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陕籍军旅作家党益民长篇小说《阿宫》节选连载之九

著名陕籍军旅作家党益民长篇小说《阿宫》节选连载之九

《阿宫》

三根金条

胡子和当频阳县长那些年,渭北的阿宫戏班子一共有七家。著名的有金盆子、金马驹、陈相公,还有三原的王仓、礼泉的有娃子、频阳的乔娃子等。后来因为战乱,有的戏班子被打散了。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夕,老戏班子只剩下了三家。

频阳的田家戏班不是老戏班,是新近才搭起来的;演的剧目也不多,只会《离魂记》《滚龙床》《红拆书》《铁冠图》四本戏,但生意却很红火。原因是田掌柜的弟弟在国民党队伍里当团长,没人敢欺负他们。老戏班不敢去的地方,田家戏班子敢去;老戏班不敢接的活,田家戏班子敢接。

但是,田掌柜最忌讳别人这样说。用他的话说,他们生意红火,是因为有一个好旦角,一把好胡琴。这话也没错。在剩下的几个戏班子里,田家的那个旦角确实长得水灵,嗓子也亮堂,窄音细嗓,清丽婉转,余音悠长。

拉胡琴的老齐,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从打散了的老戏班跑来的,拉了一辈子胡琴,用渭北话说,已经成了“胡精”。从他的慢板、二六板、二倒板、带板、箭板、滚板里面,能听出喜怒哀乐,甚至长吁短叹。他的一板三眼、三板一眼,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令人叫绝。

有一天,戏班去三原为于右任的堂兄唱堂会。唱的是唐代传奇《离魂记》。《离魂记》原本是秦腔,田班主让人改成了阿宫腔,后来就成了田家戏班的拿手好戏。说的是倩娘与表兄王宙从小相爱,倩娘父亲张镒也常说将来当以倩娘嫁王宙。但等到二人成年后,张镒又把倩娘另外许给了他人。倩娘因此抑郁成疾,王宙要赴长安,与倩娘诀别。倩娘半夜追来船上,二人一起私奔,同居五年,生下二子。后来倩娘思念父母,与王宙回家探望。王宙一人先到张家说明与倩娘私奔之事,才知倩娘一直卧病在家,私奔的只是倩娘的离魂。两个倩娘相会,最后终于合为一体。

唱完堂会,戏班一干人等往回走。两个旦角偏腿骑着毛驴走在前头,三个小生走在驴旁,跟旦角嘻嘻哈哈说笑。田掌柜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跟在后头,脸上乐滋滋的。平时脸色惯常阴沉的他,也不知道今儿个为啥那么高兴。老齐走在最后。

日头已经三竿高了,有些晃眼。几个月没落雨,路上尘土很厚,走在上面“扑哧扑哧”的,鞋里灌满了尘土,有些烫脚。老齐走一截就停下来,倒倒鞋里的土;走一截就停下来,倒倒鞋里的土。这么着,就跟戏班子落下二十来步的距离。

老齐走着心里就想:日他妈,拉了一辈子胡琴,也没有混上个驴骑。日他妈,让年轻女娃骑驴哩,让我老汉在尘土里扑腾哩。

老齐对田掌柜心里有气。

老齐有气,不光是骑不骑驴的事,主要是酬劳的事。老齐的酬劳比两个旦角少。比那个当红的旦角少,老齐不生气,人家娃确实唱得好,吃这碗饭靠的就是真本事,谁本事大谁酬劳多。可是另一个旦角为啥比他也多?就因为年轻,是个女的?老齐想不明白。但是老齐心里能猜到田掌柜是咋想的:要不是我收留你老齐,你上哪里去拉胡琴?这年头,有钱挣就不错了,还弹嫌个屁!

老齐一路走一路想,心里很窝火。在他又一次倒掉鞋里的尘土,拾起身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抬头,看见田掌柜的马屁股那里闪了一下,掉下来一个东西。老齐揉揉眼,再看,马屁股那里又闪了一下,掉下一个东西。老齐觉得日怪。马拉下了金蛋?

老齐想喊,嘴刚张开,又闭上了。他怕自己眼花,看错了。这么一喊,不更让田掌柜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老齐没喊,想等看清是啥东西再说。走到马屁股掉东西的地方,老齐低头去找。两寸厚的尘土里,有一道一拃长的沟槽。日他妈,狗日的真还丢下了东西。老齐抬头看看田掌柜他们。田掌柜他们有说有笑地走着,没人往后看。老齐装着倒鞋里的土,蹲下来,扒开尘土。一根黄灿灿的东西露了出来。老齐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日死他妈,是金条!

