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民國走來,歷經滄桑,依然堅強(下)—中篇小說

世事不太平,李家遭了土匪的幾次劫難,每天提心吊膽,白天照例忙農活,晚上只好上石窯歇息。這隻過得苦啊!盼著有個盡頭啊!

忠兒和順兒長大了,都是十五六歲了。忠兒學業雖比不上順兒,但寫得一筆好字。順兒長得英俊儒雅,一表人才,學業上也出類拔萃,考到蘭州上學去了。而忠兒名落孫山,只能回家幫農活了。

李順在同窗好友的引薦下加入了共產黨,幹起了革命事業。他興奮地給家裡人寫信,希望家裡人支持他的理想事業。當李忠把信讀給家人聽時,這可嚇壞了全家人,急忙催李忠回信,信中寫道:“四叔當兵,至今杳無音訊,你要當兵幹革命,是要爹孃的命啊,爹孃為你急得一病不起,收到信,速回!”

家裡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熬了一個月,李順總算回來了。李婆婆(秀梅)臥病在場,李大爺(李梁)愁眉苦臉,好像都老了十歲,家裡除了久兒的大女兒巧花的嬉鬧聲,不見一絲生氣。

李順一進門,李大爺厲聲訓斥道:“你要不要這家人活了?你還幹什麼革命,參加什麼黨,我都不答應,”說著,他蹲在地上喘粗氣,老淚縱橫,“你四叔要幹革命,這好,一走一二十年,沒了音訊,到如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你看看,這一大家子落魄成啥樣子了?剩下幾個活命的?你還不消停,你再去幹什麼革命,你就把我和你大娘殺了再走。”

李婆婆從炕上爬起來,攏了攏蓬亂的頭髮,有氣無力的說:“順兒,來,過來,大娘看看這些天在外面受罪了嗎?”

李順“撲通”一聲,跪在了李婆婆面前,喊了一聲,“娘——”

“順兒,爹孃不容易啊,這兵荒馬亂的,把你好不容易拉扯大,”李婆婆撫摸著兒子的頭,含淚道:“你不能再讓娘為你把命搭上,因為······你的命是命換來的······”

李順本來這次回來想安撫一下家裡人,好再幹自己的革命事業,但此刻,無言以對。

天闊人鳥飛,這偏僻的山野怎能拘囿住李順的心啊?他煩躁不安,但也無計可施,因為不辭而別的話,肯定是要老人的命。

為了留住兒子,李大爺卻有了主意,他給老伴說:“我給咱家順兒相中了一門親事。”

他們從民國走來,歷經滄桑,依然堅強(下)—中篇小說

李婆婆精神頭來了,並似乎好了,開始忙前忙後了。

其實是高老爺相中了李順,這高老爺是這方圓百里的暴發戶,年輕時窮困潦倒,後來眼光好,做起了倒賣糧草的生意,買進了許多土地,加上這幾年風調雨順,囤積了許多糧食,牛羊也成群了,但他這個人節儉甚至吝嗇,腳上穿得依然是草鞋,吃喝還是和家裡的夥計在一起,讓山下地的幹活。面對蒸蒸日上的家境,他心裡充滿了無限的慾望。可土匪時常出沒,要守住他的家業,必須築造一個堡子,這是亂世年間許多有錢人家的選擇。後來他省吃儉用總算築造好了,花去了不少銀糧,他對家裡的吃穿等開銷更是吝嗇。自己經常吃一些粗米大飯,蒸好的饅頭整塊端給他,他就捨不得吃,有時就餓著肚子,家裡人漸漸知道了他的脾性,端饅頭時,就故意把饅頭掰碎,他才痛快地吃個一乾二淨。高老爺早年和李大爺認識,曾經他來李家石窯見過英俊的李順,不由得打心眼裡喜歡。他的大女兒環兒正好和李順年齡相仿,就有了結親的想法。前些天,他來李家買羊,見李順越發瀟灑,就對李大爺說:“我選你家的順兒做上門女婿咋樣?”

“你又不缺兒子,兩個兒子和兩個閨女,像活神仙一樣,找個上門女婿,莫不是又想弄個不掏錢的長工啊?你真是鐵公雞一毛不拔。”李大爺笑著說:“世上真是有精明人啊,我家順兒不敢高攀啊。”這幾天,李大爺笑聲也爽亮了。

“那就叫我家環兒下嫁你家順兒,總行吧?”

“那可就要委屈你家環兒了。”李大爺環顧屋子四周,不由得嘆了口氣,“你看看我的家境,你家閨女只怕受罪呢!”

“看你說的,你要相信一句話,有人生萬物。我看上的人,準沒錯兒,我這人看人不走眼。再說,你李家土地多,牛羊也成群了,也是這遠近的好人家,我閨女嫁過來不受罪。”高老爺說著,把系在腰間的草繩緊了緊,站起來,“問問你家兒子的意思。唉,轉眼又立冬了,天一冷,出個門真是不方便。”

“還問啥娃娃?能攀上你家,算是燒了高香了。高老爺,吃頓便飯再走吧。”李大爺站起身,“照你現在的觀景,你不要再這要拼命了,大冬天的,東奔西走的······把錢財看淡些,兵荒馬亂的。”

高老爺一聽吃飯,便又坐下了,他這人自家的東西捨不得吃,到別人家能吃就吃,還儘量多吃,知道他貪小便宜的人,故意不留他吃飯。李大爺也聽別人譏笑高老爺旳儉嗇,但他待人還是一如既往。

“遇上這亂世,吳世元的匪兵包圍過我高家堡子,圍了幾天幾夜。我的堡牆厚而高,土匪爬不上來,爬到半牆的,都被我的長工用石頭打下去了,“高老爺說得眉飛色舞,“小毛賊子對我高家堡子束手無策。”

“你能耐大。唉,我家被土匪搶了,順兒爹被土匪烤死了,我這是錢沒錢,人沒人的。”李大爺說著,神色黯然,“老四立成參加什麼黨,我也不明白,沒了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這便罷,讓順兒讀書,原想光宗耀族,哪想他也參加什麼革命,給我一大堆道理。我不懂,反正那性命擋槍子兒的事,把我老兩口急成了病。不過,他還算有點孝心,回來了。但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我怕他那一天偷偷走了。咋辦啊?現在好了,你看上他了,好,給他娶她個媳婦,就拴住了他的心了。”

“這兩個娃娃屬相和生辰八字不知合不合,你找人算算。我家閨女生日在正月二十,屬猴。如果合上,你們可要準備彩禮,我老高閨女的聘禮肯定要比一般家道的人高。”高老爺用旱菸鍋指指李大爺,“你可別想冷手抓個熱饅頭。彩禮合我的意,你們今年冬天娶人都行,”說著,哈哈大笑。

“真是窮捨命,富抽筋。嘴上說的是認人不認錢,說正事上,認錢不認人了,”李大爺用旱菸鍋敲敲高老爺的草鞋,應和著笑道。

飯端上來了,高老爺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吃得很快,一口氣吃了五大碗,吃得滿頭大汗。等他放下大碗,李大爺才說:“兩個娃娃生辰八字合上了,我就打發媒人提親,就把嫁妝準備好了!”

高大爺摸著肚皮,“你李大爺是個忠厚人,慢慢來,心急火燎地幹啥?”

“我不是說了嗎?趕快娶個媳婦好拴住順兒的心。好,我不急了,成啊,小心丟了一個好女婿,以後恐怕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呢!”

兩人相視笑了起來。

李順在東房裡和忠兒說自己心裡的苦悶,聽到笑聲,有些莫名其妙,忠兒推開門聽了聽,“爹好久沒這樣笑了。”

冷風在山野裡呼嘯著,把厚重的門簾掀了起來,一股寒氣竄進了屋。屋裡的人還在忙碌,縫縫補補,搓繩績麻。

李順見了高環兒一面,雖然不怎麼漂亮,但也中看,大眼睛,圓臉盤,長辮子。這時他心灰意冷的,自己的婚姻由家人籌辦著,他怕父母傷心,只好俯首服令,心想早早了卻了家人的心願,再作打算。

臨近過年時,高環兒娶了過來,李家上下歡天喜地,接著和和美美的過了一個年。

正月裡,開始走親訪友,李順似乎忘了心中的煩悶,心裡似乎開朗了許多。

高老爺的親朋好友見了李順,都嘖嘖陳贊。高老爺滿心歡喜,便把收糧草的生意交給了李順。李順開始在老丈人的指點下,專門收購當地老百姓手裡的存糧,然後僱人僱牲口馱運到縣城出售。

過了些日子,李大爺心裡擔憂了,覺得兒子這樣,會招來土匪搶劫,前車之鑑曾讓他痛不欲生,如今還心有餘悸。一天,高老爺又約女婿出遠門,李大爺憂心忡忡說:“我家順兒從小嬌慣,這些年讀書識字,一副書呆子的樣兒,那經不住風吹雨打,只怕耽誤了你家的大買賣。”

高老爺有些生氣,“不結親是兩家,結了親是一家。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不顧你家兒子,也要為我家閨女著想呢。順兒也成家的人了,你別啥事都包辦代替。這時讓順兒說了算。”

“順兒,這年月,咱本本分分做人,圖個平平順順。”李大爺眉頭緊鎖,“你一路上這許多的糧食和騾馬。土匪不盯上才怪呢!你聽爹的話,等太平了你再幹。咱家農活你幹不了,你就讀讀書,再幫幫你二哥把陳家村的老院子收拾一下,好準備給你二哥娶媳婦。你三爹這些年搬到咱石窯也多年了,那老院子破敗不堪了。”

李順這幾天能出門散心,好不容易心情好了點,聽到爹又要把自己關在籠子裡,氣不打一處來,“二爹一家在家這兒住得好好的,為啥要搬?再說,又要娶媳婦,還要蓋房,哪有錢啊?”

“你二哥的媳婦是許老爹的閨女,親事說下也好幾年了,你不是不知道?你娶了媳婦,你二哥能不急嗎?許老爹這些年給咱家下苦,功勞大啊,這又把閨女許配給你二哥,也是咱家八輩子修來的福。咱這石窯就這點住處,,你二哥媳婦娶來住哪兒?”

“你們害怕土匪,還敢讓三爹他們再搬到陳家村去住?”李順質問道。

“陳家村離咱這兒也就四五里地,土匪來了,也就一口氣跑過來了。”李大爺胸有成竹地說,“你許老爹說你三爹的老院子風水好,倒願意讓閨女住老院子。”

高老爺聽著這爺兒倆的對話,“修院子的事,我找人幫忙。順兒這幾天生意剛乾順手,就讓他跟著我乾乾。土匪的事由我擺平。掙的錢算你李家的。“

“親家,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咋變大方了?”李婆婆走進來,搭話道:“我一輩子沒有佔過別人的便宜,咱不能讓親家做折本的買賣。”

高老爺把旱菸鍋在草鞋幫上敲了敲,一本正經地說:“親家母,要不這樣,我的騾馬和本錢算是借給我的女婿的。等順兒生意順了,把我的本錢還給我就行了。”

李婆婆對順兒說:“你外父對你好啊。那你就多聽聽你外父的指教。每次出門長個心眼,多帶幾個人。”

李大爺再沒說什麼。高老爺繫好腰裡的草繩告辭,對送出門的環兒說:“你在婆家學勤快些。茶飯上多向你家大嫂學,針線上多向婆婆問。”

環兒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一副嬌弱的的樣子,嫁過來後從未在家務上幫幫手。可憐久兒媳婦慧慧忙裡忙外,小心地侍奉著公婆,現在還得伺候弟媳婦。丈夫久兒賭癮越來越大,家中的活計從來不幫忙,一旦上了賭場,幾天幾夜不回來,賭贏了,回來就矇頭大睡;賭輸了,自然就打妻罵兒,要賬的隨後就到,家裡人眼睜睜地看著一袋袋的糧食被他的賭友馱走,一隻只羊被牽走。

李順實在看不下去,就好言相勸:“咱家的光景這幾年就不行,再賭就這點家業就敗了。爹孃都苦成啥了,你看看,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再別賭了。哥哥,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啊!”

