”

“多亏你操心,咱应该请你喝酒,怎么让你破费呢”,顺顺客气地招呼。

“你的肩章怎么变了!莫不是又升了?”杨村长故作惊讶地说。

顺顺轻描淡写地说:“升了,让我当了武装部的部长,肩上的星星多了,身上的责任重了。”

杨村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活到这岁数还是第一次与当这么大的官打交道:“你真是不简单。”他说着站了起来,态度更是恭敬。

顺顺说:“今年三月我剿灭‘一贯道’,差点送了命。”他拉村长坐在身边,“我们去汪家堡子抓‘一贯道’的头目,我们为了不伤及百姓,讲了许多党的新政策,让那些盲目跟从信奉‘一贯道’的百姓自动投降,经过两天的劝说,藏在汪家堡子里准备拼死一搏的盲从者纷纷把枪械扔到堡墙外,打开大门把我们迎了进去,我们便解救了这些盲从者,让他们别信奉这些邪门歪道,与这些反革命组织断绝关系,以前的过错既往不咎,回家过日子。我们武装部的武警们觉得大功告成,便到屋子里歇脚,围堡子几天几夜,大伙也够累的了。”

“咱这地方,三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天空中飘起了零星小雨。我想尽管救了信奉者,但头目没有抓住,问题的根结没有彻底解决,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头目还会东山再起。我便领了警卫员四处搜查,等搜到堡墙一角的哨台上时,我看见哨房的窗户上有人影闪动,我厉声喊了一声,结果突然从窗口扔出来一个手榴弹,我眼疾手快,一脚把手榴弹踢到堡院中间,随即爆炸了。我还没省过神来,哨房‘轰’的一声发了爆炸,眼前烟雾弥漫,呛得我睁不开眼,我顾不得危险,冲进了哨房,透过浓烟我看见几个人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原来‘一贯通’的头目绝望自杀。我便站堡墙上大声喊‘你们都死了吗?老子差点送了命,你们藏在屋里都成王八了’。在屋子的警卫员们和营长才冲出屋子,爬上堡墙,把几个尸体抬到院子里。这时,雨下大了,院子里积了一滩水,由于尸体炸得面目全非,血流得很多,血与积水混到一起,映得整个院子都发红。”

顺顺喝了一口杨村长倒的酒,继续说:“这次算是立了头等功,回去县政府开了表彰会,让我穿上了肩上多了两颗星星的军服,还让我当武装部的部长。我担心我不够资格,多次请求新任命,但他们非让我当这个差。刚上任,干啥没个头绪”,他又喝了一口酒:“唉,杨村长,我公务比以前忙了,家里的诸多事顾不上料理······”

杨村长低头哈腰地说:“这个你放心,你是军官,你的家人是军属,享受优先待遇,你尽管放心,有我杨继生,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

两人就这样闲聊着,直到深夜。

第二天一大早,顺顺被派来的车接走了。村里人第一次见这种黄色面包车,围着看,直到车消失在村口。

顺顺一走,杨村长便经常在环儿面前献殷勤,亲自担水扫院,大小事情都要过问。过了两个月,环儿又生了,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英英,李婆婆侍候环儿,环儿总嫌婆婆做饭不可口,态度很是生硬,李婆婆偷偷地抹眼泪,给玉儿诉说,玉儿也是寄人篱下,娘家的事也不愿多说话,但她知道环儿的脾气,便劝慰李婆婆忍着。李婆婆总为顺顺着想,想着为顺顺看好这个家,而这个杨村长隔三差五地嘘寒问暖,让她讨厌,总觉得一个大男人常跑到一个守空房的年轻女人家,可能会生出什么事儿来。

环儿的孩子满月不久,李大爷突然得了重病,全身酥软动弹不得,请医生诊治,说是得了中风症,天天熬中药总不见好转,就这样,李大爷劳碌大半辈子,到晚年时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痛苦不堪。可怜李大爷,善良本分,落到这步田地,他心里难受,整天呻吟着,惹得儿孙好烦,他的胃口还好,吃得不少,大小便更是麻烦,开始巧花、六十儿轮换着侍候,渐渐地他们嫌气味难闻不愿进李大爷的屋。李婆婆只能常侍奉他,顾不得去环儿家。

巧花便晚上陪环儿睡。巧花现在已经十六七了,出落得如花似玉,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久儿到咸麻河去打水库,不在家,其他人也做不到主,便都一一回绝了。

杨继生关心环儿,诸事不落,也招来了许多闲言碎语。李婆婆整天被大爷绊住脚很少去环儿家,只有巧花晚上陪着睡觉。

时间真快,快过年了,顺顺、久儿都回来了。久儿见了巧花,骂道:”你几个月,怎么吃胖了,多难看,看谁要你?嫁不出去就侍候你爷爷。”

巧花红了脸,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咬着嘴唇,扯着衣服襟子,在那儿支吾。久儿是火爆脾气,在孩子面前从来没有好生气。巧花在他面前总是很害怕。

“巧花爹,”慧慧推了推巧花,让她出去,声音较低地说:“巧花老大不小了,女大不中留,咱赶紧给她送个婆家,把她嫁出去,省得咱天天为她操心。”

“咱巧花聪明伶俐,从小人见人爱。我这半年不见,咋变得拖拖沓沓的?莫不是得了什么肿肥病吧?”久儿一直在土地上干苦力活,晒得又黑又瘦,现在是新社会,他也知道小心做人,赌博的营生不敢沾染了。

“女大不中留。能吃能喝的,没啥病,以前提亲的人上门,你总私心,都推掉了,年过了,你就定上一门亲吧!”慧慧急切地央求道:“巧花这么大的闺女,经常被她奶奶打发到她三婶家住。那个狗腿子杨继生天天往她三婶那儿跑,她三爹常年不在家,我真担心······”说着,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死婆娘,担心啥?她三婶一个人带两个娃娃,没个人帮,咱能眼瞅着不管?”