老齐急忙抬起头。田掌柜渐行渐远。

老齐想喊一嗓子,张了张嘴,没喊出来。

又张了张嘴,还是没喊出来。

日他妈,谁让你平日里对我不好!

老齐捡起金条,手哆嗦着揣进怀里,继续寻找。又让他找到了两根金条。这一回老齐没犹豫,捡起来就揣进怀里。

老齐边走边在心里骂:狗日的,谁让你平日里对我不好!

老齐现在明白田掌柜马背上的褡裢里装的是啥了。怪不得早上装东西时,小生们要帮他把褡裢往马背上搭,他不让,要自己亲手搭。当时老齐就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原来狗日的褡裢里面装着金条呢。

可是,他哪儿来那么多金条?老齐的脑袋“哗”地裂开一条缝,照进一道光:昨天晚上唱完堂会回到旅店,田掌柜团长弟弟的勤务兵来过一趟,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藤条箱。莫非那藤条箱里装的是金条?一定是!一定是他弟弟让把金条带回家。难怪掌柜的今儿个这么高兴,小生们跟两个旦角调笑他也不管,原来狗日的发了大财。

不用说,肯定是他弟弟打仗捞的浮财。

不捡白不捡,谁让他平日里对我不好!

这叫啥?黑吃黑。

黑吃黑,不算缺德。

捡了就捡了,不捡白不捡。狗日的!

三根金条揣在怀里沉甸甸的,老齐没走几步,腿就开始发软。要是狗日的发现少了三根金条咋弄?不行,揣在身上危险。老齐左右看看,刚收割过的麦地光秃秃的,没个藏处。正踅摸着,看见路边有个黄鼠洞。老齐走到路边,装出尿尿的样子,从裤裆掏出东西,左右看看。周围除了他们戏班的人,没有别人。老齐心里紧张,尿不出来,但是他还是故意抖了抖,装出尿完的样子。然后掖好裤子,扭头看戏班的人,没人回头,老齐急忙掏出金条,塞进黄鼠洞里,又朝上面踢了几脚土,这才重新回到路上,继续往前赶路,感觉轻松多了。

那天夜里,老齐一个人悄悄返回去,取走了那三根金条。

半个月过去了,田掌柜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看来他根本就没发现少了三根金条。一定是褡裢里金条很多,狗日的记不清了。

老齐心里踏实了。

踏实是踏实了,可是毕竟捡了人家三根金条,见了田掌柜就心里发慌,手心出汗。老齐受不了这种折磨,就向田掌柜辞了差事,回了家。

离开了戏班,见不着田掌柜了,老齐心里彻底踏实了。

老齐想用这三根金条盖一院新屋。正打算盖哩,解放了,又是打土豪,又是搞土改,老齐害怕了,没敢再想盖房的事。老齐心里甚至有些庆幸:多亏没有早些盖房,要不然,非让人家定个富农不可。

老齐把金条藏在后院茅坑的脚踏石下面,连老婆也没有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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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成立了合作社,老齐看房子一时半会儿盖不成,可金条老放在茅坑也不是个办法。合作社成立后,大家一起劳动,互帮互助,万一哪天起粪时让众人发现了,那可不得了。

老齐琢磨着把金条藏在哪个更安全的地方。

老齐的儿子叫齐英。老齐喜欢拉《惊耗》那段,特别是敫桂英的唱段,拉着拉着,自己也随着胡琴声落泪。因为喜欢《惊耗》,喜欢敫桂英,就给儿子起名叫齐英。齐英是老齐家的独苗。

齐英从小跟老齐学胡琴,虽然比不上老齐的胡琴老道,但是在县里也算得上前三把。新中国成立后县里成立阿宫剧团时,齐英跟上官云秀一起被选了进去。只可惜上官云秀没多久就死在了西安,让齐英唏嘘感叹了很长时间。那时,齐英一直在暗恋上官云秀,所以心里就特别恨朱子良。

剧团是由几个老戏班凑起来的。建团之初,人手不够,所以齐英不光拉胡琴,有时也帮忙干点别的,比如敲敲梆子、干鼓、暴鼓、堂鼓、牙子、大锣、手锣、大铰子、小铰子啥的,也一样有板有眼,很像那么回事。这一点又比老齐强。老齐只会拉胡琴,别的不会干。让他干他也不干。他说术业有专攻,我只拉胡琴。