“你有你老丈人撐腰,爹孃又偏心你。我就這樣了,破罐子破摔唄。”久兒沒好聲氣地說。

李婆婆懷裡抱著久兒的第二個孩子,這是李大爺六十歲時生的第一個男孫子,取名六十兒,雖然已經兩歲多了,但慧慧沒奶水,一副瘦弱不堪的樣兒。由於久兒每次回家打慧慧驚嚇了孩子,孩子一見到老爹的兇樣就哇哇大哭。

久兒扯著嗓子吼了一聲,“別哭了,哭哭,煩死了。你們不待見我,好,那我走······”說著,要出門。

“我的祖宗,你生氣小點好不好。老三媳婦剛進門,人家說話細聲慢語的,哪見過你這陣勢?你可要收斂點,不比從前了。”李婆婆擋住久兒,不停地拍著懷裡大哭的孩子。

“你們說說,我現在幹啥?你們給我找個乾的,我就不去賭了。”久兒一屁股坐在方凳上,望著屋頂慢條斯理地說。

“你瞧瞧你媳婦,都苦成啥了?雖然有許婆婆和王婆婆幫忙,但這一大家子人啊,光吃穿都忙個半死,田裡的活計也是多得數不清,哪一樣你不能幹?”李婆婆氣急敗壞說著,“要不行,你跟老三收糧草去。”

“你叫他去收糧草,掙上幾個錢,還不上了賭場?”李大爺已經習慣了久兒的折騰,說著,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久兒,有個差事,你願意幹嗎?前些天,咱紅谷區的區長聽說忠兒識字,讓他當保長。我看忠兒太老實,幹不了這事,要不你去當保長?”

久兒似乎有了興趣,“人家區長咋知道忠兒識字這事兒的?”

“前些天,區長經過咱村,看見咱家的一對老黃牛,誇讚了一番,說咱家的這牛是少有的貨色,毛色、體態都是少見的。突然他又說,想找一個識字的人當咱這個區的保長,我說忠兒識字,他便答應了。要不,你替忠兒去當保長,不用幹活,就是負責收租子······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李大爺像哄孩子一樣的哄著三十歲的兒子,真是老子不死兒不大啊!

久兒眯著眼睛想了想,點著頭說:“這差事我願意幹!”

過了幾天,久兒果然當了保長,精神煥發了許多,以前由於經常在油燈下熬夜,眼睛總是紅紅,而今眼睛變得黑亮,凌亂的頭髮梳成了小分頭,油亮亮的,頭上戴了一頂黑綢小禮帽,手裡拿了一個文明棒,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只是每次出門騎的毛驢有些瘦骨嶙峋,與這種不協調的搭配顯得不倫不類,招得路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掩面嬉笑。他以為別人在誇讚他、羨慕他,所以頭抬得更高,越發趾高氣揚。

每天,他提著“文明棒”,騎著黑毛驢走村竄戶,催促各家交地租,許多人嘆道:“唉,石窯的李大爺行了一輩子的善,咋生出這樣的兒子?敗了李家祖宗的名聲,這裡家一代不如一代了!”

不過這樣風光日子只持續了三個月。有道是官官相護,這久兒只知道自己的風光無限,忘了巴結栽培他的區長大人。一次,他去收租子,被一個農戶打了,他去找區長申冤,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他還沒覺察到事情不妙,等傷勢痊癒後,還整天例行公事,招搖過市。

一天區長派人去找他,讓他去趟區公所。久兒照例帶著禮帽,手提“文明棒”來到區公所。

區長一見面,就大聲呵斥道:“李久兒,你好大膽子,竟不知天高地厚。”

李久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怯怯地說:“馬區長,我怎麼了?”

馬區長指著久兒怒罵道:“,你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吃款子,貪汙老子的租子錢。”

“馬區長,這是憑空汙人清白,我沒有啊······”他連忙走到區長面前,哀求道:“我家不缺錢糧啊······我秉公辦事,一五一十交賬,區長,你明察啊!”

“滾開,你還說老子汙你清白,那兩千塊錢的租子錢哪裡去了?老實交代。”馬區長神色俱厲地說。

久兒嚇得兩腿發軟,渾身哆嗦,“區長,我沒有啊,為了收租子,我遭人暗算,白白捱了一頓打······”

“你還嘴硬,來人,扒光他的衣服,揭他的背花,不打不交代。”區長揮一揮手,給身邊人示意。

久兒隨即被剝去衣服,板子如雨點般落在他的脊背上,這板子二尺長,薄薄的,“啪啪”地敲打著他的脊樑,一會兒皮開肉綻,繼而麻木了。

“交代,款子哪裡去了?你還不承認,你吃了款子。”區長盛氣凌人地站在奄奄一息的久兒面前。

久兒已沒了說話的力氣,不停地呻吟著。

馬區長在李久兒的嘴邊聽了聽,哈哈大笑起來,“這回他總算交代了,把他家那對黃牛牽來,頂上他吃的款子,來人,抬下去。”

久兒被抬出了區公所的大門。聞訊趕來的李大爺看見兒子的慘狀,老淚縱橫,眼前不時浮現出死去的立貴被燒傷的慘狀,哭天搶地地喊道:“老天爺,我李家人祖祖輩輩沒造什麼孽,為啥山老天不睜眼啊!我的兒啊······”

抬出久兒的區長的隨從煞有介事地說:“天下衙門朝錢開。快回去,把你家的一對黃牛牽來,補上他的虧空,這事就算是結了,否則這事就沒完。”說完,進了區公所的大門,大門“鐺——”一聲鎖上了。

李久兒呻吟著,微微睜開眼睛,“煙,給一口煙。”

李大爺急忙摸出菸袋,裝滿旱菸鍋,塞在兒子嘴裡,久兒貪婪地猛吸幾口,似乎渾身有了勁兒,“爹,咱回家。”

李大爺讓兒子趴在了瘦毛驢背上,馱回了家。

李婆婆看兒子的傷勢,抹著淚,給兒子用酒精洗傷口。

李大爺叫上李順又去找區長求情,但無濟於事,便把李家的命根子———對老黃牛牽給了馬區長。

李順看著大哥的落魄樣子,天天埋怨,“你們就是不識時務,那姓馬的肯定有所圖謀,才讓我大哥當什麼破保長,都也不多個心眼兒,這不中了人家的圈套了?”

“再別說了,你大哥算是撿了條命回來了。唉,算是吃虧買教訓啊。順兒,你現在在外面東奔西走,要處處多個心眼啊!”

李大爺眼裡含著渾濁的淚水:“這世道哪有理啊?你大姑、二姑、二爹······我一輩子連出人命的事都忍了······孩兒們啊,虧人都吃不下,吃下去就是福啊!”

一九四八年冬天,忠兒已結了婚,與三爹、三娘搬到陳家村去住了,家冷清了許多。李順冬天常在外做糧草生意,媳婦環兒嫌家裡太孤寂,三天兩頭回孃家住。李久兒傷痊癒了,但是本性難移,還是賭,輸了,要帳的人就堂而皇之的登門捉羊裝糧,氣得家人哭天搶地,但又沒辦法。李婆婆怕大兒媳慧慧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就安撫道:“咱忍吧,想不開,光作賤自己。天塌不下來······咱不缺吃不缺穿的,老三也會掙錢,走一步看一步吧。這些要帳的人咱千萬別得罪。咱寧可要錢吃虧,千萬別讓人吃虧。好媳婦,娘把你當女兒呢。你好好的,三個娃娃不受罪!”

慧慧拭去眼角的淚水,攏了攏零亂的頭髮,“娘,我孃家大哥聽說巧花爹賭成這樣,昨天來說要管管他。”說著,她眼角的淚水又滾落下來。

李婆婆突然一臉的著急,“慧慧,你千萬勸勸巧花舅舅,小心又惹出大事了,你男人舊傷才好再不能填新傷了。這也是從小的脾性,咋能管教好呢?”

“娘,我大哥再生氣,也不會動手的,勸勸她、嚇唬嚇唬他······我咋這命啊?娘,你再不能縱容巧花爹了。你看看我頭上的傷。”慧慧把頭湊到婆婆的跟前,露出了鬢角的一道傷痕,“前天晚上,他回來,帶了一夥賭徒,說要吃蕎麵飯,可是咱家的蕎麵吃完了,我說做白麵飯行嗎?他就奪過我手中的麵碗扣在了我的頭上······你看這傷,你還護著他嗎?”

李婆婆心如刀絞,眼淚簌簌地落在了慧慧的頭髮上,“前天晚上,我和你爹咋沒聽見?唉,這是我前世造的孽啊?”

“你和我爹都到石窯上面住了,咱家的狗好像把這幾個賭徒認下了,沒怎麼吠叫?”慧慧理好凌亂的髮髻,看著婆婆蒼老的面龐,心裡有些不忍,怨氣消了許多,“娘,我認命吧!你別難過了。”

“那一幫賭徒,你還給他們做飯?”

“不做不行啊。巧花爹要我的命,我只能掙扎著去了。黑天半夜的,我叫醒了許婆婆,連忙簸了些蕎麥,一起到磨坊磨了些蕎麵,黑燈瞎火的,我急急忙忙趕著做了蕎麵飯,他們每人吃了三大碗。幸虧有許婆婆幫忙,······巧花爹吃得少一些,大概是賭輸了,心上吃力吃不下,他們吃完,又賭了半夜,天快亮時才散了。我估計巧花爹好像贏了些,臉皮舒展多了,沒發脾氣。昨天下午,他的勁頭好,還幫爹幹了活計,還搓了一些羊毛繩,說要給娃娃織幾雙棉襪子,就盼他收收心。”

“我說呢,他今天在搓毛線,好啊,兩個娃娃的腳手都凍得裂了口子。”李婆婆雙手合十,“求求老天爺,讓他改邪歸正吧!唉,你肚子大了,要疼惜自個兒,有啥事給媽說,別憋著。咱家人力不行,你就給咱家多生幾個。老三媳婦也有了,不知生啥時候的,一直住在孃家不回來,要有個閃失······唉,不說了。”

“巧花爹常領賭徒來,老三媳婦受不了。她好像生明年三月的,我比她早生呢!”慧慧摸摸自己的肚子,“我估摸著到過年時生。“

這時,李大爺推門進來,一身的灰塵,“來,巧花,給爺爺撲撲身上的土。“

巧華已經十歲多了,很乖巧,跳下炕,拿起雞毛撣子掃了掃李大爺身上的土,又故意用雞毛撣子撩撩爺爺的脖子,咯咯地笑笑了起來。

李大爺疲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疼愛地摸摸巧花的頭,“嘿嘿,這死丫頭,鬼機靈的。現在要好好學針線、長大嫁出去,也不受氣。哦,王老爹今兒見了我還誇讚巧花呢,說模樣俊嘴又甜,還開玩笑說,他家兒子冬娃長大了,就娶巧花這樣的媳婦。”

李婆婆呸了一聲,“看把他想得美,咱家再落魄,閨女也不能嫁給咱家的門客,咱巧花要學學你玉兒姑姑,人見人愛的,還找不到個好婆家。”

“老三今天回來,今天把東屋拾掇拾掇。”李大爺對慧慧說:“你招呼王婆婆,讓她也幫幫你。王婆婆一家來咱家也幾年了,啥也熟慣了,咱給她家的吃喝也別少了。”

慧慧答應著,出去了。

李婆婆嘆口氣,“唉,虧了咱老大媳婦了,裡裡外外要她操心,老大也不成器,這陣子又不見蹤影兒了。你說老三媳婦,大著個肚子,一直住在孃家,高家也太私心,不送回來。”

“老三媳婦在咱家吃住都不習慣,主要是看不慣老大的招是惹非,躲在孃家眼不見心不煩。唉,這樣躲著也不行啊,要不咱把他們弟兄兩叫到一起,商量一下,把這個家分了,弟兄們分開過,自己的日子也知道咋過了,說也不看誰的臉色。”李大爺捋著鬍鬚說。

“這也是,不過,讓老大一家搬出去住,還是讓老三搬出去住呢?”

李大爺不容置疑地說:“當然是讓老大另立門戶麼。老大一家另立門戶,看他們咋過,咱眼不見心不煩。”

李婆婆似乎有些於心不忍,“這事咱得把他們弟兄三個都叫來,兒媳婦也要叫來,商量了再說,大兒媳太苦了。”

這時,門簾掀開了,李順和環兒進來了,李婆婆又驚又喜,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拉著兒媳,“回來了,把娘想死了。環兒回來娘就放心了,這大著個肚子,騎著馬來回顛簸,娘怕有個閃失。順兒,天冷了,你就別東奔西跑了,在家多陪陪媳婦。”說著,朝門外喊道:“巧花,你三爹三娘回來了,,把他們住的東屋拾掇一下。”老人的聲音很響亮,好像滿山傳來了回聲。

巧花像只小燕子,屋裡屋外的飛出飛進,端茶提水,除塵灑掃,一樣不差。

上燈了,晚飯也上桌了,沉悶的李家石窯又傳出了歡笑聲。

李大爺放下碗筷,說:“今兒你們都在,我想商量個事,我想讓你們弟兄兩分開過,各立門戶,分開過,都互不干擾,自在些。”

李婆婆打斷了李大爺的話,“你爹見了娃娃們,就知道胡攪活。咱不是過得好好的嘛,分啥家。就這幾口人,咋分呢?”