“村里人都说闲话呢!杨继生和她三婶······你说巧花天天去她三婶家睡觉,能行吗?”慧慧把话挑明了。

久儿从炕上一个骨碌爬起来,诧异地说:“人家是全公社的红人,惹不起,不敢胡言乱语。”

慧慧再没吱声,埋头缝新衣服,她了解丈夫的脾气,惹怒了会滋生大事。

东屋里传来李大爷的呼唤声:“巧花,给我端点水来,我要喝水。”

慧慧丢下针线活,走出屋门:“巧花——”没有人答应,“这死丫头——。”

这时,玉儿和李婆婆从院外走进来,抱着一捆烧火柴,听到李大爷的叫唤声,说:“你爹瘫痪在床,一天到睡地乱叫唤,还能吃能喝,屎尿叫人没法收拾,一个屋子里吃喝拉撒,味气难闻,除了巧花,没一个孙子进他屋。你爹除了喝我,就喊巧花,唉,巧花一出嫁,你爹喊水都没人端。”说着,进灶房放下柴草,端了一杯水进了东屋。

玉儿和慧慧都进了灶房,准备做饭。

“玉儿,你给你大哥说说,等过了年,把巧花嫁了吧。娘私心,把巧花天天晚上打发到她三婶家住······”

“大哥脾气犟,我有时劝说,他也不听。唉——”玉儿又开始抹眼泪:“嫂子,,我连自己都没法做主,哪敢管娘家的事?我这常年在娘家,不是长久的事。明年开春,我想我娘儿仨还是回那个破家把。”

你别胡思乱想,咱家哪个人待你不好,你又这样想?他三爹回来给你娘儿仨扯了新布料,还让春女、冬女上学,你别惹得全家人又操心。“

她俩就这样闲谈着,一晃到了正月十六,顺顺回来过了年,被小车接走了。巧花很少出门,不愿到环儿家去。晚上掌灯时分,突然叫唤肚子疼。慧慧知道纸包不住火,对丈夫说:“你看咋办?巧花肚子疼生孩子了。”

“啊?”久儿如五雷轰顶:“咋出了这样的事?你们——”他冲进灶房,看了看痛哭的巧花,操起案板上的菜刀,说:“老子今天杀了你。你让老子没脸见人了。这是谁害的?你说——老子杀了他。”

李婆婆吓得哆嗦:“你再别添乱子了。一个女孩儿突然生孩子,这让咱李家人没脸见人了。这可咋办呢?不能生在家里呀?”

玉儿把手脚慌乱的慧慧说:“嫂子,你以前不是说过,咱家那门客王老爹的儿子冬娃······那爷夫俩一双光棍,你觉得穷,没上心,如今,咱顾不上把他家的穷困了。那王老爹念着咱家往日对他家的好处,不会见死不救的。快,嫂子,你看巧花,不能再犹豫了,咱去找王老爹。”

玉儿和慧慧便摸着黑漆漆的山路来到村头羊圈旁的茅屋里,对王老爹说:“老爹,我家巧花惹下了麻烦,你这回不救她,她只有死路一条了,巧花爹的脾气你知道,这一阵子要杀要砍的。我们这一家人活不成了。”

王老爹披着衣服坐在炕沿上,推一推冬娃说:“起来,家里来人也没个礼貌,穿上衣服快起来,你李大爷家出了事,你去帮帮忙。”

“老爹,冬娃······这咋办呢?我说不出口”,慧慧神器慌张,“我家巧花······嫁给冬娃做媳妇······”

“你们不是看不上我吗。”冬娃听了睁开惺忪的眼睛说。

“巧花爹脾气暴,经常对孩子打打骂骂,是常有的事,脾气发过,就没事了。巧花嫁给冬娃,怕受罪了,我看我这家,住的啥?吃的啥?一穷二白。”王老爹环视着破旧的屋子,沮丧地说。

“老爹,你快走,到我家你就知道我为啥求你了。”慧慧拉起王老爹往门外走。

三个人来到李家,巧花嘶声裂肺地哭叫着,巧花爹拿着刀在逼问:“这是谁害的?给老子说。”

李婆婆护着巧花,见王老爹来了,哭道:“王老爹,你知道巧花从小惹人爱,你提及过给冬娃当媳妇。你看,巧花被人害了,肚子大了,快要生了。我也是命苦啊······你就受个委屈,快把她接到你家。再迟,就来不及了。”

王老爹这才恍然大悟,搓着粗糙的手,说:“这辱没祖宗的事······我家冬娃不知同意不?嘿,这顾不得他了,快,拉来架子车快走,”他急切地说,又转身看了看恼羞成怒的巧花爹说:“人命关天,我从小看着巧花长大,让巧花下嫁,我高攀不上呢。”

匆忙之中,他顺便把巧花拉到王老爹家。冬娃见此情景,嘴里大骂:“你怀了谁的野种?给我背黑锅来了,出去,出去。”说着,推搡着巧花。

王老爹推开冬娃:“玉儿,慧慧,急忙把巧花扶上炕。”李婆婆说:“快把席子扯下来。老爹,你快去挖些黄土来。向阳晒干的土。”王老爹便猫着腰出去了。冬娃破口大骂:“当初你们看不上我,而今让我受人取笑,我才不干呢。”说着,,他又去拉搡巧花:“这个烂货,快出去。”

“冬娃,你娘死得早。你李婆婆把你当自家娃娃看待,多亏李婆婆照顾,吃喝全是人家李家的。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再不要巧花,肯定光棍打一辈子,谁看上咱这个破家?谁看上你那倒霉相?”王老爹进屋,把土倒在炕上,厉声斥责道:“这是两个人的命······你再糊涂,你就滚。巧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当她是我的闺女。以后,我就靠我这个闺女。”

冬娃把破门一甩出去了。巧花在惊愕的哭叫声中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的苦难从此开始,她那么纯真善良,却遭人陷害。

巧花爹无地自容村里一时间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从巧花的嘴里一个劲儿地逼问,巧花只得说出:“杨继生的。”他便不顾一切地去找杨继生。

杨继生冷笑道:“你拿鸡蛋碰石头,小心我杨继生不客气。”

“你还是人吗?你禽兽不如,你胡子一把了,怎么这么心黑?这让我的闺女怎么活人呀?”

“嘻,你也知道活人了。赌棍一条还知道活人了?”杨继生抚着山羊胡,不屑地说:“你别污人清白,我杨继生不是好惹的!可以建议你去西山上背石头去,哪里可以让你尝尝活人的滋味。”

“我要告你。现在的社会,我也不相信没个公道。”巧花爹气急败坏地说着,指着杨继生:“我上县去告,告不倒我上省城去告。”

巧花爹本来又黑又瘦,经过这一打击,脸色死黄,走起路来也有些踉踉跄跄。但他挣扎着动身去了县城,找到了武装部长李顺。

李顺听了巧花爹的诉说,火冒三丈,自己嘱托杨继生关照他的亲人,却生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这着实让他无法容忍,便和巧花爹坐上他的专用小车风风火火地赶回到家里,劈头盖脸地质问环儿:“发生这等事,你给我说说看责任在谁?”