齐英长到二十多岁,也该成亲了。媳妇早就订好了,是桃花沟的。桃花沟其实也不是沟,不知怎么就叫了这么一个名。也没有桃树。据说前清时期,桃花沟出过一个举人,举人写过一首《桃花吟》的诗,桃花沟因此而得名。别看桃花沟地方不咋样,但那里净出美女。齐英未过门的媳妇虽然算不上桃花沟最水灵的,但也是数得上的美人坯子。

老齐原先跟老伴住在大屋,老伴几年前死了,现在儿子又要成亲,老齐就想把大屋腾出来让给儿子,自己住儿子原先的小屋。成亲前房子总得刷一刷吧,土炕总得重新砌一下吧?老齐就想到了亲家老徐。

老徐是个泥水匠,又是为女儿拾掇新房,这忙咋说也该帮,二话没说,就跑来了。老徐对这桩婚事相当满意,女儿能从山沟沟里嫁到川道里来,是徐家的福气。女儿有了福,将来自个儿也能沾上光。

老徐忙活了一天,把原来的旧墙皮铲了,旧炕拆了,清理干净后,准备砌炕墙。老齐拦住了,说亲家你今儿个累了,歇了吧,明天再接着干。老徐看看天色将晚,喝了亲家准备的汤,也就独自回家了。

等老徐第二天早上赶来,老齐已经砌好了一层砖炕墙。

老徐说,你看你看,你咋不等我嘛,自个儿倒砌起来了。

老齐拍拍手,笑着说,我跟亲家学手哩么,你看我砌得咋样?

老徐说,你拉胡琴的手,细法,砌墙当然没麻达。

老徐从老齐手里要过瓦刀,叮叮当当接着砌墙。老齐在一旁和泥递砖。两人边干边谝着闲传,半天工夫炕就砌好了。

一个月后,儿女成了亲。

第二年秋天,有了一个大胖小子。

“大跃进”那阵,老齐把口粮都留给了儿子和孙子,自己舍不得吃,结果生生给饿死了。老徐来看老齐。老齐躺在炕上,人已经硬了,瘦得像一张黄表纸。老徐流着老泪说,亲家呀亲家,你有难处给我说一声嘛,咱山里人再穷,也有一斗玉米两升高粱啊,你死要面子活受罪,硬硬把自个儿给饿死了。

又过了几年。女儿来找老徐,说炕让娃娃踢腾倒了,让老徐给重新砌砌。老徐提着瓦刀跟着女儿就走。女婿在县剧团很忙,很少回家。女儿在厨房捏蒸饺,外孙在院子里玩耍,老徐一个人拆炕,弄得尘土飞扬。

拆完炕墙最后一层砖,老徐愣住了,发现墙根底下有个坑,坑里放着一个瓦罐。老徐打开瓦罐,里面有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有三根金条。

老徐“啊呀”一声,跌坐在地上。

女儿听到老徐的叫声,在厨房问,大,你咋啦?

老徐急忙用屁股压着瓦罐,说没啥没啥,我累了,想歇一下。

女儿端来一碗茶,递给老徐说,大呀,你脸色不好看。你慢慢干嘛,年龄大了千万别累着,一天干不完两天,两天干不完三天,急啥嘛。

老徐说,我坐会儿就好了,你去忙你的。

女儿转身又去捏蒸饺了。

老徐坐在瓦罐上直哆嗦,发现自己脊背都湿了。老徐不明白刚才为啥要这样,为啥没告诉女儿。他心里突然刺疼了一下,觉得对不住女儿。这可是三根金条啊,可以捏四眼窑,盖两个院子啊。