“把老大一家分出去,另立門戶。”李大爺點起旱菸,猛抽一口,嗆得咳了起來。

李久兒站了起來,氣呼呼地說:“分家,把我趕出門,你存什麼心?我不同意!”

李順連忙拉大哥坐下,“爹,咱這個家就別分了,我聽說共產黨的隊伍馬上就來了,全國要解放了,咱這窮山僻壤也要解放了,那時候天下太平了,咱再說分家的事。現在世事紛亂,匪寇當道,咱家都住在一起,一是人多勢眾,二也互相照應。大哥,你也別再賭了,共產黨來了,你小心再吃虧。”

環兒一臉的不高興,她早就看不慣李久兒的遊手好閒,早想分開過日子,圖個清靜。

時間似箭,轉眼又是一年。

春天來了,河兩岸新生的草笑眯眯的,像是和低著頭蒲公英說悄悄話。草地邊,一棵棵、一行行的楊樹、槐樹……枝條綻出嫩綠的葉芽,舒展著嬌嫩的身軀,迎著溫暖的春風快活地生長著。遠處柳樹垂下的柔軟如線的枝條,在春風的吹動下,在空中輕輕搖擺,遠遠望去像一團團隨風飄的煙。李家石窯也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雞叫狗咬孩子笑,實實在在的農家樂。李順的兒子喜生一歲多了,小傢伙虎頭虎腦的,成了李家老兩口的掌上明珠。慧慧也生了一個男孩,一歲半了,一是先天發育不良,二是後天營養不走,黑瘦乾癟,一天不停地哭鬧,巧花一天主要的任務是看喜生,也顧不上照看自己的親弟弟,慧慧被折騰的身心交瘁。慧慧白天要忙一家人的吃喝,還要挨丈夫的拳打腳踢,她過早地衰老了,儘管她不滿四十歲。

李順的糧草生意也停了,他聽說共產黨的隊伍經過了六盤山,到了甘肅會寧縣,他欣喜萬分。早年他一心要參加革命,可耐不過父母的反對,成了一介莽夫,但他始終關注著革命的動向。如今,革命隊伍到了家門口,他便把收集的糧草全部捐給了共產黨的隊伍,並自告奮勇參了軍,並當了縣武裝部的部長。當他一身戎裝,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一隊人馬來到李家石窯時,全家人驚愕不已。李順跳下馬拉住母親的手,“娘,你不要擔心了,現在是新中國了,我現在是共產黨的人了,替公家辦事,兒子出息了!”

李婆婆百感交集,手有些顫抖,不停地說:“兒子,娘知道,你幹大事了。幹大事了,娘高興,娘這次不攔了。新社會和舊社會不一樣······”

“娘,你咋知道的?娘就是開明······”李順笑著說,陽光下他英姿颯爽。

李婆婆轉身指了指坐在西廂房門口的一個陌生人,“就是這位紅軍大哥說的。他給娘說了世道不一樣了,共產黨的天下是咱窮人的天下。”

李順急忙走上前握住那位紅軍大哥的手,“大哥,你受傷了,沒跟上隊伍?”

紅軍大哥指了指自己受傷的腿,“唉,會寧會師後,被土匪偷襲,腿受了傷,跟不上隊伍了。你老爹老孃是好人啊,收留了我,給我細心療傷。你看,我這腿好得很快,過幾天,我就要趕大部隊去。”

李順蹲下看了看紅軍的腿傷,“大哥,你別心急,你好好養著,大部隊肯定趕不上了,你傷好了,我領你找人民政府,現在是新社會了,黨和人民會安置你的。”

“真是給你家添麻煩了,”紅軍大哥感激地說:“我知道咱大西北解放了,但地方匪寇橫行,咱新政府的剿匪任務還很艱鉅呢!”

“是啊,我這次回來就給家人道個別,就動身去安家堡剿匪去了。要不,大哥,你傷好了,咱一起剿匪。”李順站起來,摸著腰裡掛的手槍,興奮地說。

李大爺這才插上嘴,“順兒,你可要當心啊。咱在明處,土匪在暗處,你要多張個心眼兒。再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千萬別傷害無辜的百姓。”-

“爹孃,你們放心。我們這就走了。“又上前我握了握紅軍大哥的手,”大哥,你好好養傷,等傷好了,咱一道兒幹。”

“你們吃過飯再走,“李大爺怕兒子這一走再也不回來了,”你也不看看娃娃,和媳婦說說話?”

李順對隨從揮揮手,“你們等會兒,我給媳婦道個別,馬上出發。”說著,掀開東屋的門簾,進去了。

環兒抱著兒子喜生,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上前接過兒子,抱在懷裡親了親,“我去去就回,你在家裡照顧好兒子,現在全國大解放了,婦女也要下地幹活,你多幫幫大嫂。別哭喪著臉,和和氣氣的······”

環兒的眼淚奪眶而出,“我能不哭喪著臉嗎?我孃家聽說出事了,你也不看看去。”

高老爺現在是地主身份,按照黨的新政策,土地,房屋、牛羊糧食都要充公。李順前些天勸老丈人要主動找政府把所有的財產上交,做個開明地主,共產黨不會難為他的。老丈人是個守財奴,捨命不捨財。現在,肯定被抓起來了。但李順此刻明白,必須和地主階級劃清界限,這種情況下必須冷靜。

環兒開始抽泣,“你也做了有頭有臉的人,帶著兵,算是共產東的積極分子了,你就不能求求情?你連我爹孃都不管,你有沒有良心啊?我爹可把你當親兒子一樣啊?”環兒上前捶打著丈夫的胸膛。

李順把妻子攬進懷裡,拍拍妻子的肩頭,“你別這樣,小心外面人聽見。現在搞階級鬥爭,你要認清形勢,千萬不敢再去孃家了。你是軍人家屬,各方面要表現積極點,否則,咱李家人都要受到牽連,你也受到牽連,有可能把你抓去批鬥的,那咱兒子咋辦?咱先自保,再打算。跳進黃河洗不清的傻事你千萬不能做。你爹孃我勸過了,死腦筋,舍不下錢財,唉—”

“我家的那些財產都是我爹一針一線苦的攢的······他捨不得啊。”環兒已經泣不成聲。

李順拍拍妻子的肩膀,把兒子交給妻子,“好了,我要走了,大夥兒在等呢,我的話你一定要記住。”說完,他整了整衣服,帶上軍帽,掀開門簾走出去。

他跨上高頭大馬,像親人揮手道別,然後揚鞭策馬向山路跑去。隨從都齊聲喊了一聲,“走!”身後捲起一陣旋風似的塵土。

他們一行十幾個人騎馬飛奔了幾小時,來到了汪家鎮,李順先讓大夥在一家飯莊吃了飯,準備派人去打探消息。

這時,天色大變,狂風大作,天昏地暗,飯莊的老闆娘說:“這樣的天氣,你們最好別跟土匪較量了,這裡的土匪神出鬼沒的,你們又不熟悉環境,小心吃虧。”

李順和隨從商量了一下,大家同意改日再去汪家堡,於是吃飽喝足以後起身,打算趕天黑之前進城。

路上遇到十幾匹騾子馱著糧草,緩慢地順著山路走著,有五六個人趕著。這趕騾馬的人見了他們有些慌張,以為遇到打劫的土匪了,走近仔細一瞧,看了看他們的裝束,便放心了。

李順一打聽,他們中的一個人說:“新政府沒收地主的糧食,我們往縣上馱了十幾天了。”

“這是哪家的?這麼多的糧食?”

“還有誰家?高家堡子高家的。嘿,那高老五是個守財奴,捨不得吃穿,積攢的糧食我們馱一月都馱不完,這百十里的路程,累死了。唉,地是招牌,房是累,掙下的銀錢是催命鬼。一個老頭子拖著疲憊的雙腿有氣無力地說。

李順覺得這是意料中的事,只盼老丈人一家人別受罪,“你們知道高家的人還好嗎?”

“好啥好,牛羊都充公了,兒子、媳婦孫子都被趕出了高家堡子,住在一個小窯洞裡,可憐啊!高老爺和老太太被監禁了,讓他兩交代私藏的銀元。他們不交代,可能要關到縣裡的監獄了。”老頭子說。

李順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難受,再沒有追問。

一陣狂風吹過,昏天黑地,逆風而行,喘氣都有些吃力。只聽有人喊道:“哈哈,老子今天沒白等,這麼多的騾子,馱得挺多的,好,小的們,都給我攔下。”

李順揉了揉眼睛,看清二十幾個人擋住了去路,馬上從腰間拔出槍,衝到前面,朝空中放了一槍,呵斥道:“你們這些小毛賊,還敢沿路打劫?你們知道現在啥社會了?全國解放了,毛主席下令全國剿匪,你們還玩命,不想活了?”

為首的大漢見勢頭不妙,拱手陪笑道:“本人有眼無珠,以後再也不敢了。”

李順揮了一下手,“把這個小頭目抓起來,交到縣武裝部在審問。”手下人一擁而上,小頭目束手就擒了。

“你們其餘各人,都回家吧。回家好好勞動,養活老婆孩子,別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

其他土匪扔下刀,拔腿就跑,一溜煙功夫翻過了山樑。

李順對押解的土匪頭頭說:“你們在這一代不知劫了多少人的錢糧,我去年收糧草經過這裡就劫過一次,被搶得一乾二淨,我又氣又餓,趕到縣城時精疲力竭,差點昏過去。肯定是你們乾的事。”

“大爺,饒了我吧,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我以後肯定改邪歸正·····大爺,開開恩吧·····”那漢子哀求道。

李順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嘆了口氣對隨從說:“你們說咋辦?要不放了吧?“

“李隊長,咱這次派去剿匪,一無所獲,回去怕交不了差啊,何況他你前劫過你的糧草咱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唉,老兄,你去了好好認罪,新的人民政府對百姓都會寬宏大量的,會放了你的。上路吧”

李順帶領著人馬趕天黑進了城。這次他還是立了功,他的公務更繁忙了,經常出門帶兵,回家的機會也會少了。

今年風調雨順,到了秋天,莊稼喜獲豐收,只是李家因為他家的許多土地充公,收成比往年少了許多,只能勉強度日了。這幾年李久兒賭博輸了家中許多糧食、牛羊,劃成分時化成了老上中農,全家上下都還平安。而高老爺是地主成分,住進了監獄,高老太太天天受批鬥。李順媳婦看到自己的老孃被侮辱、唾棄時,心如同撕碎般流血,但身後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她如果掉一滴眼淚,那就是同情地主階級,母親就會罪加一等,她這個軍人家屬就會連累丈夫和李家上下。於是,她把眼淚吞進肚裡,沒有落在臉上。身邊有人嘆道:“看人家多剛強,她真做到了也地主階級劃清界限,咱們應給開個表彰大會,號召全公社人向她學習。”

過了幾天,真開了個表彰大會,表彰了李順媳婦。在這大運動的風浪中,考驗著所有人的承受力,李順媳婦只有回到家時就時笑時哭。李婆婆聽見了,嘆道“人活一世,不要把錢財看的太重,高家還不是吃了錢財的虧。唉,可憐親家母啊······”

李久兒躺在堂屋的炕上,嘿嘿笑道:”娘,隔牆有耳啊,說話小心著。老三每次回來,給你們安頓的話好好記著,千萬別引火傷身。你們以前罵我是個敗家子兒,現在倒因禍得福了,要不然,咱家也是地主成分,和高家還不是一樣的下場,老三還能當上連長。”

李忠應聲道;”他大爹,咱不能幸災樂禍,小心做人為妙。”李忠是兩個孩子的爹了,由於勞苦皺紋爬上了額頭,雖只有三十多歲,但已顯得有些蒼老。

“她二爹,比我讀的書多,說話也文詞多,咱幾個孩子也到了上學認字的時候了,你有空都也不教教?嘿,咱都住得遠,這深山石窟,荒涼不說,啥消息都斷絕了,這不行,現在是新社會,消息不靈通也不行。娘,咱搬家吧。現在土匪沒了,咱躲在這深山都成聾啞人了!” 李婆婆這幾天見李順媳婦痴痴的樣子,心亂如麻,“這搬家的事,全家人商量了才能定,等你爹和老三回來再說。我這死老婆子說話不中用了。老三媳婦病懨懨的樣子,你別添亂了。”

“我看老三媳婦這病,還的老三來治。咱搬了家,就把她送到縣裡交給老三,”忠兒站起來說:“他的人咱交給他他,咱也不擔責任了。我聽說縣上來了醫療隊,許多人都找去看病呢。咱不能學他玉兒姑姑,娃娃有病了,只知道燒香拜佛,結果誤了事兒。”

李忠的話勾起了李婆婆的傷心事,眼淚順著皺巴巴的臉頰流了下來,乖順的巧花搖搖奶奶的胳膊,“奶奶,你別傷心了。”

“唉,我的玉兒命苦啊,不出十天,三個活生生的娃娃就沒了,大的都十五了,小的都九歲了,拉扯這麼大多不容易啊!老天爺挖我玉兒的心啊!”李婆婆又開始哭泣,“三個男娃娃不出十天沒了,啥怪病能這麼快?還是劉虎不相信迷信,跟著人去解放神廟,砸了廟裡的神像,神先顯靈要了娃娃的命。還有兩個女娃娃,不知命能保住嗎?”