环儿瞪圆眼睛,一股不饶人的劲儿:“你问我,我问谁去?你家巧花不是好货色,连自个的身子都护不住,来找我的不是?呜呜——我不活了。你常年在外,家里没个帮手,两个娃娃拉扯这么大你管过么?巧花有时晚上陪我,给我做个伴,有什么错?谁干的好事,你咋先不问巧花倒问起我来了?”说着,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引得左邻右舍都来围观。

李顺无奈,只好请来乡长把杨继生抓起来,并送到县法院,告杨继生强奸民女。最后杨继生判了三年监禁。巧花爹才算罢休。而巧花就这样嫁给了冬娃,三天两头挨打,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只好忍着,从未告诉娘家人,邻人看不惯,劝解时骂道:“这李家人死光了吧?把人打成这样,没一个来照看的。”

巧花娘想去看闺女,巧花爹便呵斥:“别管了,让她自磨自死去,就当老子没这个闺女。真是伤透了我的心了。”巧花娘只好偷偷夜间去安慰几句,还遭到冬娃的讥笑。

人啊,为什么这样活啊?

十二

李顺经常打发部下给李大爷捎来一些药品,便一年半载不回家。转眼又过了一年,又到了秋收正忙,一天,环儿说肚子疼,叫忠儿用架子车拉上她,去了一趟乡卫生院。忠儿老实,见环儿脸色蜡黄地从卫生院出来,急急地问:“啥毛病?”

环儿有气无力地爬上架子车,说:“没啥毛病!拉肚子。”

李忠却分明看见架子车上铺的被子染了红色的血,心里一阵害怕。

“你不要紧吧?”他弯腰拉起架子车,边走边问。

“没啥?回去你也别给他爷、他奶奶说,唉,给谁也别说我得病的事,我经常病怏怏的,说给家里人,只是让他们操心。喜生爹一年在外忙,国家的事重要,千万不能让他操心家里的鸡毛蒜皮的事。”环儿细声细语地说,眼睛微睁着,似乎在强忍着疼痛。

李忠没吭声,一直把环儿拉回家。

李忠也没提环儿病了的事,家里人都忙,环儿又有那些献殷勤的人挑水做饭,也不用家人过分操心。

李顺捎信来,说自己去了安县,执行公务长时间回不来。李大爷整天在床上呻吟,除了李婆婆照料,谁也不愿进他的屋。李婆婆有时搓洗李大爷的身上,发现常年卧床的李大爷的身体已变形,腿上、屁股上的肉烂了,这就更苦了李婆婆,她叹气道:“咱老两口行了一辈子善,方圆百里的人都说李家老大爷出名的好人,到如今落了这个病根,唉,世上老天不长眼的事还是有。”

李大爷眼泪簌簌地落下:“顺顺快一年半没回来了,光知道捎信带药,咋不回来看看我?”李婆婆:“你这个死老头子!娃娃在外忙。”

也许是李大爷的天天念叨,李顺突然回来了。李大爷喜出望外,拉着李顺的手:“爹想死你了,你越英武了,英英气气的。唉,现在社会还是好,在外面干事,一点罪不受,派头越好看了······”他嘴里一直嘟囔地说着。

“爹,组织上把我调到隆县工作,我这次是顺道回来了一趟。”李顺正了正头上的大军帽:“我住上几天,就走。这些钱你留着,想吃啥,让娃娃去买。”

“在本县工作得好好的,咋又调那么远呢?”李婆婆担心地问。

“娘——”李顺神色有些黯然,“就是调远了些,咱得服从组织安排么。”

“远近都一样,都是顾不上家。”李婆婆随即开导:“去,回去,喜生和英英都怕不认你了。”

李顺回到家,看见环儿在翻弄他带回的东西,说道:“新衣服是给你和两个孩子的,还有一些是穿旧的,你给他大爹和二爹家送上几件。”说着,指着另一个大包裹说:“那里边是我用过的碗杯等,现在调了,用过的东西我带回了一些。”

环儿冷冰冰地说:“你一回来,就去了别人家,好的都拿给了别人,把破烂扔给我收拾。”

李顺生气地说:“我先去看了看瘫痪卧床的老爹,你怎么说是去别人家?我看你越来越心眼儿小了。”

“你光记着你的爹娘。我的爹娘生死你管过么?你那时还当什么连长,我爹押在牢里折磨死了,你为了你的官职,还教我与地主阶级划清界限,我爹娘死的时候我连面都没见上。你一年半载不回来,我娘儿仨你李家人管过么?”说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你怎么这么说?那时候形势紧,咱不能救了人连自个儿都赔上。他爹、他奶奶为了咱这个家,都成那样了,我到如今不能尽孝,你再不要给两个老人加罪孽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去大门。身后传来环儿的哭骂声。

李顺迎面碰上了李忠:“二哥,你才从地里回来?今年收成咋样?四个娃娃都上学么?”

“老三,你啥时候回来的?收成不行,娃娃都上学,叫他们识上几个字,别当个睁眼瞎子。”

“我调到隆县武装部了,这才回来一趟。现在实行农村合作社,吃‘大锅饭’,老百姓好像吃不饱肚子。你的娃娃多,负担重啊。”他们边说着,来到忠儿家。

李忠家几间旧房屋,屋里连个坐的凳子都没有,炕上的土一扫,满屋子飞扬,忠儿急急地把自己的一个破衣衫铺在炕沿上,说:“坐在这衣服上,你这军装土沾上不好洗,”回头对自己的女人说:“建生娘你别扫了,弄得呛人,你给咱收掇些吃得的来。唉。今年的自留地收了一些麦子,给娃娃们垫补些。这吃食堂,天天喝汤。”李忠虽与李顺相差一岁,但已未老先衰了。

李顺直接坐在土炕沿上,说:“我带回了一些旧衣服,我过去拿几件你穿。这旧衣服你不知穿了多少年了。”他掂了掂炕上的破衣衫。

“别拿来。喜生娘——唉,不说了。你为啥又到隆县工作呢?还是部长吗?”

“还是部长。唉——”李顺见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便说:“真心对你说。二哥,我这些年没惹个人,干事为人,不管是上级还是下属,都非常赞成。但是,我这次调离本县,我估计有人设计谋陷害我。但我思前想后,咱家祖祖辈辈教人做善事,从不惹人,谁能从中做梗呢?”

