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点工的故事

几年间宽阔的农耕地冒出一条双向八车道加摩托自行车、人行道的星光大道。各类车辆如水如潮;两旁,高耸的电梯公寓和小高层别墅使早前原是果林、蔬菜区的大驿坝幻化成一个奇形世界。

摩托车自行车道上,一位三十几岁的妇女骑着一辆二六圈凤凰牌自行车在急匆匆地赶路。她穿一件黑色轻纱体恤,颈项上一串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项链格外引人瞩目。她的瞩目,还因为她曾是天地公司售房部的出纳,售房部三十几名小姐都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如鲜花般的美女,而她如鲜花丛中的牡丹。凡住进星光大道两旁电梯公寓和别墅的业主都因购房与她有过接触,知道她的姓名叫辛文。

现在她下岗了。这块广阔的农耕地冒出来的星光大道,曾伴生的一个怪胎天地房地产公司,老板曾是卖跌打损伤药的跑摊郎中,因洪灾那年,支援灾区抢险将士50万元风湿药(后电视报道,这些风湿药涉嫌假药请他自己拉了回来,换成现金捐赠)赚得了地方上的名声,官封为“三长”董事长。开发大驿坝这块土地时,靠市长说合,贷款、圈地、招商,一夜间成为暴发户——天地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江阳市第一富豪。怪胎终究不会长寿,在建中的电梯公寓莫名其妙地垮塌了三幢,股东折资,业主退房,银行不再注入一分钱资金而破产。男人妒忌其金饭碗、女人妒忌其牡丹仙子的辛文也就作了天地房地产公司的殉葬品。

已快半年了,辛文因人们议论“红颜祸水,她是八败星,给天地公司带来噩运”找不到工作。她花了200元参加了下岗职工培训班,接受了一句话和四个字:“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下只有改变就业观念才有就业机会”+“顺从,忍辱”。终于抹下脸皮操在兜里跨进了中介所的大门,今天得到一份临时差事,给开麻将馆的老板娘家做半天钟点工。老板娘约定,须七点钟前到十一点以前做完活。

清早,辛文六点准时起床。她坐在七、八岁的儿子学智床沿,看儿子睡得香甜。昨天是周六,晚上儿子硬要把作业做完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平日也是,儿子放学不做完作业不上饭桌。真是个乖儿子,是她未来的希望。她起身从食品橱里拿出一包牛奶,仍坐在儿子的床沿。这牛奶是学校统一给孩子们订的,说是无菌健康牛奶,又说孩子每天必吃一包。“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这是家里最后一包了。她不明白的是,订牛奶的钱是交给学校,她因资金周转不过来,上周没按学校的规定时间按时交钱,这牛奶商怎么就能知道并没按时送来牛奶。“唉……”她又叹了口气,孩子的爸原也是天地公司的职员,天地公司破产后于三月前把家里的全部存款伙同朋友到沿海做生意去了,至今音信全无。“唉,唉,唉……” 她连叹了几口气,因为这些,她才不得不去做钟点工。

辛文实在不忍叫醒儿子,站起身来,把牛奶放在饭桌上,写了一张纸条“乖儿子:醒后起床将牛奶倒入杯子在微波炉加热一分钟喝。自己在食品橱拿饼干或面包吃。可以到八楼小胖家玩,但不要出单元门。妈妈中午回家。” 压在牛奶下面。不放心 又写了一张相同的纸条放在儿子的枕头边。看看壁上的时钟已是六点半,自己来不及吃点儿东西急忙下楼推着自行车上了星光大道。