李久兒跳下炕,穿上鞋,“娘,你別光迷信迷信的,人得了病,就得找大夫。要不我去看一趟玉兒。老二去找老三。”

李婆婆啜泣聲小了,李久媳婦黯然神傷,憔悴的臉上滿是疲憊,“他二爹,你去套牲口。我幫老三媳婦收拾一下。喜生就別帶走,巧花一直照顧他,也會照顧,再說,老三媳婦痴痴的樣子,咋能照顧娃娃呢?”

李久媳婦打發丈夫去看玉兒,又幫妯娌整理行李。忙活了一會兒,他們總算都出了門。

經過幾天的診治,李順媳婦的病情總算好轉,李忠便告訴弟弟搬家的事,李順同意搬家,就讓哥哥早點回家,自己忙完了公務,和媳婦一起回家。

李忠回到家,便和大哥一起去找陳家村的村長商量,村長同意李家遷入陳家村落戶。但要有院落,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李久雖然不敢去賭,但也遊手好閒,除了指手畫腳,也不出力,李大爺沒日沒夜的挖窯、打牆,蓋房,以前他家的長工許家和王家都沒來幫忙。這兩家早遷入了陳家村,由於成分是貧下中農,所以走運了,批鬥會上表現很積極,雖然許多人對他們的春分得意心裡很是惱怒,但也是敢怒不敢言,真是世事顛倒,此一時彼一時啊!

李順和媳婦回來時,新的院落已修好了,李大爺累得腰痠背痛,至此就得了腰痛病,身子彎得像一張弓了。

李順一身軍裝,英姿颯爽,站如松,走如風,給人一種震懾感,讓村裡人都不敢正眼看。李大爺和李婆婆也對他畢恭畢敬起來,侄兒、侄女都遠遠的看他,不敢親近。李順有些納悶,後來他才明白這身軍裝讓家人對他敬而遠之,他就脫去軍裝,一家人開始和他說說笑笑了。

他們從民國走來,歷經滄桑,依然堅強(下)—中篇小說

本來已擇了吉日搬家的,突然,李順媳婦提出要分家,不願一直住在一起,李順反覆勸導,“我常年在外,你和家人在一起,也有個照應。”

但李順媳婦執意要分家,李婆婆知道三兒媳是嬌慣的性子,現在又是大病初癒,家人在經不住折騰了,便當著家人的面說:“既然老三媳婦要另立門戶,說明她能自理了,這樣也好。只是你爹只新修了一處院落,,你們說,這家咋分?久兒一家住新院子,讓環兒孃兒倆留在這荒僻的石窯,這顯然不行吧?要不這樣,先讓順順一家搬到新院子,我跟順順過,照應環兒孃兒倆。久兒一家子和你爹暫且在石窯住著。等明年一開春,咱們人養得有勁了,再積攢著木料,搬過去也不遲。”

順順急忙說:“這怎麼行?”轉身對環兒說:“你就不能替大家想想。這不行。”

環兒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搶地:“我不活了,我——”說著,身後一斜,暈倒在地上。

李婆婆手足無措:“她的病才好,就按她的心思來,只要人健健康康的,就有福了。”

巧花端來了一碗水,讓環兒喝下去,環兒睜開了眼,李婆婆說:“你要分家就分。”

環兒的勁兒來了,竟然站了起來,扯著順順的胳膊說:“快搬,這破石窯把我快住瘋了。”

於是,李家就這樣分家了,李婆婆跟環兒去了陳家村。順順住了十幾天便去了縣城。

李婆婆在陳家村又惦記石窯上的瑣事,只好來回奔波,可惜一雙小腳走許多路,晚上疼得睡不著覺。

十一

順順到了年關才回來,李婆婆便回到石窯,眼看慧慧快要生孩子了,她還是閒不下來。

大年三十晚上,慧慧又生了一個小男孩,家裡又多了一口人,本該在這團圓的日子高興才對,可大家心裡沒有一絲高興,玉兒的丈夫劉虎得了一種怪病,肚子脹得如鼓般,吃不下喝不下,只等著嚥氣。那劉家雖然是開明地主,把土地,一律上交,人沒有受罪,但今非昔比,樹倒猢猻散了,一家子人四分五裂各奔各自的前程了。玉兒的三個兒子夭折後,劉虎不久也病了,玉兒每天以淚洗面,孃家人離她遠,除了忠兒,也沒沒個人來問候一聲。順順是她抱大的,她打心底裡疼他,卻不見他的影兒,心裡便抱怨:“人家早把咱忘了。還不是白疼愛了一場。”眼見的丈夫到了準備後事的時候,但沒個人幫著料理,她只好捎信讓孃家人來一趟。

好不容易熬過了大年夜,順順、忠兒、久兒趕到新集鎮的玉兒家。玉兒一家住在一間四面透風的破屋裡,屋裡讓人冷得打顫,劉虎身上蓋一張破被,肚子鼓鼓的,只有出氣而沒有進氣。順順心裡後悔至極,拉著玉兒的手,說:“姐姐,你打我吧,都怪兄弟,沒好好照顧你,讓你落到這步田地。”

“姐姐命苦,你姐夫這一去,我怎麼活呀?”玉兒眼瞅著兩個女兒:“這兩孩子,老天爺沒要她們的命。要你拉扯呢。過來,春女,存女,這是你三舅。”

兩個女孩只是哭,順順掏出幾十元錢,交到玉兒手中,說:“我們只顧自個兒,沒照顧好你,姐姐原諒兄弟吧。兩個娃娃,我們一起拉扯,我不會再讓你受罪了。”

姐弟四人哭訴著各自的苦處,過了一夜,第二天,劉虎嚥了氣,他們掩埋了死者,帶著玉兒孃兒仨回到了李家石窯。

環兒的病又犯了整天呻吟著,又大著肚子,讓李家人擔心,李婆婆開始燒香拜佛,祈求老天爺保平安。其實環兒是自己父母的死亡導致的,高老爺死在監獄,高老太太不堪被人批鬥自殺,而她卻只能裝作無所謂,白天受人吹捧,晚上徹底難眠,內心的痛苦折磨得她喜怒無常。

順順原打算讓玉兒娘仨隨李婆婆住到一起,可環兒就是不同意,她讓婆婆和玉兒孃兒仨都到石窯住,只要求巧花陪她,全家人可憐她的病樣,也就順從她的意思,可她大著肚子,總讓人不放心,順順決定一開春在陳家村再修個新院子,讓全家人都搬過去。但家裡勞力又少,李大爺身體老弱再也不能幹活計了,他只好請求村長號集村裡人幫忙,村長便爽快答應了,因為順順在部隊裡是連長,是方圓有名氣的軍人,巴結都來不及呢。

順順把一切託付停當,便忙公務去了。

真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天剛轉暖,李家就在全村人的幫助下建起新院子,選定在四月初八搬遷新居,這可樂壞了久兒全家,尤其四個孩子歡呼雀躍,掐著指頭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四月初八轉眼到了,順順也忙裡偷閒趕了回來,全家人歡天喜地地搬進陳家村。

順順的軍服又變了樣,肩章上又多了兩顆星星,家人只顧著忙搬家也沒留意,楊村長卻看在眼裡,在晚飯時分上門,一聲連一聲地恭維:“李連長,我這次幫你家蓋院子,累得腰痛背痠,總算搬來了,心裡高興。我把自家的一瓶好酒提來了,咱們慶賀慶賀。”

“多虧你操心,咱應該請你喝酒,怎麼讓你破費呢”,順順客氣地招呼。

“你的肩章怎麼變了!莫不是又升了?”楊村長故作驚訝地說。

順順輕描淡寫地說:“升了,讓我當了武裝部的部長,肩上的星星多了,身上的責任重了。”

楊村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活到這歲數還是第一次與當這麼大的官打交道:“你真是不簡單。”他說著站了起來,態度更是恭敬。

順順說:“今年三月我剿滅‘一貫道’,差點送了命。”他拉村長坐在身邊,“我們去汪家堡子抓‘一貫道’的頭目,我們為了不傷及百姓,講了許多黨的新政策,讓那些盲目跟從信奉‘一貫道’的百姓自動投降,經過兩天的勸說,藏在汪家堡子裡準備拼死一搏的盲從者紛紛把槍械扔到堡牆外,打開大門把我們迎了進去,我們便解救了這些盲從者,讓他們別信奉這些邪門歪道,與這些反革命組織斷絕關係,以前的過錯既往不咎,回家過日子。我們武裝部的武警們覺得大功告成,便到屋子裡歇腳,圍堡子幾天幾夜,大夥也夠累的了。”

“咱這地方,三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天空中飄起了零星小雨。我想盡管救了信奉者,但頭目沒有抓住,問題的根結沒有徹底解決,不能半途而廢,否則頭目還會東山再起。我便領了警衛員四處搜查,等搜到堡牆一角的哨臺上時,我看見哨房的窗戶上有人影閃動,我厲聲喊了一聲,結果突然從窗口扔出來一個手榴彈,我眼疾手快,一腳把手榴彈踢到堡院中間,隨即爆炸了。我還沒省過神來,哨房‘轟’的一聲發了爆炸,眼前煙霧瀰漫,嗆得我睜不開眼,我顧不得危險,衝進了哨房,透過濃煙我看見幾個人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原來‘一貫通’的頭目絕望自殺。我便站堡牆上大聲喊‘你們都死了嗎?老子差點送了命,你們藏在屋裡都成王八了’。在屋子的警衛員們和營長才衝出屋子,爬上堡牆,把幾個屍體抬到院子裡。這時,雨下大了,院子裡積了一灘水,由於屍體炸得面目全非,血流得很多,血與積水混到一起,映得整個院子都發紅。”

順順喝了一口楊村長倒的酒,繼續說:“這次算是立了頭等功,回去縣政府開了表彰會,讓我穿上了肩上多了兩顆星星的軍服,還讓我當武裝部的部長。我擔心我不夠資格,多次請求新任命,但他們非讓我當這個差。剛上任,幹啥沒個頭緒”,他又喝了一口酒:“唉,楊村長,我公務比以前忙了,家裡的諸多事顧不上料理······”

楊村長低頭哈腰地說:“這個你放心,你是軍官,你的家人是軍屬,享受優先待遇,你儘管放心,有我楊繼生,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

兩人就這樣閒聊著,直到深夜。

第二天一大早,順順被派來的車接走了。村裡人第一次見這種黃色麵包車,圍著看,直到車消失在村口。

順順一走,楊村長便經常在環兒面前獻殷勤,親自擔水掃院,大小事情都要過問。過了兩個月,環兒又生了,生了一個女兒,取名英英,李婆婆侍候環兒,環兒總嫌婆婆做飯不可口,態度很是生硬,李婆婆偷偷地抹眼淚,給玉兒訴說,玉兒也是寄人籬下,孃家的事也不願多說話,但她知道環兒的脾氣,便勸慰李婆婆忍著。李婆婆總為順順著想,想著為順順看好這個家,而這個楊村長隔三差五地噓寒問暖,讓她討厭,總覺得一個大男人常跑到一個守空房的年輕女人家,可能會生出什麼事兒來。

環兒的孩子滿月不久,李大爺突然得了重病,全身酥軟動彈不得,請醫生診治,說是得了中風症,天天熬中藥總不見好轉,就這樣,李大爺勞碌大半輩子,到晚年時癱瘓在床,生活無法自理,痛苦不堪。可憐李大爺,善良本分,落到這步田地,他心裡難受,整天呻吟著,惹得兒孫好煩,他的胃口還好,吃得不少,大小便更是麻煩,開始巧花、六十兒輪換著侍候,漸漸地他們嫌氣味難聞不願進李大爺的屋。李婆婆只能常侍奉他,顧不得去環兒家。

巧花便晚上陪環兒睡。巧花現在已經十六七了,出落得如花似玉,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久兒到鹹麻河去打水庫,不在家,其他人也做不到主,便都一一回絕了。

楊繼生關心環兒,諸事不落,也招來了許多閒言碎語。李婆婆整天被大爺絆住腳很少去環兒家,只有巧花晚上陪著睡覺。

時間真快,快過年了,順順、久兒都回來了。久兒見了巧花,罵道:”你幾個月,怎麼吃胖了,多難看,看誰要你?嫁不出去就侍候你爺爺。”

巧花紅了臉,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咬著嘴唇,扯著衣服襟子,在那兒支吾。久兒是火爆脾氣,在孩子面前從來沒有好生氣。巧花在他面前總是很害怕。

“巧花爹,”慧慧推了推巧花,讓她出去,聲音較低地說:“巧花老大不小了,女大不中留,咱趕緊給她送個婆家,把她嫁出去,省得咱天天為她操心。”

“咱巧花聰明伶俐,從小人見人愛。我這半年不見,咋變得拖拖沓沓的?莫不是得了什麼腫肥病吧?”久兒一直在土地上幹苦力活,曬得又黑又瘦,現在是新社會,他也知道小心做人,賭博的營生不敢沾染了。

“女大不中留。能吃能喝的,沒啥病,以前提親的人上門,你總私心,都推掉了,年過了,你就定上一門親吧!”慧慧急切地央求道:“巧花這麼大的閨女,經常被她奶奶打發到她三嬸家住。那個狗腿子楊繼生天天往她三嬸那兒跑,她三爹常年不在家,我真擔心······”說著,簌簌地掉下了眼淚。

“死婆娘,擔心啥?她三嬸一個人帶兩個娃娃,沒個人幫,咱能眼瞅著不管?”