“究竟啥事么?”李忠急切地问。

“上月我被派到安县平息一起叛乱,是当地人受盅惑行凶闹事。事情很快平息了,就是需要多驻守几天,防止死灰复燃。我住在旅社里,一天晚上,来了浓妆艳抹的女人,故意挑逗我,我真有些不知所措,想赶她出去,她却越来越难缠。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不假,我也就没有再拒绝······不料,半夜时分,有人敲门······这下可闯下乱子了。安县的上级领导知道了这等事,便打电话给咱新县的领导。咱新县的武装部上上下下一片哗然。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待在咱们县上工作?”李顺喝了一口水,望着忠儿。

“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走到哪里吸引人。你回到咱村里,娃娃们围着看,女人们偷着看。”李忠故意开玩笑道。

“我觉得那女人是受人指使来的。咱新县的县长就找我谈话,他真舍不得我走,他说‘你在领导面前,还是部下面前,都留下好影响,但现在你得躲一躲别人的风言风语,我给上级请示了一下,暂时把你调到隆县工作’。二哥,你说咱在安县无亲无友,也没惹下是非,谁会设个美人计害我呢?”

“让我想想”,李忠摸摸头,“我听娘说过,安县的郭家和咱家有过交情,不过,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都是老一辈的交情,小一辈谁还管过去的事?”

“郭家,对,安县的郭家以前很显赫,现在景况如何,咱也不得而知。唉——,咱也不追究谁设计策坑害人,也无法追究。常言说,树移一步死,人移一步活。”李顺见建生娘端了饭进来,便不再说了。

弟兄俩人吃了便饭,天气已晚。李顺便告辞:“二哥,刚才的闲话,你别给谁提了,你忠厚,我才说了几句真心话。”

李忠送出门:“万事开头难,虽说刚去一个地方,人生地不熟,但哥相信你。”

李顺回到家免不了环儿的埋怨,见喜生和英英对他怯生生的,心里更是难受,便对着老婆、孩子说了许多劝慰的话,环儿和两个孩子对他便亲热了,他语重心长地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百姓的日子还是好。我常年在外,亏了老婆孩子了。”

他便在家多呆了几天,体会着老百姓的生活滋味,真有些舍不得离开。

这天早上,秋霜正浓,地里的洋芋和荞麦被霜打蔫了,村长催促大伙早点上工村里能上山干活的劳力都挣工分,多挣一份工便能吃饱一些,大伙也顾不上霜的冷凉,卖力地干活。顺顺看了看卧病在床的李大爷,便上任去了。

李大爷虽然不能动弹,但家里的大小事还是操心着。这些天,他操心着他的大孙子六十儿的婚事,巴望着他能活的时候见上重孙子,所以,整天望着窗户喊:“六十儿,六十儿——”

李婆婆不耐烦地骂道:“你病成这样,还嫌没事,成天喊。六十儿去念书,念出来听说当老师,还怕没个媳妇?”

“还念什么书?都快二十的人了。唉,我恐怕活着见不着孙媳妇了,”李大爷担忧极了,说话像孩子一般。

“去县上念师范,巧花爹听说给六十儿相中了一门亲事,是王家湾赵把式的大闺女”,李婆婆便给李大爷擦洗身子,边哭着说:“巧花爹与赵把式一起放羊,两个人说到一起的。”

“那你为啥不说?”

“巧花爹见你催嚷得厉害,才提说的。唉,巧花娘这几天累死了,白天要上地挖洋芋挣工分,晚上又要去侍候巧花。再加上你,整天地乱嚷乱喊——”李婆婆理理花白的头发,想坐下来歇口气,但还是挣扎着收拾了一下李大爷的屋子。

巧花又生了一个女孩,才三四天,巧花娘侍候,尽管这一年来冬娃对巧花的打骂少了些,但还是恶语相加,巧花忍气吞声,偷偷地哭,一双眼睛经常发红、发涩。巧花一直受折磨,营养不良,生下孩子后身子很虚弱,但家里穷得叮当响,食堂里打的饭清汤寡水,不能充饥,还奢望什么营养。巧花娘便把自己的饭剩下一些留给女儿,她只喝一些汤,这些天饿得走路都有点踉跄。这天晚上,她偷着从地里揣回了几个洋芋,放在炕洞里烧熟,给李婆婆老两口一个,剩下了三个,自己也没舍得吃,趁天黑便急急忙忙地向巧花家走去。半路上,看见一个人影向她走来,吓得把洋芋揣在怀里,走近,才看清楚是小姑子玉儿。玉儿现在又改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光棍汉,总算又有了一个家安顿下来了,由于她性情好、手脚麻利,被安排到食堂里做厨师,这样,也好歹能吃饱肚子,偶尔也趁天黑揣回家一些饭或馍,让两个女儿和丈夫充充饥。玉儿见嫂子手直往里揣,“扑哧”一声笑了道:“嫂子,你看咱们的样儿,腰里揣着宝贝,像贼一样。”

巧花娘也笑了:“人活到这一岁,也没办法,巧花一点奶水没有,恐怕——”说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嫂子,你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玉儿望着嫂子弱不禁风的背影,说道。

巧花娘来到巧花家,急急地拿出怀里的洋芋,在手掌中拍打了几下,交给了巧花,巧花便狼吞虎咽般吃了下去。

“唉——,这娃娃怎么安静地睡着了?怕是饿瘦了。”巧花娘端详着婴儿,怜悯地说。

“娘,娃娃今儿个吃饱肚子了。冬娃向王家湾的赵把式换了一只奶羊,娃娃现如今不会饿肚子了。刚刚挤了一小碗,娃娃喝了,就安稳地睡下了,”巧花笑了笑,说道,“冬娃真的心有些偏······”

“我看偏得厉害,以前你生琴琴的时候,大人娃娃要死没活,饿得差点丢了命,他不但不想想办法,还骂打相加,咱过的那日子······娘为你都死过一回了······”巧花娘说着抹起了眼泪:“只要冬娃心变好,待你与琴琴好,我就放心了。”

“娘——”巧花也抽泣着道:“我的命苦······”

巧花娘摇摇巧花的肩膀说:“别哭了,坐月子的人身子虚,你的眼睛在生琴琴的时候就哭坏了,再哭,眼睛就瞎了。快睡下。”

巧花便睡下了。巧花娘一边脱衣服,边说道:“娘这一辈子命苦,年轻时受你爹的气,挨打挨骂的,现如今总算把一道道坎儿都迈过来了······唉,我的衣服脏得没法穿了,我脱了随便洗洗,压在席子底下,咱旱就干了。咱害得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了,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说着,她便下炕打水洗裤子。

巧花爬起来,通过昏黄的灯盏光亮,看见娘光着身子,连忙说道:“娘,你把我的衣服穿上,小心感冒了。快,娘,现如今秋凉了。”

巧花娘便披了件上衣,急忙洗起来。

洗了一会儿,她捞出衣服拧干了淋漓的水,便拿过来,说:“压到席子下面,天亮了就干了。炕热着吗?”她便揭开席子把衣服压在下面。

“娘,你一辈子这样,常穿湿衣服,落下个什么病根,谁是管你的?”巧花埋怨道。

巧花娘这时往炕上爬,只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放在炕沿上的灯也打倒在地上,屋里黑漆漆一片。巧花连声呼唤:“娘,你咋了?”她伸手去摸,可听不见娘的答应,心里一阵恐慌:“冬娃,不好了。快来——”她扯着嗓子喊:“娘,你快起来——”

她喊了好几声,没有回应。

“冬娃——,你快来——”她爬到窗户边上大声哭喊道。

冬娃骂骂咧咧地从另一个屋里出来:“老子刚睡下,你咋了?搅得老子不能安宁。”说着,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推开门进来了。

“快,我妈栽倒在地上,快——”巧花哭喊着。

“哭什么?总没死了吧?”冬娃呵斥道:“灯盏呢?有洋火吗?”