慢着慢着,让我好好想想。老徐心里对自己说。

这炕墙是我十几年前亲手砌的,底下咋会埋着金条?噢,想起来了。把他家的,让我全给想起来了。那年砌炕墙的时候,亲家老齐让我晚上回家,等我第二天再来的时候,他已经砌好了一层。噢,明白了。亲家是把我支开后,夜里自己把金条悄悄埋了进去。亲家呀亲家,看着你挺老实,心里却鬼得很啊。亲家呀亲家,你家里藏着金条,却把自己给活活饿死了。可是,亲家临死前没有告诉儿子炕墙地下埋着金条?看来他们是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让我拆这炕墙。可是亲家哪来的金条?管他哪里来的,不想这么多了,想了也没用。现在要想的是,把金条悄悄拿走,还是告诉女儿?告诉了女儿,女儿会给自己分一根吗?即使女儿愿意,女婿也未必愿意。女儿跟女婿关系一直很好,一定会告诉女婿的。要不,自己揣起两根,给女儿留一根?要不自己揣起一根,给女儿留两根?可是不管留一根还是两根,女儿能相信自己吗?她会不会想我私藏了更多?这样不就把事情搞麻缠了吗?罢罢罢,干脆不让女儿知道,自己全留下来。现在女儿日子过得不错,而我还有两个儿子,老大该定亲了还没定亲,老小刚上了小学还缺学费,不管定亲还是上学,都需要花钱。管他的,我先收着。等将来女儿需要,我再接济她。

这么想着,老徐长叹一声,在心里对死去的老齐说,亲家,对不住了,这金条我就拿走了,权当借你的,等我日子好了,再还给你儿子。

他又在心里对女儿说,娃呀,大对不住你了,大也是没办法,谁让咱家穷?谁让你哥没出息、你弟还小呢?你甭怨大心狠,大也是为了你哥和你弟。

老徐把金条塞进裤腰,将瓦罐砸碎,搅和在一堆土渣里。

金条被老徐拿回了家,从此老徐就添上了块心病。老徐觉得自己不是人,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女儿。可是事已至此,又不能再给女儿送回去。老徐就多往女儿家跑,尽量帮女儿多干点活,以弥补对女儿的亏欠。

有一天,老徐帮女儿家铡草。老徐入草,女儿压铡刀。在女儿面前,他总觉着抬不起头。抬不起头,那天却偏偏在不该抬头的时候抬了头。

女儿说,该给我哥娶媳妇了。

老徐说,没钱拿啥娶?

说到钱,想到那三根金条,老徐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女儿的脸色,心里一慌,就将手伸到了铡刀下。只听咔嚓一声,三根手指齐茬儿被女儿铡了下来。

女儿抱住父亲鲜血直流的手,哭喊着说:大呀,对不起对不起……

老徐看着三根半截手指在地上颤动,心里倒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老徐对女儿说,是大对不起你,大活该。

女儿急忙用手帕捂着父亲的手,哭喊着,没有听见父亲的话。

老徐长叹一声,又说,这是报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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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到底也没有给两个儿子捏四眼窑,盖两院房。他不敢。突然有了那么多钱,谁都会怀疑。再说,金条又不是人民币,不好用。想用,还得上县里银行去兑换。一兑换,肯定露馅。银行的人会问,你的金条从哪里来的?咋说?弄不好,还会被公社的群众专干审问半天,说不定还要开批斗会呢,坐牢呢。

老徐把金条悄悄放在屋梁上的一个坑窝里,继续过他的穷日子。

老徐的小儿子叫徐跃进。那时上小学二年级。这孩子爱学习,总是超额完成作业,写字本几天就用掉一个。老师很高兴,表扬说,怪不得你叫徐跃进,学习上就是有一股跃进的劲头。

徐跃进爱学习,这可让老徐犯了愁。犯愁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儿子这么费本子,家里实在供不起。那时一个本子一毛二,这孩子一个月就要用掉五六个写字本,光这一项,一个月就得花费八九毛,还不算铅笔和算术本的费用。这些钱,够一家人吃一个月的盐,点一个月的煤油。

那时生产队一个工分才几分钱,一年下来总共才十几块钱。有时收成不好,还得倒贴给生产队。

每次徐跃进要钱,老徐都要缠磨半天。要三毛,给两毛,要两毛,给一毛。这孩子也懂事,见家里穷,买不起本子,就把用过的本子翻过来当草稿本用。写完了用橡皮擦掉,再继续写,直到纸擦薄了,擦烂了,不能再用了,才肯放下。就这也舍不得扔,堆在墙角,准备当废纸卖。

那时家家都穷,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徐家的屋梁上住进了一窝麻雀。看见麻雀在屋梁上飞来飞去,徐跃进很是眼馋,直流口水。一个星期天晌午,父亲和哥哥都下地干活去了,徐跃进一个人在家做作业。麻雀飞进飞出,有根羽毛掉落在他的本子上,他再也没心思做作业了。他搬来梯子,准备掏了麻雀窝,用泥巴将麻雀包住,然后烧熟了吃。