“村裡人都說閒話呢!楊繼生和她三嬸······你說巧花天天去她三嬸家睡覺,能行嗎?”慧慧把話挑明瞭。

久兒從炕上一個骨碌爬起來,詫異地說:“人家是全公社的紅人,惹不起,不敢胡言亂語。”

慧慧再沒吱聲,埋頭縫新衣服,她瞭解丈夫的脾氣,惹怒了會滋生大事。

東屋裡傳來李大爺的呼喚聲:“巧花,給我端點水來,我要喝水。”

慧慧丟下針線活,走出屋門:“巧花——”沒有人答應,“這死丫頭——。”

這時,玉兒和李婆婆從院外走進來,抱著一捆燒火柴,聽到李大爺的叫喚聲,說:“你爹癱瘓在床,一天到睡地亂叫喚,還能吃能喝,屎尿叫人沒法收拾,一個屋子裡吃喝拉撒,味氣難聞,除了巧花,沒一個孫子進他屋。你爹除了喝我,就喊巧花,唉,巧花一出嫁,你爹喊水都沒人端。”說著,進灶房放下柴草,端了一杯水進了東屋。

玉兒和慧慧都進了灶房,準備做飯。

“玉兒,你給你大哥說說,等過了年,把巧花嫁了吧。娘私心,把巧花天天晚上打發到她三嬸家住······”

“大哥脾氣犟,我有時勸說,他也不聽。唉——”玉兒又開始抹眼淚:“嫂子,,我連自己都沒法做主,哪敢管孃家的事?我這常年在孃家,不是長久的事。明年開春,我想我孃兒仨還是回那個破家把。”

你別胡思亂想,咱家哪個人待你不好,你又這樣想?他三爹回來給你孃兒仨扯了新布料,還讓春女、冬女上學,你別惹得全家人又操心。“

她倆就這樣閒談著,一晃到了正月十六,順順回來過了年,被小車接走了。巧花很少出門,不願到環兒家去。晚上掌燈時分,突然叫喚肚子疼。慧慧知道紙包不住火,對丈夫說:“你看咋辦?巧花肚子疼生孩子了。”

“啊?”久兒如五雷轟頂:“咋出了這樣的事?你們——”他衝進灶房,看了看痛哭的巧花,操起案板上的菜刀,說:“老子今天殺了你。你讓老子沒臉見人了。這是誰害的?你說——老子殺了他。”

李婆婆嚇得哆嗦:“你再別添亂子了。一個女孩兒突然生孩子,這讓咱李家人沒臉見人了。這可咋辦呢?不能生在家裡呀?”

玉兒把手腳慌亂的慧慧說:“嫂子,你以前不是說過,咱家那門客王老爹的兒子冬娃······那爺夫倆一雙光棍,你覺得窮,沒上心,如今,咱顧不上把他家的窮困了。那王老爹念著咱家往日對他家的好處,不會見死不救的。快,嫂子,你看巧花,不能再猶豫了,咱去找王老爹。”

玉兒和慧慧便摸著黑漆漆的山路來到村頭羊圈旁的茅屋裡,對王老爹說:“老爹,我家巧花惹下了麻煩,你這回不救她,她只有死路一條了,巧花爹的脾氣你知道,這一陣子要殺要砍的。我們這一家人活不成了。”

王老爹披著衣服坐在炕沿上,推一推冬娃說:“起來,家裡來人也沒個禮貌,穿上衣服快起來,你李大爺家出了事,你去幫幫忙。”

“老爹,冬娃······這咋辦呢?我說不出口”,慧慧神器慌張,“我家巧花······嫁給冬娃做媳婦······”

“你們不是看不上我嗎。”冬娃聽了睜開惺忪的眼睛說。

“巧花爹脾氣暴,經常對孩子打打罵罵,是常有的事,脾氣發過,就沒事了。巧花嫁給冬娃,怕受罪了,我看我這家,住的啥?吃的啥?一窮二白。”王老爹環視著破舊的屋子,沮喪地說。

“老爹,你快走,到我家你就知道我為啥求你了。”慧慧拉起王老爹往門外走。

三個人來到李家,巧花嘶聲裂肺地哭叫著,巧花爹拿著刀在逼問:“這是誰害的?給老子說。”

李婆婆護著巧花,見王老爹來了,哭道:“王老爹,你知道巧花從小惹人愛,你提及過給冬娃當媳婦。你看,巧花被人害了,肚子大了,快要生了。我也是命苦啊······你就受個委屈,快把她接到你家。再遲,就來不及了。”

王老爹這才恍然大悟,搓著粗糙的手,說:“這辱沒祖宗的事······我家冬娃不知同意不?嘿,這顧不得他了,快,拉來架子車快走,”他急切地說,又轉身看了看惱羞成怒的巧花爹說:“人命關天,我從小看著巧花長大,讓巧花下嫁,我高攀不上呢。”

匆忙之中,他順便把巧花拉到王老爹家。冬娃見此情景,嘴裡大罵:“你懷了誰的野種?給我背黑鍋來了,出去,出去。”說著,推搡著巧花。

王老爹推開冬娃:“玉兒,慧慧,急忙把巧花扶上炕。”李婆婆說:“快把席子扯下來。老爹,你快去挖些黃土來。向陽曬乾的土。”王老爹便貓著腰出去了。冬娃破口大罵:“當初你們看不上我,而今讓我受人取笑,我才不幹呢。”說著,,他又去拉搡巧花:“這個爛貨,快出去。”

“冬娃,你娘死得早。你李婆婆把你當自家娃娃看待,多虧李婆婆照顧,吃喝全是人家李家的。你怎麼這麼沒良心?你再不要巧花,肯定光棍打一輩子,誰看上咱這個破家?誰看上你那倒黴相?”王老爹進屋,把土倒在炕上,厲聲斥責道:“這是兩個人的命······你再糊塗,你就滾。巧花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就當她是我的閨女。以後,我就靠我這個閨女。”

冬娃把破門一甩出去了。巧花在驚愕的哭叫聲中生下了一個女孩。她的苦難從此開始,她那麼純真善良,卻遭人陷害。

巧花爹無地自容村裡一時間議論紛紛,指指點點。他從巧花的嘴裡一個勁兒地逼問,巧花只得說出:“楊繼生的。”他便不顧一切地去找楊繼生。

楊繼生冷笑道:“你拿雞蛋碰石頭,小心我楊繼生不客氣。”

“你還是人嗎?你禽獸不如,你鬍子一把了,怎麼這麼心黑?這讓我的閨女怎麼活人呀?”

“嘻,你也知道活人了。賭棍一條還知道活人了?”楊繼生撫著山羊鬍,不屑地說:“你別汙人清白,我楊繼生不是好惹的!可以建議你去西山上背石頭去,哪裡可以讓你嚐嚐活人的滋味。”

“我要告你。現在的社會,我也不相信沒個公道。”巧花爹氣急敗壞地說著,指著楊繼生:“我上縣去告,告不倒我上省城去告。”

巧花爹本來又黑又瘦,經過這一打擊,臉色死黃,走起路來也有些踉踉蹌蹌。但他掙扎著動身去了縣城,找到了武裝部長李順。

李順聽了巧花爹的訴說,火冒三丈,自己囑託楊繼生關照他的親人,卻生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這著實讓他無法容忍,便和巧花爹坐上他的專用小車風風火火地趕回到家裡,劈頭蓋臉地質問環兒:“發生這等事,你給我說說看責任在誰?”

環兒瞪圓眼睛,一股不饒人的勁兒:“你問我,我問誰去?你家巧花不是好貨色,連自個的身子都護不住,來找我的不是?嗚嗚——我不活了。你常年在外,家裡沒個幫手,兩個娃娃拉扯這麼大你管過麼?巧花有時晚上陪我,給我做個伴,有什麼錯?誰幹的好事,你咋先不問巧花倒問起我來了?”說著,她的哭聲越來越大,引得左鄰右舍都來圍觀。

李順無奈,只好請來鄉長把楊繼生抓起來,並送到縣法院,告楊繼生強姦民女。最後楊繼生判了三年監禁。巧花爹才算罷休。而巧花就這樣嫁給了冬娃,三天兩頭捱打,身上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她只好忍著,從未告訴孃家人,鄰人看不慣,勸解時罵道:“這李家人死光了吧?把人打成這樣,沒一個來照看的。”

巧花娘想去看閨女,巧花爹便呵斥:“別管了,讓她自磨自死去,就當老子沒這個閨女。真是傷透了我的心了。”巧花娘只好偷偷夜間去安慰幾句,還遭到冬娃的譏笑。

人啊,為什麼這樣活啊?

十二

李順經常打發部下給李大爺捎來一些藥品,便一年半載不回家。轉眼又過了一年,又到了秋收正忙,一天,環兒說肚子疼,叫忠兒用架子車拉上她,去了一趟鄉衛生院。忠兒老實,見環兒臉色蠟黃地從衛生院出來,急急地問:“啥毛病?”

環兒有氣無力地爬上架子車,說:“沒啥毛病!拉肚子。”

李忠卻分明看見架子車上鋪的被子染了紅色的血,心裡一陣害怕。

“你不要緊吧?”他彎腰拉起架子車,邊走邊問。

“沒啥?回去你也別給他爺、他奶奶說,唉,給誰也別說我得病的事,我經常病怏怏的,說給家裡人,只是讓他們操心。喜生爹一年在外忙,國家的事重要,千萬不能讓他操心家裡的雞毛蒜皮的事。”環兒細聲細語地說,眼睛微睜著,似乎在強忍著疼痛。

李忠沒吭聲,一直把環兒拉回家。

李忠也沒提環兒病了的事,家裡人都忙,環兒又有那些獻殷勤的人挑水做飯,也不用家人過分操心。

李順捎信來,說自己去了安縣,執行公務長時間回不來。李大爺整天在床上呻吟,除了李婆婆照料,誰也不願進他的屋。李婆婆有時搓洗李大爺的身上,發現常年臥床的李大爺的身體已變形,腿上、屁股上的肉爛了,這就更苦了李婆婆,她嘆氣道:“咱老兩口行了一輩子善,方圓百里的人都說李家老大爺出名的好人,到如今落了這個病根,唉,世上老天不長眼的事還是有。”

李大爺眼淚簌簌地落下:“順順快一年半沒回來了,光知道捎信帶藥,咋不回來看看我?”李婆婆:“你這個死老頭子!娃娃在外忙。”

也許是李大爺的天天唸叨,李順突然回來了。李大爺喜出望外,拉著李順的手:“爹想死你了,你越英武了,英英氣氣的。唉,現在社會還是好,在外面幹事,一點罪不受,派頭越好看了······”他嘴裡一直嘟囔地說著。

“爹,組織上把我調到隆縣工作,我這次是順道回來了一趟。”李順正了正頭上的大軍帽:“我住上幾天,就走。這些錢你留著,想吃啥,讓娃娃去買。”

“在本縣工作得好好的,咋又調那麼遠呢?”李婆婆擔心地問。

“娘——”李順神色有些黯然,“就是調遠了些,咱得服從組織安排麼。”

“遠近都一樣,都是顧不上家。”李婆婆隨即開導:“去,回去,喜生和英英都怕不認你了。”

李順回到家,看見環兒在翻弄他帶回的東西,說道:“新衣服是給你和兩個孩子的,還有一些是穿舊的,你給他大爹和二爹家送上幾件。”說著,指著另一個大包裹說:“那裡邊是我用過的碗杯等,現在調了,用過的東西我帶回了一些。”

環兒冷冰冰地說:“你一回來,就去了別人家,好的都拿給了別人,把破爛扔給我收拾。”

李順生氣地說:“我先去看了看癱瘓臥床的老爹,你怎麼說是去別人家?我看你越來越心眼兒小了。”

“你光記著你的爹孃。我的爹孃生死你管過麼?你那時還當什麼連長,我爹押在牢裡折磨死了,你為了你的官職,還教我與地主階級劃清界限,我爹孃死的時候我連面都沒見上。你一年半載不回來,我孃兒仨你李家人管過麼?”說著,她嗚嗚地哭了起來。

“唉——你怎麼這麼說?那時候形勢緊,咱不能救了人連自個兒都賠上。他爹、他奶奶為了咱這個家,都成那樣了,我到如今不能盡孝,你再不要給兩個老人加罪孽了。”說著,頭也不回地走去大門。身後傳來環兒的哭罵聲。

李順迎面碰上了李忠:“二哥,你才從地裡回來?今年收成咋樣?四個娃娃都上學麼?”