“在墙台上呢。娘——娘——”巧花已经泣不成声,把睡着的两个孩子惊醒了,两个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

冬娃摸着了火柴,点着了灯盏,借着微弱的灯光,巧花看娘赤条条地躺在地上,急忙跳下炕,抱住娘的头摇,可巧花娘嘴角泛着白沫,不省人事。

王老爹也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而冬娃顾着看娃娃,他厉声呵斥道:“冬娃,出人命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外母娘咋啦?”王老爹急忙让冬娃抬巧花娘上炕:“快,放在热处。冬娃,快去找冯喇嘛,再通知上庄你丈人一家。”

巧花为了给娘遮羞,忙将自己的衣裤胡乱套穿在娘的身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娘——”她感觉到娘的鼻孔里气息越来越微弱,心里一阵害怕,浑身开始颤栗,突然牙关咬紧,昏过去了。

王老爹一阵手忙脚乱,吓得跪倒在院外大喊:“庄人,来人呀!巧花娘快不行啦——快——”

不一会儿,隔壁邻居来了,冬娃叫的人也来了,他们顾不得乡里人的“杂人不能进产房”的讲究,都冲进屋,七嘴八舌地乱嚷着,与婴孩的哭声混在一起,如炸开的锅,一发不可收拾。

冯喇嘛摸摸巧花娘脉,眉头紧蹙,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人的魂已经走了,只悠着一口气。你们再不能光瞎说。快,把架子车拉来了吗?把人往回拉。”

冬娃似乎早有后怕,这才说出口:“死人总不能死到别人家。架子车准备好了,把人往回拉。”

巧花爹这才如梦方醒,从纷乱的人群里走出来,抓住冬娃的衣领,大骂:“你这个买良心的,我李家人待你王家不薄,你为什么害我的家人?让我不能活呀!”

冬娃推开巧花爹,“你瞎嚷啥?你问巧花咋回事?”

这时,大家才推了推昏死在墙角的巧花,巧花哼了哼,睁开眼睛回过神来,又扑到娘的身边,哇哇大哭。

巧花爹冲过去,在巧花脸上扇了两巴掌:“你快说,你娘咋回事?是不是这家人害死的?巧花,你害死人了?你看我的家成啥样儿?上有老,下有小的。”说着,他呜呜地哭起来。

冯喇嘛说:“这里不是闹事的地方?救人要紧,快——”

这时,大伙便把巧花娘用被子包起来抬到架子车上,拉到了李家。

接着,冯喇嘛便摆香来捉神弄鬼。说是巧花娘的魂叫鬼怪勾去了,要捉住鬼,才能把魂招回来。

可这样折腾还是无济于事,巧花娘的魂归西天了,在冷冷的秋天。

从此以后,巧花在娘家亲爹、亲兄弟仇恨的骂语和眼光中过日子,即使遭了冬娃的毒打,娘家人也不闻不问。有时邻居听到冬娃打巧花,跑来劝说,冬娃更是不依不饶,直到把巧花打得浑身酥软,睡床一两个月。邻居只能同情地说:“这李家人是死了吧?看来这李家人是死光了,没有一个管管的。”

十三

又到了人间四月天,天气一天暖一天。李大爷的病突然加重了,除了四肢不能动弹,又不能张口说话了,眼睛只向门口张望,让家里人都莫名其妙。

李婆婆指这道那,李大爷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后来还是忠儿道明了李大爷的心思:“那是想老三了,心里惦记着,说不出口,是不?爹。”

李大爷使劲点了点头,眼角滚出了几滴眼泪。

可这深山之中,通信来回也要一个月多,全家人合计让李忠儿和喜生一起到隆县找喜生爹(顺顺)。李顺在隆县武装部干得很出色,博得了领导和下级的一致好评。李忠儿和喜生也自然受到隆县武装部人员的热情款待,他们三个人回来时,也便坐了武装部的专车,一直送到家门口,全家人听到汽笛声,便纷纷迎了出来。

李顺拉住李婆婆的手,说:“娘——儿子不孝哇,又是大半年,忙了自个儿的事,没回来尽孝。”

“你干的是国家的大事儿。家里人都好,你看,”李婆婆指着六十儿说:“六十儿当老师了,一月还能挣五块钱······”她想起了巧花娘,心里一阵难过,拽起衣襟擦眼角:“你大嫂命苦哇······这大哥这一家人咋过呢?两个儿子没一个成事的。”

“娘,我大嫂她怎么了?”李顺急切地问。

“突然没了······唉······你看锁儿十九岁,”李婆婆拉着身边锁儿的手:“这是你大哥的小儿子,成了没娘娃,连一双鞋都没人做,你看,光着脚丫子到处跑。”

“娘,家里出了人命事儿,你们咋不给我通个话······”李顺上前拉住巧花爹的手:“大哥,我大嫂咋这命?”说着,哥儿俩抱头痛哭起来。

李婆婆说:“快去见你爹,你爹一口气咽不了,还不是盼着见你一面。一个大男人,哭能顶啥用?”她说着,还不住地抹眼泪。

李顺摇摇巧花爹的双肩,说:“大哥,咱去看爹,有话咱慢慢说。”

他们便来到李大爷住的屋里。天渐渐暖了,屋里弥漫着一股气味,越发难闻了。李大爷看了他的小儿子,嘴角微微颤抖着,努力挣扎着伸出右手,李顺抓住它,说:“爹,我回来了。儿子回来了——”他说着抬头看着李大爷还穿着厚重的棉衣,回头说:“娘,我给爹捎回的衣衫呢?你看我爹都这样了,你还给谁存呢?”

