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忆旧:奶奶的眼神丨尔雅斋

苏州忆旧:奶奶的眼神

苏州忆旧:奶奶的眼神丨尔雅斋


腊八的夜晚,家人团聚在桌前喝着母亲精心熬煮的八宝粥。暖暖的灯光下,热气在氤氲,母亲带着满足的神情,乐呵呵地盯着孙儿们,关切地问着甜不甜、要不要再加点红糖......

我怔怔地停住划拉的调羹,突然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奶奶同样幸福慈祥的眼神,泪水已盈满眼眶......

亲爱的奶奶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三个年头,她白皙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父亲说奶奶年轻时可漂亮啦。


父亲是长子,哥哥是长孙,我是长孙女。奶奶的孙儿有六个,却最宠爱她的长孙女,喜欢抱着我到处炫耀:“看我们云儿多漂亮啊!天生的小美人,雪白的皮肤,白果脸,是杨贵妃脸型啊!福相啊......”

对奶奶的赞不绝口,邻人都礼貌地应和。打小我就被夸得心气很高,却压根不认得哪个姓杨的。直到有天去一户老地主宅院,看到墙上悬挂的四幅带轴的古旧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爱画的父亲在四大美女图前观赏许久,指出奶奶常挂嘴边的杨美人。幼时的我牢牢记住了圆脸盘的羞花美女,也记住了奶奶夸耀的、垂爱的眼神。

缺衣少食的童年,奶奶想着法儿变出好东西犒赏听话的乖宝宝,她那口红漆的樟木箱里时不时变出蜜枣、柿饼、枇杷梗、花生什么的,总能逗得我们欢呼。

一年夏天,奶奶突发奇想,将几条节俭下的新毛巾(平时单位发的劳保用品)裁成了一件衣裳,让她心爱的孙女穿。我已不记得自己穿毛巾衫的样子,只记得奶奶左顾右盼、端详我时开心的、得意的眼神。若她知道自己伟大的创意在十多年后竟蔚然成风,不知会乐成啥样?有个夏季,大街小巷真的刮起毛巾衫流行风,是从上海刮过来的,吸汗的毛巾衫。


奶奶温和的眼神一直慈爱地萦绕着我的记忆。有一次是例外,我在门缝里窥见了奶奶伤心欲绝的纠结的眼神。

爷爷在动荡年代作为当权派被迫害致死,虽然最终得到平反,奶奶却日益谨小慎微。父亲部队回来后分配在大型国营单位工作,表现优异,组织上找他谈话,准备提拔。血气方刚的父亲兴奋地回家公布喜讯,奶奶却勃然大怒、极力反对。

我们躲进房间屏住呼吸偷听客堂里父亲同奶奶激烈的辩驳,母亲在床前抹眼泪,我和哥哥扒在门边,至今仍记得那幕:父亲低垂着头跪在爷爷的遗像前,奶奶颤抖着手靠在桌边,痛心疾首地规劝父亲。“当什么官?这辈子你也别想当官!你能不能太平点?你能不能别学你爸?你想想你爸是怎么死的?想想他被大石板吊着脖子斗啊!铁丝勒出一道道血杠子啊!你想想你爸爸英雄了一世落了什么好?你想想XXX、XXX是多好的人啊,又是怎么死的?出头的椽子先烂!你就不能太太平平过过安稳日子吗......”

起初满心欢喜的父亲还错谔地、委屈地解释两句,可情急的奶奶如临大敌般惊惶、焦灼。素来和言细语的奶奶,温婉的脸变得犀利,愤怒和恐惧在屋子里弥漫、激荡。她时而威慑,时而哀求,声泪俱下,痛楚的眼神来回扫视着年轻气盛的爱子,她要竭尽所能将这匹不知天高地厚跃跃欲试的烈马从悬崖边奋力拉回头。

父亲山一样的后背抖动起来,决堤的泪水奔涌而出。奶奶扑向父亲,紧紧地搂住,抱头痛哭......这是我第二次见父亲落泪,第一次是在爷爷平反的追悼会上。

此后,父亲未做出头的椽子,一直在岗位上原地踏步,虽然先进的奖状一张张捧回家,虽然他亲手带出的徒弟也步步高升上去,而父亲依然是一名默默的普通的小职员。

小时候的我不理解奶奶为什么固执地认为“当官没好下场”,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奶奶心底的痛和惧,平平淡淡地安生才是福。


小叔叔结婚时,奶奶的老屋腾出来做新房,她就在几个儿子家轮流住。退休那天,奶奶戴上大红花被工友们簇拥着敲锣打鼓欢送到家,门上贴上了“光荣退休”的大红帖。奶奶红光满面,幸福的眼神溢出灿烂的笑意。那段日子,奶奶着实轻松自在了好一阵。

后来小婶婶怀孕了,奶奶撂下没享多久的清闲,过去照料。他俩夫妻分居两地,每次远方归来探亲的小叔叔总是哭哭闹闹,满腹酸水,对酒当歌。奶奶的眼神开始忧愁,她一趟趟跑我家,同父亲商议调动的事。为了弥补小儿子的远离,奶奶竭尽全力照料小儿媳,忙里忙外,宠得不行。

对此,母亲有些微词的,但还是同父亲一起钻天入地、辗转反侧到处走门路,终于将小叔叔的工作调了回来,还落实了个不错的国营单位。这事亏得母亲,她的功劳最大,脚都磨出泡了。奶奶看着母亲的眼神载满敬意,她曾对二叔公说:“你哥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替大儿子挑了一个能干的媳妇。”爷爷和外公是世交,爷爷生前早早就订好了这门亲事。

当时不懂事的我浑然不觉,打个马虎眼就晃过去了,现在想来心酸不已......