“老三,你啥時候回來的?收成不行,娃娃都上學,叫他們識上幾個字,別當個睜眼瞎子。”

“我調到隆縣武裝部了,這才回來一趟。現在實行農村合作社,吃‘大鍋飯’,老百姓好像吃不飽肚子。你的娃娃多,負擔重啊。”他們邊說著,來到忠兒家。

李忠家幾間舊房屋,屋裡連個坐的凳子都沒有,炕上的土一掃,滿屋子飛揚,忠兒急急地把自己的一個破衣衫鋪在炕沿上,說:“坐在這衣服上,你這軍裝土沾上不好洗,”回頭對自己的女人說:“建生娘你別掃了,弄得嗆人,你給咱收掇些吃得的來。唉。今年的自留地收了一些麥子,給娃娃們墊補些。這吃食堂,天天喝湯。”李忠雖與李順相差一歲,但已未老先衰了。

李順直接坐在土炕沿上,說:“我帶回了一些舊衣服,我過去拿幾件你穿。這舊衣服你不知穿了多少年了。”他掂了掂炕上的破衣衫。

“別拿來。喜生娘——唉,不說了。你為啥又到隆縣工作呢?還是部長嗎?”

“還是部長。唉——”李順見屋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便說:“真心對你說。二哥,我這些年沒惹個人,幹事為人,不管是上級還是下屬,都非常贊成。但是,我這次調離本縣,我估計有人設計謀陷害我。但我思前想後,咱家祖祖輩輩教人做善事,從不惹人,誰能從中做梗呢?”

“究竟啥事麼?”李忠急切地問。

“上月我被派到安縣平息一起叛亂,是當地人受盅惑行兇鬧事。事情很快平息了,就是需要多駐守幾天,防止死灰復燃。我住在旅社裡,一天晚上,來了濃妝豔抹的女人,故意挑逗我,我真有些不知所措,想趕她出去,她卻越來越難纏。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不假,我也就沒有再拒絕······不料,半夜時分,有人敲門······這下可闖下亂子了。安縣的上級領導知道了這等事,便打電話給咱新縣的領導。咱新縣的武裝部上上下下一片譁然。這種情況下,我還能待在咱們縣上工作?”李順喝了一口水,望著忠兒。

“誰叫你長得這麼好看呢?走到哪裡吸引人。你回到咱村裡,娃娃們圍著看,女人們偷著看。”李忠故意開玩笑道。

“我覺得那女人是受人指使來的。咱新縣的縣長就找我談話,他真捨不得我走,他說‘你在領導面前,還是部下面前,都留下好影響,但現在你得躲一躲別人的風言風語,我給上級請示了一下,暫時把你調到隆縣工作’。二哥,你說咱在安縣無親無友,也沒惹下是非,誰會設個美人計害我呢?”

“讓我想想”,李忠摸摸頭,“我聽娘說過,安縣的郭家和咱家有過交情,不過,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都是老一輩的交情,小一輩誰還管過去的事?”

“郭家,對,安縣的郭家以前很顯赫,現在景況如何,咱也不得而知。唉——,咱也不追究誰設計策坑害人,也無法追究。常言說,樹移一步死,人移一步活。”李順見建生娘端了飯進來,便不再說了。

弟兄倆人吃了便飯,天氣已晚。李順便告辭:“二哥,剛才的閒話,你別給誰提了,你忠厚,我才說了幾句真心話。”

李忠送出門:“萬事開頭難,雖說剛去一個地方,人生地不熟,但哥相信你。”

李順回到家免不了環兒的埋怨,見喜生和英英對他怯生生的,心裡更是難受,便對著老婆、孩子說了許多勸慰的話,環兒和兩個孩子對他便親熱了,他語重心長地說:“老婆孩子熱炕頭,這百姓的日子還是好。我常年在外,虧了老婆孩子了。”

他便在家多呆了幾天,體會著老百姓的生活滋味,真有些捨不得離開。

這天早上,秋霜正濃,地裡的洋芋和蕎麥被霜打蔫了,村長催促大夥早點上工村裡能上山幹活的勞力都掙工分,多掙一份工便能吃飽一些,大夥也顧不上霜的冷涼,賣力地幹活。順順看了看臥病在床的李大爺,便上任去了。

李大爺雖然不能動彈,但家裡的大小事還是操心著。這些天,他操心著他的大孫子六十兒的婚事,巴望著他能活的時候見上重孫子,所以,整天望著窗戶喊:“六十兒,六十兒——”

李婆婆不耐煩地罵道:“你病成這樣,還嫌沒事,成天喊。六十兒去唸書,念出來聽說當老師,還怕沒個媳婦?”

“還念什麼書?都快二十的人了。唉,我恐怕活著見不著孫媳婦了,”李大爺擔憂極了,說話像孩子一般。

“去縣上念師範,巧花爹聽說給六十兒相中了一門親事,是王家灣趙把式的大閨女”,李婆婆便給李大爺擦洗身子,邊哭著說:“巧花爹與趙把式一起放羊,兩個人說到一起的。”

“那你為啥不說?”

“巧花爹見你催嚷得厲害,才提說的。唉,巧花娘這幾天累死了,白天要上地挖洋芋掙工分,晚上又要去侍候巧花。再加上你,整天地亂嚷亂喊——”李婆婆理理花白的頭髮,想坐下來歇口氣,但還是掙扎著收拾了一下李大爺的屋子。

巧花又生了一個女孩,才三四天,巧花娘侍候,儘管這一年來冬娃對巧花的打罵少了些,但還是惡語相加,巧花忍氣吞聲,偷偷地哭,一雙眼睛經常發紅、發澀。巧花一直受折磨,營養不良,生下孩子後身子很虛弱,但家裡窮得叮噹響,食堂裡打的飯清湯寡水,不能充飢,還奢望什麼營養。巧花娘便把自己的飯剩下一些留給女兒,她只喝一些湯,這些天餓得走路都有點踉蹌。這天晚上,她偷著從地裡揣回了幾個洋芋,放在炕洞裡燒熟,給李婆婆老兩口一個,剩下了三個,自己也沒捨得吃,趁天黑便急急忙忙地向巧花家走去。半路上,看見一個人影向她走來,嚇得把洋芋揣在懷裡,走近,才看清楚是小姑子玉兒。玉兒現在又改嫁給了村裡的一個光棍漢,總算又有了一個家安頓下來了,由於她性情好、手腳麻利,被安排到食堂裡做廚師,這樣,也好歹能吃飽肚子,偶爾也趁天黑揣回家一些飯或饃,讓兩個女兒和丈夫充充飢。玉兒見嫂子手直往裡揣,“撲哧”一聲笑了道:“嫂子,你看咱們的樣兒,腰裡揣著寶貝,像賊一樣。”

巧花娘也笑了:“人活到這一歲,也沒辦法,巧花一點奶水沒有,恐怕——”說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嫂子,你要注意自個兒的身體。”玉兒望著嫂子弱不禁風的背影,說道。

巧花娘來到巧花家,急急地拿出懷裡的洋芋,在手掌中拍打了幾下,交給了巧花,巧花便狼吞虎嚥般吃了下去。

“唉——,這娃娃怎麼安靜地睡著了?怕是餓瘦了。”巧花娘端詳著嬰兒,憐憫地說。

“娘,娃娃今兒個吃飽肚子了。冬娃向王家灣的趙把式換了一隻奶羊,娃娃現如今不會餓肚子了。剛剛擠了一小碗,娃娃喝了,就安穩地睡下了,”巧花笑了笑,說道,“冬娃真的心有些偏······”

“我看偏得厲害,以前你生琴琴的時候,大人娃娃要死沒活,餓得差點丟了命,他不但不想想辦法,還罵打相加,咱過的那日子······娘為你都死過一回了······”巧花娘說著抹起了眼淚:“只要冬娃心變好,待你與琴琴好,我就放心了。”

“娘——”巧花也抽泣著道:“我的命苦······”

巧花娘搖搖巧花的肩膀說:“別哭了,坐月子的人身子虛,你的眼睛在生琴琴的時候就哭壞了,再哭,眼睛就瞎了。快睡下。”

巧花便睡下了。巧花娘一邊脫衣服,邊說道:“娘這一輩子命苦,年輕時受你爹的氣,捱打捱罵的,現如今總算把一道道坎兒都邁過來了······唉,我的衣服髒得沒法穿了,我脫了隨便洗洗,壓在席子底下,咱旱就幹了。咱害得連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了,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兒啊!”說著,她便下炕打水洗褲子。

巧花爬起來,通過昏黃的燈盞光亮,看見娘光著身子,連忙說道:“娘,你把我的衣服穿上,小心感冒了。快,娘,現如今秋涼了。”

巧花娘便披了件上衣,急忙洗起來。

洗了一會兒,她撈出衣服擰乾了淋漓的水,便拿過來,說:“壓到席子下面,天亮了就幹了。炕熱著嗎?”她便揭開席子把衣服壓在下面。

“娘,你一輩子這樣,常穿溼衣服,落下個什麼病根,誰是管你的?”巧花埋怨道。

巧花娘這時往炕上爬,只聽“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放在炕沿上的燈也打倒在地上,屋裡黑漆漆一片。巧花連聲呼喚:“娘,你咋了?”她伸手去摸,可聽不見孃的答應,心裡一陣恐慌:“冬娃,不好了。快來——”她扯著嗓子喊:“娘,你快起來——”

她喊了好幾聲,沒有回應。

“冬娃——,你快來——”她爬到窗戶邊上大聲哭喊道。

冬娃罵罵咧咧地從另一個屋裡出來:“老子剛睡下,你咋了?攪得老子不能安寧。”說著,他揉著惺忪的眼睛推開門進來了。

“快,我媽栽倒在地上,快——”巧花哭喊著。

“哭什麼?總沒死了吧?”冬娃呵斥道:“燈盞呢?有洋火嗎?”

“在牆臺上呢。娘——娘——”巧花已經泣不成聲,把睡著的兩個孩子驚醒了,兩個孩子哇哇地大哭起來。

冬娃摸著了火柴,點著了燈盞,藉著微弱的燈光,巧花看娘赤條條地躺在地上,急忙跳下炕,抱住孃的頭搖,可巧花娘嘴角泛著白沫,不省人事。

王老爹也推門進來,看到眼前的情景,而冬娃顧著看娃娃,他厲聲呵斥道:“冬娃,出人命了,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外母娘咋啦?”王老爹急忙讓冬娃抬巧花娘上炕:“快,放在熱處。冬娃,快去找馮喇嘛,再通知上莊你丈人一家。”

巧花為了給娘遮羞,忙將自己的衣褲胡亂套穿在孃的身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著:“娘——”她感覺到孃的鼻孔裡氣息越來越微弱,心裡一陣害怕,渾身開始顫慄,突然牙關咬緊,昏過去了。

王老爹一陣手忙腳亂,嚇得跪倒在院外大喊:“莊人,來人呀!巧花娘快不行啦——快——”

不一會兒,隔壁鄰居來了,冬娃叫的人也來了,他們顧不得鄉里人的“雜人不能進產房”的講究,都衝進屋,七嘴八舌地亂嚷著,與嬰孩的哭聲混在一起,如炸開的鍋,一發不可收拾。

馮喇嘛摸摸巧花娘脈,眉頭緊蹙,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人的魂已經走了,只悠著一口氣。你們再不能光瞎說。快,把架子車拉來了嗎?把人往回拉。”

冬娃似乎早有後怕,這才說出口:“死人總不能死到別人家。架子車準備好了,把人往回拉。”

巧花爹這才如夢方醒,從紛亂的人群裡走出來,抓住冬娃的衣領,大罵:“你這個買良心的,我李家人待你王家不薄,你為什麼害我的家人?讓我不能活呀!”