“啊——我没见什么衣······唉······你看你爹大小便不能自理,常年瘫在炕上,穿那么好还不是白糟蹋了——”李婆婆搪塞地说。

“是不是喜生娘?唉——这娘儿们小心眼儿——”

李婆婆见喜生在屋里,说:“喜生娘常来这里照看你爹呢!有个啥吃喝总打发喜生端来······我和你爹有个头痛肚痛什么的,吃几片药,都还不是你管······我和你爹也得了你的孝心了。你爹也见你了,你快回去,你长年累月地不回家,喜生娘不容易,回去看看”,她说着,拽着李顺的衣服“起来,快回去看看媳妇,回去——”

李顺便起身,往屋外走去。李婆婆急急地嘱托:“回去,别吵吵嚷嚷的——你爹呷一口气不咽,一是好见见你,二是为六十儿的媳妇······”

李顺心里窝了一肚子气,真想回去冲喜生娘发一通,他每次的邮包寄回来,信中都嘱托喜生娘分一部分东西给爹娘,谁料喜生娘竟如此?

但听到了娘的话,只能作罢。回到家,喜生娘比往常态度温和多了,端茶递水的。但他心里似乎对眼前的这个女人生了一些厌恶。不过,三个孩子在他面前,似乎都有一些仿生感,又使他心里泛起了些许愧疚,便与孩子嘘寒问暖。

不一会儿,喜生娘端来了饭,说:“这食堂解散了,家家又能开锅做饭了,娃娃们肚子饱多了。咱家又沾了军人家属的光,队里分啥都多分些。”

“娃娃们书念得咋样?唉——我今儿见了锁儿,光着脚丫子,没娘了——”李顺伤感紧锁眉头。

他的二女儿润生听了爹的话,眨巴着大眼睛同情地说:“锁儿上学,上下河道那么多石子,他光着脚来回几趟——娘,咱家有旧鞋吗?给他找上一双。”

“唉,没娘娃,你闲了给他做上一双鞋,也是行好哇!”李顺语重心长地说。

“他大爹我见了就憎恶——我也懒得多管闲事。”喜生娘冷冷地说道。

突然,锁儿急急地推门进来,说:“三爹,我爷爷怕不行了——你快去看呀!”

李顺丢下碗筷,跑到前院,巧花爹李忠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烟,看见了李顺,站起来说:“爹恐怕不行了,得准备后事了。肚子胀得如鼓似的,已经不吃不喝几天了。”

李顺应着声,进了屋,凑近李大爷的耳朵轻轻地呼唤:“爹——爹——”

李大爷似乎从另一个世界里听到呼唤,微微地睁开眼,从牙缝里挤出只有他自己听见的几个字:“我的顺儿——”

这时,李婆婆从屋外提进一个大包裹,说道:“这是你爹的丧衣,你们弟兄几个帮着穿上,该准备的快准备吧!”

“娘,爹的气还没咽呢,你——”李顺埋怨着。

“久病无孝子,你爹瘫在床上已十来年了,谁是个天天守在眼前侍候的?我这个死老婆子都七十几的人了,在这家当老伙计也当不动了。”李婆婆打开包裹,把一件一件黑色的衣服铺开,絮絮叨叨地说:“早点走,少受点罪。顺儿,你常年在外,不知道爹娘的苦楚啊!”

李顺心里一阵愧疚,不知说什么好,便走出屋,吩咐大家准备后事。

李婆婆随后唤道:“顺儿,你爹悠着一口气不咽,是惦记六十儿的婚事;你来,在你爹面前说上几句宽心的话,让他安心地走吧!”

李顺便来到李大爷跟前,说:“爹,你谁也别惦记着。六十儿娶媳妇的事,有我呢。我娘,我哥这一家人,我会帮着,让他们少受些罪。我这些年在外,没在你老······”他正说着,李大爷头一歪眼睛闭上了:“爹——爹——”他连唤几声,都没有反应,心里一阵慌乱,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转过头对屋外的人说:“爹,咽气了,进来几个人给穿衣裳吧。”

李家现在虽人单势寡,但由于李顺操心办丧事的缘故,吊丧的人来得不少。哭得死去活来的玉儿和巧花,更让人想起来李大爷生前的许多好处,也不觉让乡邻人也掉了几滴发自真心的眼泪。

他们从民国走来,历经沧桑,依然坚强(下)—中篇小说

丧事办完后,李顺安慰了巧花爹一家,并留了三百多块钱,嘱托巧花爹给六十儿娶媳妇。便匆匆上任去了。

李婆婆虽已七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虽不下地劳动,但家里的缝缝补补、做吃做喝都靠她一个人。她便天天叨念赶快给六十儿娶媳妇,好帮帮她。可巧花娘一年的纸都没烧,也只能等到年底再迎娶。

六十儿在学校教书,一月有五元的工资,也能补贴家用,可他总嫌辛苦。经一个同学的介绍改行进了农村信用社当了会计,一月有十元的工资。巧花爹喜出望外,逢人便夸说,村里人赵老头便开玩笑地说:“李老大,你儿子能挣钱,你也打算打算你自己,娶个小老婆,给你暖暖脚。”

巧花爹这些年经受了一些苦难,持重稳练许多,摇摇头说:“都快五十岁了,再不给自己找累赘了,咱三个儿子都没成事,六十儿、长锁眼看就要娶媳妇花钱了,锁儿还念书;再娶上一个,生上几个儿女,那一辈子就不能安心了,不但是自己的累赘,还是儿女的累赘.”

“想不到你李老大也会从长计议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哇!”

两人正拉家常,只见六十儿风风火火地来找巧花爹。

巧花爹看见六十儿神色惊慌,便急切地问:“找我有啥事?脸色暗黄暗黄的,天没塌下来吧?”

“爹——”六十儿搓着手,瞅了瞅爹身边的人,欲言又止:“咱回家说吧。”

巧花爹火爆脾气又犯了:“快说,老子快急死了,这里又没外人。”

赵老头拍拍屁股上的土,说:“你们爷儿俩有话慢慢说,我家那只老母猪快下崽子了,我去看看。”说着,就走了。

六十儿才嗫嗫嚅嚅地说:“信用社账上短缺了六百块钱······不知谁做了手脚·······现在主任说······我长一百个胆子也不会拿那钱的······可他硬往我身上栽赃······”他说着脸涨得通红,也许是太惊恐的缘故吧。

“咋了?我的祖宗,咋出这样的事?六百块钱?究竟咋回事?”巧花爹脸气得铁青:“老子让你安安分分去教书,哄几个娃娃,没大福也没大祸,你眼下咋办?”

“主任限我半月还上,否则他就往上面报账,要法办我呢。”

“我找你们主任问问去,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巧花爹气急败坏地扭头就走。

“爹,你别去火上浇油了——我给他讲了原因,他听不进去,我觉得这里面有诡计——但咱没证据——”

“嘿——”巧花爹抱头蹲在地上:“咱家这是怎么了?怎么祸不单行啊?”