一天,坐在竹椅上聊天的奶奶突然歪倒,是脑溢血。若不是邻居一把扶住她,可能当场血冲过头而死。奶奶中风瘫痪了,歪倒的一边完全麻木,右手右脚不能动弹,舌头也木了一半,讲话费劲,含糊不清。大家都要上班,就请了个保姆看护。小婶说她那儿挤不下,商量着轮流住我家和二叔家。

第一年在我家,那保姆还可以,我们只要她白天专心看好奶奶就行,晚上父亲亲自服侍。替半瘫的奶奶翻身、擦洗、换衣是件非常艰巨谨慎的大事,稍不留意奶奶就会疼得像婴儿般哭涕。我们全家上阵,小心翼翼抬的抬、擦的擦,每次主力军父亲都搞得满头大汗。换洗定当后,还要给奶奶按摩木掉的手脚,希望奇迹出现,奶奶会鲜活地站起来。按摩是我最乐意做的,轻轻地从指尖慢慢搓起,一边搓一边问:“有感觉吗?疼吗?奶奶会好起来的哦,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奶奶柔柔的目光洒在我的脸上,她不能多言语,半边脸木了。

第二年搬二叔家,保姆调皮起来,嚷着吃力、加工资,中间又换了两个,一个比一个不给力。奶奶开始不安了,总是哭着说:“让我死吧,让我早点死吧,不能拖累你们啊......”

她的身体日渐衰弱,背后长疮,烂开。请医生上门看诊,说熬不过多久了。父亲急得团团转,上班的心思也没了,想请奶奶回我家,可她已嬴弱地不宜多动弹。父亲访遍周围的名医,寻良方,还弄来老香樟木芯子煮水、熏蒸、擦洗。但奶奶的状态一日日下沉,已病入膏肓,连吃东西的力气也没了,靠灌流质维持,再后来开始半昏迷半清醒......

一天晚上,我们正忧心忡忡地守在床前,奶奶突然举起手臂,那只尚能动的手,直直地指向屋顶,身子竭力扭动着、挣扎着,激动地混乱地说着什么。父亲俯身贴耳细听。我被奶奶那惊恐的眼神吓着了,退在墙边不敢上前,叔叔、婶婶都紧张地大气不敢出。蓦地,那瘦骨嶙峋的手顿住,遂,无力地耷拉下来,瞪大的眼睛里惊恐的神色渐渐褪去,疲惫的混沌漫上来,闭拢。奶奶蜷缩着低低哭泣,中间伴着长长的叹息,那叹息一声声揪着大家的心,生疼生疼,可没人敢发出声响,屏着,等着,等奶奶安静下来,昏昏睡去。

回家的路上,我追问父亲听到了什么。父亲愣了会儿,说:“奶奶产生了幻觉,见着两个人要来拖她走,一个穿白衣,一个黑衣......”我懵懂地点着头,母亲哇地大哭起来。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迟疑着不愿说,那二人是地府勾魂的黑白无常啊!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上课,突然看到裹着白布的堂妹堂弟出现在教室门口,顷刻间“轰”的一声,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遭遇死别离,那年我十五岁,那一年的中考,成绩还可以的我考得一反常态。


谁能告诉我

到底有没有上帝

为何他要让病魔来带走善良的你

如果最后一刻

我能站在你的身旁

如果最后一滴泪

我能亲手为你拭干

如果上帝能帮你

忘却所有的伤痛

或许悲伤会在时间中变得漠然

最后的一幕

永远刻在我的心上

惨白的脸上

看不到平日的忧伤

天堂的你是否快乐

是否插上天使的翅膀

飞入我甜甜的梦乡


今夜,我想起了亲爱的奶奶,想起她温婉关爱的眼神,想起她梳得光亮亮的银发,想起她瘦削的肩膀承载起多少重负,想起她打开樟木箱时故作神秘的笑容......

多少往事,已难追忆。多少思念,已随风而逝。两个世界,几许离情。天上人间,月影相映。奶奶,亲爱的奶奶,你在天国可曾听见云儿深情的呼唤?

耶和华说过:你来,我必在;你若倾诉,我必倾听。主啊,此刻你在吗?你在听吗?万能的主,请赐予我们力量吧!无常瞬变的生、死、病、痛、别离,终不能击溃我们,肉体可以随风而逝,魂灵却永不寂灭!阿门!

注:配图系网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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