差十分钟七点正,辛文按了麻将馆老板娘家的门铃。主人开门,问:“你……?”辛文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一张马脸的房主,问:“你是沈老板?” 沈老板说:“是。沈富明。你是来我家做卫生的?” 辛文说:“是。”沈老板把辛文让进房间,说:“换拖鞋。”把眼光盯着辛文的手提包又问:“装的啥,用来装啥?”辛文答:“空包。装了个手机。手机没话费了,用来看时间。” 沈老板说:“把空包放在鞋柜里。” 不准把空包带进房间,防我作贼,辛文想,顿感受了侮辱。但培训班讲师的“忍辱”二字使她立即应道:“是,是。” 沈老板才给辛文安排工作:“擦门窗,拖地板,洗餐具——2、300件餐具要洗得干净。这些工作要在十一点前做完。中午我有贵客。” 辛文又想到培训班讲师的“顺从”二字,应道:“是,是。我带来了什邡洗涤灵,十一点以前能做完。” 她想:表现一定要好,才有下次的工作机会;十二点前我还要争取回家呢。

辛文将沈老板交待所有要洗的杯盘碗碟都加上自带的洗涤灵泡在大小洗涤槽里,给沈老板介绍说:“这是市场上绝迹了的什邡洗涤灵,泡上几十分钟,老尘垢、老污迹都会自动飘浮,再用清水冲洗,杯盘碗碟都会发亮,照得见人影。我先去擦门窗,再拖地板,最后来收拾这些碗碟。” 她努力表现自己是个能干的人。

十点半,辛文做完了沈老板吩咐的活儿,毕恭毕敬地对沈老板说:“活儿完了。请验收。” 意思是:付给我工资,我要赶路回家了。沈老板摸摸门窗再查看了碗碟最后又看看辛文漂亮白净的脸庞,说:“人不错,活儿也干得不错。这样,中午你客串给我侍候一下客人,我加你半天工资。如果没事儿混难得等,把我的马靴擦两遍,还有,把面盆里我昨晚换下的内衣裤和袜子洗了。” 这虽然使辛文作难,但为了下次再受到沈老板雇用,容不得半点犹豫,她即忙答道:“是,是是。”

约十一点半,沈老板的贵客嘻嘻哈哈、高谈阔论地来了。他们议论的都是天地房产公司倒闭的事:“银行逼贷款、股东清算、债主讨钱凶得很,天地公司的小农庄别墅明天就要低价拍卖。”“售房部几十朵鲜花不知插在哪里?听说有十来个都到深圳、海口当鸡婆去了。既当鸡婆就该在本地嘛,还可恩泽于老乡,减少强奸案。”“马兄,凡到外地当鸡婆的,回来一律扫黄罚款。”“可惜的是,这条肥猪没捞得上一块吃。”“马兄不老实,你们验收消防时,听说给的你们三人小组一人是10万。”“乱说。给的是区区1万元。吝啬鬼,该垮。宋兄才吃了大头,听说那些妖惑人心的广告和吹捧天地房产的文章都是老兄的手笔,一个字10元钱。” 这些是似而非的议论像条条鞭子一样抽在辛文的脸上。

沈老板热情接待贵客。将贵客安排在餐桌就座后,指着胖如罗汉似的大块头对躬身在旁听候吩咐的辛文说:“本区公安局马宗马局长。” 又指着瘦如豇豆的高个儿说:“本区文化局宋宝轩宋局长。” 再指着像一个陀螺似的男人说:“本区工商局方圆方局长。” 最后说:“三位都是我的干爹,你叫局长就行。我上菜,你给我的三位干爹斟酒。” 又指着辛文对她的干爹说:“我重金聘来侍候干爹的专业服务员。尽管随意。” 随即又向辛文指了指酒柜上一只银酒壶。辛文应道:“是,是。”

辛文没在酒店当过服务小姐,但跟天地公司的老板出席过高档宴席,也听培训班讲师讲过第三产业的服务常识和看了助教斟酒的示范表演。她知道今天沈老板是要讲排场,便到厨房里去拿出一块自己刚才洗得雪白的方毛巾折叠好在一旁等候。待沈老板已上了四个凉菜,辛文右手握着壶把左手将毛巾托着长长的银壶嘴,以一字步走到马局长左边,压低壶嘴,只一倾一扬,一只一两的玻璃酒杯恰好斟上三分之二。从跨出一字步开始到完成斟酒又一字步退出刚好八拍。似乎有音乐伴奏。继后横移脚步顺时针给其他二位贵客都以八拍的优美姿态完成了斟酒,才说:“请各位局长慢用。” 躬身后退一米。