徐跃进悄悄顺梯子往上爬,猛一伸手,抓到了一只,另外几只扑棱棱飞走了。他伸手去摸,麻雀窝里有几个麻雀蛋。他欣喜若狂,一只麻雀,几个麻雀蛋,足够吃一顿的了。再伸手去摸,咦,咋有一根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黄灿灿的。他想,肯定是铜。再摸,又摸到了两根。再摸,就没有了。谁把铜藏在麻雀窝里了?还有谁,不是大,就是哥。这么多铜,到镇上收购站卖了钱,能买多少本子铅笔啊?管他谁藏的,我先拿去换本子铅笔再说。

徐跃进来到收购站。只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柜台里。柜台外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陌生老汉,看样子也是来交废品的。徐跃进把三根“铜”掏出来,递给小伙子。

你称称,看能卖多少钱。

小伙子看了看,又用铁片刮了刮,然后说,这不是铜。

徐跃进急了,说,明明是铜么,你说不是铜,你看这黄灿灿的。

小伙子说,黄灿灿的就是铜呀?黄灿灿的都是铜,那屎也是铜。

徐跃进说,那你说,这是啥?

小伙子看了看说,是啥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铜。

徐跃进有些失望,说,是不是铜你收了吧,我急着拿钱买本子哩。

那老汉凑过来看了看,摇摇头说,确实不是铜。

小伙子说,不是铜,我收了也没用呀。

徐跃进说,不是铜也是金属,总值点儿钱,你看着给行不行?

小伙子说,那好,我贴赔收了,一根八毛。

徐跃进说,太少了,你再添点儿。

小伙子把三根“铜”往柜台上“哗啦”一扔说,你嫌便宜,拿到别处去!

徐跃进说,肯定不止八毛,我明儿个拿到美原镇收购站去。

徐跃进抓起三根“铜”,揣进怀里,走出收购站。走到一个僻静处,听到后面有人喊:娃呀,你等一下。

徐跃进转过身,见是刚才那个老汉。

徐跃进问,叔,你喊我?

老汉走到跟前,笑着说,把你刚才拿的东西给我看看。

徐跃进把三根“铜”给了老汉。

老汉看了看说,为这点儿烂东西,你明儿个跑一趟美原划不来。我明儿个正好去美原赶庙会,帮你卖了。是这,收购站刚才一根给你八毛,我一根给你两块,三根一共六块。赚了算我的,吃亏也算我的。行不行?

六块?徐跃进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心里很高兴,就说,那行,我卖给你,你可不许反悔!

老汉摸了一下徐跃进的头,笑着说,咱俩谁也不许反悔。

徐跃进把金条交给老汉,手里攥着老汉给的六块钱,蹦蹦跳跳地跑进镇上的合作社,去给自己买本子和铅笔去了。

那个老汉叫赵七。

徐跃进不认识金条,小伙子不认识金条,但赵七认得。赵七是赵村的地主。新中国成立前家里有的是金条,新中国成立时被没收了。现在,比贫农还穷。

“文化大革命”来了。村里没有当权派、走资派可以斗,就斗地主;没有反革命的家可抄,就抄地主的家。民兵们在赵七的家里抄出了那三根金条。这还了得?开批斗会。生产队开了大队开,大队开了公社开;自己公社开了,友邻公社借了人去开,一连开了一个月。

著名陕籍军旅作家党益民长篇小说《阿宫》节选连载之九

党益民,陕西富平人,诉讼法学研究生,武警西藏总队政治工作部主任。2次荣立二等功,11次荣立三等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六所高校客座教授。出版长篇小说《喧嚣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里的西夏》《父亲的雪山,母亲的河》《阿宫》《根据地》《雪祭》、长篇纪实文学《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10余部文学著作。《一路格桑花》入选“青少年喜爱的百部图书”,被改编成20集电视连续剧,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喧嚣荒塬》获“中国作家”年度大奖和四川巴金文学院年度大奖;《守望天山》获“北京文学奖”“徐迟文学奖”,被改编成电影和歌剧;《石羊里的西夏》获陕西省第二届“柳青文学奖”;《用胸膛行走西藏》获全军文艺一等奖、国家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被翻译成英文、法文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阿宫》在大陆和港台出版,其中《桃花刀》入选中国年度优秀短篇小说;《根据地》获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雪祭》入选“读者喜爱的50本图书”,荣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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