“爹——”六十儿也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爹扯着嗓门吼了一声:“走,回家。只要咱问心无愧,没做亏心事,老天爷总有个开眼的时候。”说着,扯起六十儿,往家走去。

到家,巧花爹吩咐锁儿去叫李忠商量对策。

李忠这两天也被家务事搅得焦头烂额的,李忠的爹立祥老两口十年前与李忠媳妇闹矛盾,搬到村头的林场里看树,住在一个小窑洞里,开始老两口靠着看树的补贴生活度日。李忠四个孩子家里吃穿用度很拮据,但他还是隔三差五送一些吃喝。现如今,老两口双双卧病在床,林场的领导找到李忠把他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他恨自己懦弱,恨人心隔肚皮,怨妻子的不近人情,怨父母的死钻牛角。可这一切都让他背上了不孝的骂名。前几天,他收拾家中的一间空房,不顾妻子的怒骂,要接两位老人回家。可是,当他把两位老人用架子车拉近院子时,妻子却把那间空房的炕打了,正往院外挑炕灰。他急得怒火中烧,想把妻子教训鞭打一顿,但看到奄奄一息的两位老人经不住折腾,只得硬着头皮把两位老人往他的大哥李久家拉去,半道上,碰上了锁儿。锁儿钑着两只破鞋,说:“二爹,我爹找你商量事呢。哎。二爹,二爷二奶奶咋了?你拉上干啥去?”

“锁儿,你帮二爹推推车子,二爹正要找你爹呢。”

“那二爷、二奶奶都要找我爹?”锁儿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

“你别问了,好好推车。”

锁儿只好在后面推着,李忠使劲地把车子拉进了李久家的大门。

李久见状,大吃一惊,问道:“他二爹,这是咋了?”

“我不是人啦,背了不孝的名声,就这样背下去吧。建生娘把炕打了,老两口没地方住了。大哥,你骂我打我都行······就让老两口住咱爹住过的那个南房吧······”他放下车辕,哭丧着脸哀求道。

“住啥南房,我就要拆房卖椽了。六十儿闯下大乱子了,短了信用社的六百多块······要十天内还上,否则就要坐牢房呢!”巧花爹捶着胸膛,心痛如割。

李忠目瞪口呆,望着六十儿问:“六十儿,你真闯下大乱子了?唉——”他从六十儿脸上的表情看明白了事情不是假的,跺了跺脚,说:“大哥,这事不拆房,这窟窿肯定填不上?”

巧花爹过来掀掀架子车上的被角,看看两个奄奄一息的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南房长时间没住人了,锁儿,帮你奶奶拾掇拾掇,他二爹你把老人往进抱吧!炕潮,弄些柴火烧烧。”说着,回去对六十儿说:“走,咱到乡上看看,让他们把事情调查清楚,咱李家祖祖辈辈,没亏过人,咱不能等着吃哑巴亏。”

说完,和六十儿走出院门。

李婆婆拄着拐杖,又忙里忙外,把立祥老两口安顿住了下来,还不住安慰李忠:“建生爹,凡事想开些。人老了禁不住折腾了······咱们大家帮凑着把两个老人抬埋了。人啥时候都要纪念别人对你的好,他二奶、二爷老两口为咱李家,有功劳哇。”

李忠欲哭无泪,只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娘——”

吃过午饭,还不见六十儿父子俩,李忠有些心急,要赶到乡政府看个究竟,刚走出村口,迎上了六十儿父子俩,见他俩垂头丧气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便低头跟在后面,三人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家。

“先吃饭吧,吃了饭再想办法”,巧花爹进了门,说着坐到炕桌前,吃起了焖饭。

接下来几天,李家变卖了过年猪、把家里的值钱东西都卖了,还凑不够六百元,家里只剩下几个破房,没什么变卖的了。想找李顺帮忙,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时间来不及了。李婆婆只好把自己的老底拿出来了,她的一些银子首饰,让六十儿换成钱。李忠虽说老婆管得紧,也凑了八九十块钱。钱总算凑齐了,按人家规定的期限过去了,信用社一脸奸笑。可六十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转眼间到了六月天,天气暖和起来了。立祥老两口相隔三天咽了气,家里穷得叮当响,连烧纸钱都没有。从林场里讨要了几块白杨木板钉了两副棺材,把两个老人草草安葬了。老两口一辈子无儿无女,老了总算有人收尸安葬,李忠背负的不孝骂名稍稍减轻了一些。

六十儿徒步去安县找了李顺,在李顺的涡旋下,他被调到了县农行当了会计,渐渐地缓解了家里吃糠野菜的苦日子。李婆婆便天天推促给他娶媳妇。巧花爹便和赵把式商量,赵把式知道他家的景况,也没要什么彩礼,李家便用一头毛驴把六十儿媳妇驮进李家。李家有了做饭缝补的人了,日子竟然过得有模有样了。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十四

又过了一年。正是山花烂漫的季节,李家人的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容,六十儿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更让李婆婆有了返老还童的劲头儿,踮着一双小脚忙里忙外。

这天,她拿着小铲在门前铲青草,王老爹赶着羊群经过,看见李婆婆说:“李家奶奶,别铲了,去看看喜生爹吧,他昨天回来了。他好像在部队犯了什么事,撤职了。”边说边无奈地摇摇头,挥挥鞭子把羊赶上了山坡。

李婆婆呆坐在地上,思量了一会儿,踮着小脚向喜生家走去。

只见巧花爹、建生爹、喜生爹弟兄三个闷坐着,屋里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

喜生娘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着,嘴里骂道:“我早知道你会被那狐狸精害死的”,只见婆婆进来,骂得更凶了,“你被那狐狸精害了,你又不让两个娃娃念书了,你存的什么心?”

喜生爹气得脸色铁青,举起手扇了喜生娘两个耳光:“老子念了一辈子书顶啥用?不念了。”

转过身连忙扶李婆婆坐在炕上:“娘,你想开些。儿子这些年没能好好孝敬你,现在儿子回来了,天天孝顺你。”他又对巧花爹说:“让娘搬过来住吧,都快八十的人了,还给你家当伙计,你们说怎么样?”