宋宝轩说:“像星星,像月亮,像太阳……” 三个贵客都是见到女人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一丘之貉,其他两位知道宋局长点评的是给自己斟酒的女人。方局长说:“宋兄早先点评你那三位都是食物,从没说过什么‘星星’‘月亮’的,今天怎么冒出这些新鲜的词儿?” 宋局长说:“你俩听我讲个‘星星下酒’的典故,春秋时期有个楚庄公打了胜仗,叫他的爱妃给大伙儿敬酒……”马局长打断说:“别说这典故了,我都听过几遍了,接下去是文人喝酒不用下酒菜……再接下去是吹蜡烛……还有什么‘结草报恩’……说说你那几个女人是何种食物?‘食物’,新鲜,说说听。” 宋局长说:“好好,我就说说我那几个女人。一个如泡粑,又松又软富有弹性——见过奥运会的蹦床吗,神仙般的享乐;一个如汤元,晶莹而甜心,又是水湿货,糍糯糍糯,过瘾,过瘾极了;一个如芝麻杆,又脆又香,精巧点心,吃了泡粑又吃了汤元,隔时再小品一下点心,换换口味别是一番享受。” 马局长和方局长同时几声“啧啧”后说:“宋兄如此一个瘦猴倒有如此好福气。” 方局长说:“宋兄说说看,这位吃起来会是什么食物?” 宋局长说:“我又没品尝过,怎么会有体会!” 马局长说:“吹嘘天地公司的豆腐渣房时你不是凭空发挥的想象空间吗?今儿也发挥发挥。” 宋局长说:“让我静默三分钟。” 他真的不说话了,把一对鼠眼死死盯住辛文,突然,猛拍餐桌,震得杯盘碗碟乱响,说:“有了,空心粉。” 方局长问:“此话怎讲?打出一个品牌,要能讲得走哇。” 宋局长说:“皮肤白净而细腻,但人在这里心却没在这里,恐怕即便让你品尝起来也是心不在焉;而今有点姿色的女人都时髦称粉丝,没心的粉丝是不是空心粉?”“哈哈……”“嘻嘻……”三位贵客发出肆无忌惮的淫笑,六只绿豆眼在辛文身上扫来扫去。

辛文听三位贵客把话头子落在自己身上,所说言语又如市井无赖中的淫棍,好感恼怒。怒是怒,但敢怒不敢言,说不定马局长有手枪。大洲驿就发生过公安随手掏出手枪打死拦路的农民,纳溪县公安局内部也发生过枪战。她只求赶快结束这顿贵客的午餐。

酒已斟过了八巡,但听三位贵客还在嚷叫:“再来一杯。”“老子再同你喝三杯!”“老子今天再喝十杯都没事。”

辛文又端起银壶一字步向前。宋局长抓过辛文的左手,取下辛文手中拿着的白毛巾,用手摸着辛文的手背,说:“好细嫩的肌肤。啧啧,好柔滑。啧啧……对不起,口水溅在你手背上了。给你舔了。” 双手捧起辛文的手,低下头,伸出舌头在辛文的手背上舔了起来。

沈老板从厨房里又端着烧好的菜上桌,见此情景,说:“这个大媒我来做。” 方局长有点儿妒忌,说:“这个媒倒不需要你来做。我的看法是,你同这位小姐交换一下角色,她来当老板娘,营业执照要增添什么项目我都开绿灯。” 马局长说:“对对,交换一下角色。我给小姐当保镖。”

沈老板讨了个没趣,说:“干爹开玩笑耍嗦。” 把眼光狠狠地盯着辛文,说:“把这几盘吃过的菜收到厨房去。你可以到厨房舀一小碗饭来吃。” 看看辛文拿在手中欲端走的盘子,气极地说:“这糖醋排骨留下,三位干爹还要下酒。白饭就吃不下了?真骄气!”