冬娃推開巧花爹,“你瞎嚷啥?你問巧花咋回事?”

這時,大家才推了推昏死在牆角的巧花,巧花哼了哼,睜開眼睛回過神來,又撲到孃的身邊,哇哇大哭。

巧花爹衝過去,在巧花臉上扇了兩巴掌:“你快說,你娘咋回事?是不是這家人害死的?巧花,你害死人了?你看我的家成啥樣兒?上有老,下有小的。”說著,他嗚嗚地哭起來。

馮喇嘛說:“這裡不是鬧事的地方?救人要緊,快——”

這時,大夥便把巧花娘用被子包起來抬到架子車上,拉到了李家。

接著,馮喇嘛便擺香來捉神弄鬼。說是巧花娘的魂叫鬼怪勾去了,要捉住鬼,才能把魂招回來。

可這樣折騰還是無濟於事,巧花娘的魂歸西天了,在冷冷的秋天。

從此以後,巧花在孃家親爹、親兄弟仇恨的罵語和眼光中過日子,即使遭了冬娃的毒打,孃家人也不聞不問。有時鄰居聽到冬娃打巧花,跑來勸說,冬娃更是不依不饒,直到把巧花打得渾身酥軟,睡床一兩個月。鄰居只能同情地說:“這李家人是死了吧?看來這李家人是死光了,沒有一個管管的。”

十三

又到了人間四月天,天氣一天暖一天。李大爺的病突然加重了,除了四肢不能動彈,又不能張口說話了,眼睛只向門口張望,讓家裡人都莫名其妙。

李婆婆指這道那,李大爺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後來還是忠兒道明瞭李大爺的心思:“那是想老三了,心裡惦記著,說不出口,是不?爹。”

李大爺使勁點了點頭,眼角滾出了幾滴眼淚。

可這深山之中,通信來回也要一個月多,全家人合計讓李忠兒和喜生一起到隆縣找喜生爹(順順)。李順在隆縣武裝部乾得很出色,博得了領導和下級的一致好評。李忠兒和喜生也自然受到隆縣武裝部人員的熱情款待,他們三個人回來時,也便坐了武裝部的專車,一直送到家門口,全家人聽到汽笛聲,便紛紛迎了出來。

李順拉住李婆婆的手,說:“娘——兒子不孝哇,又是大半年,忙了自個兒的事,沒回來盡孝。”

“你乾的是國家的大事兒。家裡人都好,你看,”李婆婆指著六十兒說:“六十兒當老師了,一月還能掙五塊錢······”她想起了巧花娘,心裡一陣難過,拽起衣襟擦眼角:“你大嫂命苦哇······這大哥這一家人咋過呢?兩個兒子沒一個成事的。”

“娘,我大嫂她怎麼了?”李順急切地問。

“突然沒了······唉······你看鎖兒十九歲,”李婆婆拉著身邊鎖兒的手:“這是你大哥的小兒子,成了沒娘娃,連一雙鞋都沒人做,你看,光著腳丫子到處跑。”

“娘,家裡出了人命事兒,你們咋不給我通個話······”李順上前拉住巧花爹的手:“大哥,我大嫂咋這命?”說著,哥兒倆抱頭痛哭起來。

李婆婆說:“快去見你爹,你爹一口氣嚥不了,還不是盼著見你一面。一個大男人,哭能頂啥用?”她說著,還不住地抹眼淚。

李順搖搖巧花爹的雙肩,說:“大哥,咱去看爹,有話咱慢慢說。”

他們便來到李大爺住的屋裡。天漸漸暖了,屋裡瀰漫著一股氣味,越發難聞了。李大爺看了他的小兒子,嘴角微微顫抖著,努力掙扎著伸出右手,李順抓住它,說:“爹,我回來了。兒子回來了——”他說著抬頭看著李大爺還穿著厚重的棉衣,回頭說:“娘,我給爹捎回的衣衫呢?你看我爹都這樣了,你還給誰存呢?”

“啊——我沒見什麼衣······唉······你看你爹大小便不能自理,常年癱在炕上,穿那麼好還不是白糟蹋了——”李婆婆搪塞地說。

“是不是喜生娘?唉——這娘兒們小心眼兒——”

李婆婆見喜生在屋裡,說:“喜生娘常來這裡照看你爹呢!有個啥吃喝總打發喜生端來······我和你爹有個頭痛肚痛什麼的,吃幾片藥,都還不是你管······我和你爹也得了你的孝心了。你爹也見你了,你快回去,你長年累月地不回家,喜生娘不容易,回去看看”,她說著,拽著李順的衣服“起來,快回去看看媳婦,回去——”

李順便起身,往屋外走去。李婆婆急急地囑託:“回去,別吵吵嚷嚷的——你爹呷一口氣不咽,一是好見見你,二是為六十兒的媳婦······”

李順心裡窩了一肚子氣,真想回去沖喜生娘發一通,他每次的郵包寄回來,信中都囑託喜生娘分一部分東西給爹孃,誰料喜生娘竟如此?

但聽到了孃的話,只能作罷。回到家,喜生娘比往常態度溫和多了,端茶遞水的。但他心裡似乎對眼前的這個女人生了一些厭惡。不過,三個孩子在他面前,似乎都有一些仿生感,又使他心裡泛起了些許愧疚,便與孩子噓寒問暖。

不一會兒,喜生娘端來了飯,說:“這食堂解散了,家家又能開鍋做飯了,娃娃們肚子飽多了。咱家又沾了軍人家屬的光,隊裡分啥都多分些。”

“娃娃們書念得咋樣?唉——我今兒見了鎖兒,光著腳丫子,沒娘了——”李順傷感緊鎖眉頭。

他的二女兒潤生聽了爹的話,眨巴著大眼睛同情地說:“鎖兒上學,上下河道那麼多石子,他光著腳來回幾趟——娘,咱家有舊鞋嗎?給他找上一雙。”

“唉,沒娘娃,你閒了給他做上一雙鞋,也是行好哇!”李順語重心長地說。

“他大爹我見了就憎惡——我也懶得多管閒事。”喜生娘冷冷地說道。

突然,鎖兒急急地推門進來,說:“三爹,我爺爺怕不行了——你快去看呀!”

李順丟下碗筷,跑到前院,巧花爹李忠蹲在屋簷下吧嗒吧嗒地抽菸,看見了李順,站起來說:“爹恐怕不行了,得準備後事了。肚子脹得如鼓似的,已經不吃不喝幾天了。”

李順應著聲,進了屋,湊近李大爺的耳朵輕輕地呼喚:“爹——爹——”

李大爺似乎從另一個世界裡聽到呼喚,微微地睜開眼,從牙縫裡擠出只有他自己聽見的幾個字:“我的順兒——”

這時,李婆婆從屋外提進一個大包裹,說道:“這是你爹的喪衣,你們弟兄幾個幫著穿上,該準備的快準備吧!”

“娘,爹的氣還沒咽呢,你——”李順埋怨著。

“久病無孝子,你爹癱在床上已十來年了,誰是個天天守在眼前侍候的?我這個死老婆子都七十幾的人了,在這家當老夥計也當不動了。”李婆婆打開包裹,把一件一件黑色的衣服鋪開,絮絮叨叨地說:“早點走,少受點罪。順兒,你常年在外,不知道爹孃的苦楚啊!”

李順心裡一陣愧疚,不知說什麼好,便走出屋,吩咐大家準備後事。

李婆婆隨後喚道:“順兒,你爹悠著一口氣不咽,是惦記六十兒的婚事;你來,在你爹面前說上幾句寬心的話,讓他安心地走吧!”

李順便來到李大爺跟前,說:“爹,你誰也別惦記著。六十兒娶媳婦的事,有我呢。我娘,我哥這一家人,我會幫著,讓他們少受些罪。我這些年在外,沒在你老······”他正說著,李大爺頭一歪眼睛閉上了:“爹——爹——”他連喚幾聲,都沒有反應,心裡一陣慌亂,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轉過頭對屋外的人說:“爹,嚥氣了,進來幾個人給穿衣裳吧。”

李家現在雖人單勢寡,但由於李順操心辦喪事的緣故,弔喪的人來得不少。哭得死去活來的玉兒和巧花,更讓人想起來李大爺生前的許多好處,也不覺讓鄉鄰人也掉了幾滴發自真心的眼淚。

他們從民國走來,歷經滄桑,依然堅強(下)—中篇小說

喪事辦完後,李順安慰了巧花爹一家,並留了三百多塊錢,囑託巧花爹給六十兒娶媳婦。便匆匆上任去了。

李婆婆雖已七十多歲,身體還算硬朗,雖不下地勞動,但家裡的縫縫補補、做吃做喝都靠她一個人。她便天天叨唸趕快給六十兒娶媳婦,好幫幫她。可巧花娘一年的紙都沒燒,也只能等到年底再迎娶。

六十兒在學校教書,一月有五元的工資,也能補貼家用,可他總嫌辛苦。經一個同學的介紹改行進了農村信用社當了會計,一月有十元的工資。巧花爹喜出望外,逢人便誇說,村裡人趙老頭便開玩笑地說:“李老大,你兒子能掙錢,你也打算打算你自己,娶個小老婆,給你暖暖腳。”

巧花爹這些年經受了一些苦難,持重穩練許多,搖搖頭說:“都快五十歲了,再不給自己找累贅了,咱三個兒子都沒成事,六十兒、長鎖眼看就要娶媳婦花錢了,鎖兒還唸書;再娶上一個,生上幾個兒女,那一輩子就不能安心了,不但是自己的累贅,還是兒女的累贅.”

“想不到你李老大也會從長計議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哇!”

兩人正拉家常,只見六十兒風風火火地來找巧花爹。

巧花爹看見六十兒神色驚慌,便急切地問:“找我有啥事?臉色暗黃暗黃的,天沒塌下來吧?”

“爹——”六十兒搓著手,瞅了瞅爹身邊的人,欲言又止:“咱回家說吧。”

巧花爹火爆脾氣又犯了:“快說,老子快急死了,這裡又沒外人。”

趙老頭拍拍屁股上的土,說:“你們爺兒倆有話慢慢說,我家那隻老母豬快下崽子了,我去看看。”說著,就走了。

六十兒才囁囁嚅嚅地說:“信用社賬上短缺了六百塊錢······不知誰做了手腳·······現在主任說······我長一百個膽子也不會拿那錢的······可他硬往我身上栽贓······”他說著臉漲得通紅,也許是太驚恐的緣故吧。

“咋了?我的祖宗,咋出這樣的事?六百塊錢?究竟咋回事?”巧花爹臉氣得鐵青:“老子讓你安安分分去教書,哄幾個娃娃,沒大福也沒大禍,你眼下咋辦?”

“主任限我半月還上,否則他就往上面報賬,要法辦我呢。”

“我找你們主任問問去,怎麼能憑空汙人清白?”巧花爹氣急敗壞地扭頭就走。

“爹,你別去火上澆油了——我給他講了原因,他聽不進去,我覺得這裡面有詭計——但咱沒證據——”

“嘿——”巧花爹抱頭蹲在地上:“咱家這是怎麼了?怎麼禍不單行啊?”

“爹——”六十兒也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來。爹扯著嗓門吼了一聲:“走,回家。只要咱問心無愧,沒做虧心事,老天爺總有個開眼的時候。”說著,扯起六十兒,往家走去。

到家,巧花爹吩咐鎖兒去叫李忠商量對策。

李忠這兩天也被家務事攪得焦頭爛額的,李忠的爹立祥老兩口十年前與李忠媳婦鬧矛盾,搬到村頭的林場裡看樹,住在一個小窯洞裡,開始老兩口靠著看樹的補貼生活度日。李忠四個孩子家裡吃穿用度很拮据,但他還是隔三差五送一些吃喝。現如今,老兩口雙雙臥病在床,林場的領導找到李忠把他劈頭蓋臉一頓教訓。他恨自己懦弱,恨人心隔肚皮,怨妻子的不近人情,怨父母的死鑽牛角。可這一切都讓他背上了不孝的罵名。前幾天,他收拾家中的一間空房,不顧妻子的怒罵,要接兩位老人回家。可是,當他把兩位老人用架子車拉近院子時,妻子卻把那間空房的炕打了,正往院外挑炕灰。他急得怒火中燒,想把妻子教訓鞭打一頓,但看到奄奄一息的兩位老人經不住折騰,只得硬著頭皮把兩位老人往他的大哥李久家拉去,半道上,碰上了鎖兒。鎖兒鈒著兩隻破鞋,說:“二爹,我爹找你商量事呢。哎。二爹,二爺二奶奶咋了?你拉上幹啥去?”