李婆婆连忙说:“别,只要你们别争争吵吵,娘多活几年也算你们尽了孝心了。回来好,省得娘天天挂念,一年半载见不上一面,真把娘想死了。”

喜生娘见男人恼羞成怒,心里也对男人有几分害怕,只坐在炕沿上抹眼泪。李婆婆拉住她的手,说:“喜生娘,喜生爹这些年在外面,苦了你,现在好了,他回来了,天天帮你······”

“娘,他和部队王团长的女儿勾搭的事,被人告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这作风上的事没杀头算人家给他留足了面子,保住了命回来,也算是幸运,但他在咱这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落了个开除的下场,咋见人啦?他不见人,又不让两个娃娃见人了,不让两个娃娃上学了。”

“你别听人胡说,别人咋说,咱堵不了别人的嘴,咱可不能说自个人的不是。两个娃娃的书要念,娘说了算。”

李忠见屋里的气氛缓和了一些,开玩笑地说:“娘,就是偏心,把老三生得哪儿都好看,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招大姑娘喜爱。他三婶,让他回来得好,不然,会被大姑娘抢走的。”

一家人哑然无语。

尽管全乡人对喜生爹犯的错误议论纷纷,但李家人照旧过自个儿的日子,越过越有滋味了。

过了半年,冯乡长请喜生爹去任乡文化站站长。喜生爹一再推辞,说:“那文化方面的事我不懂。”

冯乡长真诚地说:“你是咱乡数一数二的懂文化的人,你不懂,懂的人就少了。老李,这年月政策紧,你能活着回来也算是老先人上辈子积修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重新活人,行不?这庄稼活儿你恐怕不在行?”

喜生爹指着院子说:“我回来这半年,挖了两个窑,盖了两间房,你看,这院内院外整治得咋样?”

冯乡长发出啧啧地赞叹声:“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啦。老李,咱俩也是老交情了,你是个啥样的人我最清楚。明早你来乡政府找我,文化站的事你办,准深得人心,”说着,他拍拍喜生爹的肩膀,大步走了。

喜生爹从此当上了文化站的站长,把群众的文化生活搞得红红火火,乡亲们又开始称赞不已。

转眼又到了年终岁末,喜生爹更忙得连家都回不了了,组织社火和秦腔表演。一天,天气冷得刺骨,锁儿拿着一封信来到喜生家,进门就说:“三娘,我三爹在吗?这是他的一封信。”说着,他把信交给了三娘。

喜生娘不识字,“你三爹的信?你找他交给他不就得了。这几天他忙得不见人影儿。”

“我去文化站找过三爹了,他不在······”锁儿搓着手,他的手冻得通红,弯下腰把新鞋上的土拍了拍。

喜生娘打趣道:“锁儿,你没过年就把新鞋穿上了,你嫂子做的吧?你嫂子就是勤快手巧,刚进门的新媳妇,缝缝补补的。哎,这一家子的鞋,不容易做啊!也好,你前几年光着脚上学,那罪再不用受了!”

锁儿挠着后脑勺,讨好地说:“三娘不也给我做过鞋吗?”

“三娘手笨,做过一半双的能顶个啥用?锁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媳妇了。”喜生娘说着,把手里的信掂了掂,进了东屋。

喜生还在睡懒觉。“你看看啥时候了?光知道睡觉,快起来。你看看这是你爹的一封信,你给娘念念,看有啥重要事吗?有啥重要事,你就得找你爹去。你爹一天不知忙得要命,你也不学学你爹的样儿。”

喜生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见锁儿站在门边,“你叫锁儿看看,他不是也识字吗?我昨晚打了一晚上的牌,困死了。锁儿,打开看。”

锁儿只好接过信撕开看了一遍。喜生娘催促道:“说的啥事?重要不?”

锁儿一脸的尴尬。喜生疑惑地接过信,看了一遍,大惊失色,“娘,是那个狐狸精女人写的,她让我爹腊月二十去安县和她见面。妈呀,她还生了一个小男孩,她老爹赶她出门,她让我爹救救她。”

喜生娘脸色铁青,一把抓起信撕了个粉碎,“我就让这个小狐狸精见······她还嫌害你爹不够,害你爹开除了党籍,害你爹撤了职,害你爹丢尽了脸······”说着,掩面啜泣着。

锁儿和喜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喜生娘突然抓住锁儿的手,“锁儿,这是你千万别给外人说,千万别让你三爹知道。咱就当压根儿没看过这封信。不然,你三爹,你三爹会被那狐狸精弄进大窂的。你三爹落到现在的这步田地,都是那狐狸精害的。要不是老首长说情,早就进监牢了。”

锁儿无奈地说:“三娘,你放心,这事就咱三个人知道,我不说,就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的。三爹经过这么大的变故,早就收心了。”

喜生娘转身在衣柜里翻了翻,翻出几件旧衣服,“锁儿,把这件衣服穿上,挡挡风寒,寒冬腊月的,你穿一件破夹袄咋行?唉,没娘的孩子······以后你就多来三娘这儿,有好吃的三娘给你留着。”

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锁儿总爱去三娘家,抽三爹的烟巴,和三爹喝剩的茶水,三娘说这是专门给他留的,他一高兴,又帮三娘干干家务活。而喜生总是留在屋里看书,冯乡长推荐他上大学,现在准备进大学的门,也得读几天书,才能有个大学生的样儿。

喜生娘肚子又大起来了,农活也帮不上忙,喜生爹面对多年未干的农活没有退缩,耕地播种,样样不差。李婆婆每天看着儿子白皙的脸变得黝黑粗糙,心里就难受,不停地唠叨。喜生爹听见了,就嘿嘿笑笑,她也就乐了,拍拍怀里的小孙子,“好过了,天气暖和了,一天天比一天好过了。天天能看着你,娘就知足了。”

这正应了他老人家的话,文化大革命后,农村包产到户。全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他们从民国走来,历经沧桑,依然坚强(下)—中篇小说

过了几年,李婆婆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喜生爹后来便务农边干文化站的工作,又成了乡亲们眼里了不起的人。

巧花爹给锁儿娶了媳妇后,日子过得寂静无聊,又去赌,赌掉了家里祖传的一副石头镜和一个玉石茶壶,从此就一病不起,大口吐鲜血,没过二十天,就随他的老母亲去了。

建生爹老实本分了一辈子,四个儿女也都忠厚务实,也能丰衣足食,日子过得平平淡淡,随遇而安。

巧花是哭罐子里泡大的命,生了七个儿女,家里总是缺衣少穿,她虽然很少受丈夫的毒打了,但家里的大小事宜都要她操心,积劳成疾,又有被打的旧伤合复发,坐月子又落下了病根,一天不停地呻吟流泪,但只能熬着,因为家里连吃止疼片的钱都没有。喜生爹偷偷地给他一些零花钱,可这只是杯水车薪。

喜生大学毕业后当了干部,由于有老爹的老交情,所以仕途也算顺利,成了李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日子如流水,冲刷着人们的记忆,让死去的人活在活着的人的思念中,让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好好的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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