辛文在厨房里想:一小碗饭,中午小胖的妈会舀一小碗饭给儿子吃吗;平日教儿子“不吃别人的东西,警防有毒” ,儿子又会吃吗?她自觉地抓紧收拾锅盆碗盏,想争取早一分钟回家。

沈老板走进厨房,见一个小塑料口袋装有饭菜,问:“还想打包嗦?又吃又包,真贱!” 辛文即忙解释:“老板不是说我可以舀一小碗饭来吃吗?舀了,只一小碗,但没吃,带回家让儿子吃,” 沈老板说:“我不信。嘴巴张开,我看看。” 沈老板把辛文拉在灯光下,但因她比辛文矮一个头看不清下牙腔,又找个小方凳垫高自己,左看右看了好久,说:“你等等。站住别动。” 跑到卧室去拿来一把电筒,照着辛文的口腔比牙科医生还仔细仍没查看到一丝儿食物残渣,才说:“下次不准了。这是为你好,我实在没把握你究竟吃没吃,这里吃了又打包回去再吃,吃多了要坏肚子的。”

客人走了,辛文收拾好餐桌,洗了碗筷,再拖了地板,对沈老板说:“我走了。” 沈老板心中明白,知道辛文的意思是“请付工资。”她拉开抽屉拿出三个塑料圆牌牌递给辛文说:“这一块绿色的是100元,两块白色的各是10元,给。找得到我的麻将馆吧,就前面的‘春情’麻将馆,最近还要增加轮盘赌。通用。” 辛文说:“沈老板,对不起,我不要你赌馆的筹码。” 沈老板一脸不高兴地说:“送我干爹们的筹码,干爹们还高兴得很呢。这样,” 沈老板又翻了一阵抽屉,找出几张纸片递给辛文,说:“给,现金券,到‘百佳’超市可购物。” 这现金券,辛文用过。一次她到百佳超市买了50元东西,欢迎抽奖一次,抽到了100元现金券。欢天喜地到指定的奖品柜去买东西,一看全是手镯、项链之类,起价都在1000元以上。有条标名水晶钻石的项链做工精巧、款式新颖,1500元。她与售货小姐砍成150元,结果倒贴了50元现金才买下。回到天地公司后,售房部三十几朵鲜花都说:“一般玻璃制品,价值不足10元!” 就是她为警醒自己今天还戴在颈项上的这串项链。所以,辛文几乎以恳求的语气对沈老板说:“我要给儿子交牛奶钱,需要现金。” 沈老板像一具凝结的冰人好半天没呼吸,最后总算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好吧。但我身上的现金只有100元。” 辛文赶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少20元也没关系。” 沈老坂说:“我是说在明处的哟。以后别对外人说我沈富明沈老板抹零吃尾。” 辛文又赶紧表白宣誓:“不会的,不会的。沈老板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恭恭敬敬地接过100元现金又千恩万谢。

辛文骑着自行车,挂着五档回家已是下午四点。儿子没在家,牛奶和压的纸条原封未动。急忙跑到小胖家,小胖的妈妈在同牌友打麻将,两只眼盯着牌海,头都不抬,叫道:“三条。”打出一张牌后,才说:“在电脑室同小胖玩游戏。” 电脑室,小胖说:“刚才还在这儿。哦,唔……阳台上去了,他拿了我的望远镜,说去看妈妈。” 辛文急步跑到阳台,没见儿子,慌了,低头扫视,才见儿子背靠通阳台的落地半玻璃门,坐在地板上,像一只晒蔫的茄子,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辛文把儿子抱回家,问:“学智,你好久去的小胖家?” 儿子说:“我还在床上,小胖就来喊我。妈妈,我是乖儿子,没吃别人家的东西。” 辛文的眼眶一下浸出泪水,平日里教儿子“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更不能吃别人的东西” 究竟对还是不对呢?儿子忽然呻吟:“哎哟,哎哟……妈妈,我肚子痛。”

钟点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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