“鎖兒,你幫二爹推推車子,二爹正要找你爹呢。”

“那二爺、二奶奶都要找我爹?”鎖兒有些二丈摸不著頭腦。

“你別問了,好好推車。”

鎖兒只好在後面推著,李忠使勁地把車子拉進了李久家的大門。

李久見狀,大吃一驚,問道:“他二爹,這是咋了?”

“我不是人啦,背了不孝的名聲,就這樣背下去吧。建生娘把炕打了,老兩口沒地方住了。大哥,你罵我打我都行······就讓老兩口住咱爹住過的那個南房吧······”他放下車轅,哭喪著臉哀求道。

“住啥南房,我就要拆房賣椽了。六十兒闖下大亂子了,短了信用社的六百多塊······要十天內還上,否則就要坐牢房呢!”巧花爹捶著胸膛,心痛如割。

李忠目瞪口呆,望著六十兒問:“六十兒,你真闖下大亂子了?唉——”他從六十兒臉上的表情看明白了事情不是假的,跺了跺腳,說:“大哥,這事不拆房,這窟窿肯定填不上?”

巧花爹過來掀掀架子車上的被角,看看兩個奄奄一息的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南房長時間沒住人了,鎖兒,幫你奶奶拾掇拾掇,他二爹你把老人往進抱吧!炕潮,弄些柴火燒燒。”說著,回去對六十兒說:“走,咱到鄉上看看,讓他們把事情調查清楚,咱李家祖祖輩輩,沒虧過人,咱不能等著吃啞巴虧。”

說完,和六十兒走出院門。

李婆婆拄著柺杖,又忙裡忙外,把立祥老兩口安頓住了下來,還不住安慰李忠:“建生爹,凡事想開些。人老了禁不住折騰了······咱們大家幫湊著把兩個老人抬埋了。人啥時候都要紀念別人對你的好,他二奶、二爺老兩口為咱李家,有功勞哇。”

李忠欲哭無淚,只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娘——”

吃過午飯,還不見六十兒父子倆,李忠有些心急,要趕到鄉政府看個究竟,剛走出村口,迎上了六十兒父子倆,見他倆垂頭喪氣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便低頭跟在後面,三人一言不發地回到了家。

“先吃飯吧,吃了飯再想辦法”,巧花爹進了門,說著坐到炕桌前,吃起了燜飯。

接下來幾天,李家變賣了過年豬、把家裡的值錢東西都賣了,還湊不夠六百元,家裡只剩下幾個破房,沒什麼變賣的了。想找李順幫忙,但遠水解不了近渴,時間來不及了。李婆婆只好把自己的老底拿出來了,她的一些銀子首飾,讓六十兒換成錢。李忠雖說老婆管得緊,也湊了八九十塊錢。錢總算湊齊了,按人家規定的期限過去了,信用社一臉奸笑。可六十兒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轉眼間到了六月天,天氣暖和起來了。立祥老兩口相隔三天嚥了氣,家裡窮得叮噹響,連燒紙錢都沒有。從林場裡討要了幾塊白楊木板釘了兩副棺材,把兩個老人草草安葬了。老兩口一輩子無兒無女,老了總算有人收屍安葬,李忠揹負的不孝罵名稍稍減輕了一些。

六十兒徒步去安縣找了李順,在李順的渦旋下,他被調到了縣農行當了會計,漸漸地緩解了家裡吃糠野菜的苦日子。李婆婆便天天推促給他娶媳婦。巧花爹便和趙把式商量,趙把式知道他家的景況,也沒要什麼彩禮,李家便用一頭毛驢把六十兒媳婦馱進李家。李家有了做飯縫補的人了,日子竟然過得有模有樣了。唉,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十四

又過了一年。正是山花爛漫的季節,李家人的臉上也有了久違的笑容,六十兒的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更讓李婆婆有了返老還童的勁頭兒,踮著一雙小腳忙裡忙外。

這天,她拿著小鏟在門前鏟青草,王老爹趕著羊群經過,看見李婆婆說:“李家奶奶,別鏟了,去看看喜生爹吧,他昨天回來了。他好像在部隊犯了什麼事,撤職了。”邊說邊無奈地搖搖頭,揮揮鞭子把羊趕上了山坡。

李婆婆呆坐在地上,思量了一會兒,踮著小腳向喜生家走去。

只見巧花爹、建生爹、喜生爹弟兄三個悶坐著,屋裡瀰漫著嗆人的旱菸味。

喜生娘高一聲低一聲地哭泣著,嘴裡罵道:“我早知道你會被那狐狸精害死的”,只見婆婆進來,罵得更兇了,“你被那狐狸精害了,你又不讓兩個娃娃唸書了,你存的什麼心?”

喜生爹氣得臉色鐵青,舉起手扇了喜生娘兩個耳光:“老子唸了一輩子書頂啥用?不念了。”

轉過身連忙扶李婆婆坐在炕上:“娘,你想開些。兒子這些年沒能好好孝敬你,現在兒子回來了,天天孝順你。”他又對巧花爹說:“讓娘搬過來住吧,都快八十的人了,還給你家當夥計,你們說怎麼樣?”

李婆婆連忙說:“別,只要你們別爭爭吵吵,娘多活幾年也算你們盡了孝心了。回來好,省得娘天天掛念,一年半載見不上一面,真把娘想死了。”

喜生娘見男人惱羞成怒,心裡也對男人有幾分害怕,只坐在炕沿上抹眼淚。李婆婆拉住她的手,說:“喜生娘,喜生爹這些年在外面,苦了你,現在好了,他回來了,天天幫你······”

“娘,他和部隊王團長的女兒勾搭的事,被人告了。現在搞文化大革命,這作風上的事沒殺頭算人家給他留足了面子,保住了命回來,也算是幸運,但他在咱這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落了個開除的下場,咋見人啦?他不見人,又不讓兩個娃娃見人了,不讓兩個娃娃上學了。”

“你別聽人胡說,別人咋說,咱堵不了別人的嘴,咱可不能說自個人的不是。兩個娃娃的書要念,娘說了算。”

李忠見屋裡的氣氛緩和了一些,開玩笑地說:“娘,就是偏心,把老三生得哪兒都好看,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招大姑娘喜愛。他三嬸,讓他回來得好,不然,會被大姑娘搶走的。”

一家人啞然無語。

儘管全鄉人對喜生爹犯的錯誤議論紛紛,但李家人照舊過自個兒的日子,越過越有滋味了。

過了半年,馮鄉長請喜生爹去任鄉文化站站長。喜生爹一再推辭,說:“那文化方面的事我不懂。”

馮鄉長真誠地說:“你是咱鄉數一數二的懂文化的人,你不懂,懂的人就少了。老李,這年月政策緊,你能活著回來也算是老先人上輩子積修的。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重新活人,行不?這莊稼活兒你恐怕不在行?”

喜生爹指著院子說:“我回來這半年,挖了兩個窯,蓋了兩間房,你看,這院內院外整治得咋樣?”

馮鄉長髮出嘖嘖地讚歎聲:“真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人啦。老李,咱倆也是老交情了,你是個啥樣的人我最清楚。明早你來鄉政府找我,文化站的事你辦,準深得人心,”說著,他拍拍喜生爹的肩膀,大步走了。

喜生爹從此當上了文化站的站長,把群眾的文化生活搞得紅紅火火,鄉親們又開始稱讚不已。

轉眼又到了年終歲末,喜生爹更忙得連家都回不了了,組織社火和秦腔表演。一天,天氣冷得刺骨,鎖兒拿著一封信來到喜生家,進門就說:“三娘,我三爹在嗎?這是他的一封信。”說著,他把信交給了三娘。

喜生娘不識字,“你三爹的信?你找他交給他不就得了。這幾天他忙得不見人影兒。”

“我去文化站找過三爹了,他不在······”鎖兒搓著手,他的手凍得通紅,彎下腰把新鞋上的土拍了拍。

喜生娘打趣道:“鎖兒,你沒過年就把新鞋穿上了,你嫂子做的吧?你嫂子就是勤快手巧,剛進門的新媳婦,縫縫補補的。哎,這一家子的鞋,不容易做啊!也好,你前幾年光著腳上學,那罪再不用受了!”

鎖兒撓著後腦勺,討好地說:“三娘不也給我做過鞋嗎?”

“三娘手笨,做過一半雙的能頂個啥用?鎖兒,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娶媳婦了。”喜生娘說著,把手裡的信掂了掂,進了東屋。

喜生還在睡懶覺。“你看看啥時候了?光知道睡覺,快起來。你看看這是你爹的一封信,你給娘念念,看有啥重要事嗎?有啥重要事,你就得找你爹去。你爹一天不知忙得要命,你也不學學你爹的樣兒。”

喜生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看見鎖兒站在門邊,“你叫鎖兒看看,他不是也識字嗎?我昨晚打了一晚上的牌,困死了。鎖兒,打開看。”

鎖兒只好接過信撕開看了一遍。喜生娘催促道:“說的啥事?重要不?”

鎖兒一臉的尷尬。喜生疑惑地接過信,看了一遍,大驚失色,“娘,是那個狐狸精女人寫的,她讓我爹臘月二十去安縣和她見面。媽呀,她還生了一個小男孩,她老爹趕她出門,她讓我爹救救她。”

喜生娘臉色鐵青,一把抓起信撕了個粉碎,“我就讓這個小狐狸精見······她還嫌害你爹不夠,害你爹開除了黨籍,害你爹撤了職,害你爹丟盡了臉······”說著,掩面啜泣著。

鎖兒和喜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喜生娘突然抓住鎖兒的手,“鎖兒,這是你千萬別給外人說,千萬別讓你三爹知道。咱就當壓根兒沒看過這封信。不然,你三爹,你三爹會被那狐狸精弄進大窂的。你三爹落到現在的這步田地,都是那狐狸精害的。要不是老首長說情,早就進監牢了。”

鎖兒無奈地說:“三娘,你放心,這事就咱三個人知道,我不說,就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的。三爹經過這麼大的變故,早就收心了。”

喜生娘轉身在衣櫃裡翻了翻,翻出幾件舊衣服,“鎖兒,把這件衣服穿上,擋擋風寒,寒冬臘月的,你穿一件破夾襖咋行?唉,沒孃的孩子······以後你就多來三娘這兒,有好吃的三娘給你留著。”

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鎖兒總愛去三孃家,抽三爹的煙巴,和三爹喝剩的茶水,三娘說這是專門給他留的,他一高興,又幫三娘乾乾家務活。而喜生總是留在屋裡看書,馮鄉長推薦他上大學,現在準備進大學的門,也得讀幾天書,才能有個大學生的樣兒。

喜生娘肚子又大起來了,農活也幫不上忙,喜生爹面對多年未乾的農活沒有退縮,耕地播種,樣樣不差。李婆婆每天看著兒子白皙的臉變得黝黑粗糙,心裡就難受,不停地嘮叨。喜生爹聽見了,就嘿嘿笑笑,她也就樂了,拍拍懷裡的小孫子,“好過了,天氣暖和了,一天天比一天好過了。天天能看著你,娘就知足了。”

這正應了他老人家的話,文化大革命後,農村包產到戶。全家人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了。

他們從民國走來,歷經滄桑,依然堅強(下)—中篇小說

過了幾年,李婆婆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喜生爹後來便務農邊幹文化站的工作,又成了鄉親們眼裡了不起的人。

巧花爹給鎖兒娶了媳婦後,日子過得寂靜無聊,又去賭,賭掉了家裡祖傳的一副石頭鏡和一個玉石茶壺,從此就一病不起,大口吐鮮血,沒過二十天,就隨他的老母親去了。

建生爹老實本分了一輩子,四個兒女也都忠厚務實,也能豐衣足食,日子過得平平淡淡,隨遇而安。

巧花是哭罐子裡泡大的命,生了七個兒女,家裡總是缺衣少穿,她雖然很少受丈夫的毒打了,但家裡的大小事宜都要她操心,積勞成疾,又有被打的舊傷合復發,坐月子又落下了病根,一天不停地呻吟流淚,但只能熬著,因為家裡連吃止疼片的錢都沒有。喜生爹偷偷地給他一些零花錢,可這只是杯水車薪。

喜生大學畢業後當了幹部,由於有老爹的老交情,所以仕途也算順利,成了李家有頭有臉的人物。

日子如流水,沖刷著人們的記憶,讓死去的人活在活著的人的思念中,讓活著的人為死去的人好好的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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