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高台子》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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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南岸靠东边那棵歪长的白桑葚树上挂满了诱人的桑椹,这棵树是高台子唯一一棵白桑葚树,树干弯曲,但高大庞杂,枝叶茂密,枝条间隐匿的果实若隐若现。白桑椹又甜又大,像一个个伸头探脑的娃娃,吸引许多花喜鹊和灰喜鹊前来觅食。从湖里除草回来的韩德来到树下,扔掉锄头,随手摘掉几颗桑椹填在嘴里,美滋滋地嚼着。他找了一片干土地坐下来,点着一支烟,悠然驰骋在宽广的致富路上。

韩金平这小子去了广州没多久,就赚了几百块钱,竟烧熊得嫌起许喜朵来了。瘸子怎么了?况且瘸不到哪里去!地里的活照干,长得又俊。嗨,现在的人呢,没钱的时候,可怜得像只豆虫,趴在草叶上不敢露面。有钱就变了,韩金鼓从广州来信说,有个烫发头缠住韩金平不放。这叫什么事?不行,我要写信告诉韩金平,绝不能做对不起许喜朵的事。韩金鼓说到做到,是个爷们,在广州不跟烫发头纠缠,也不到处打野,一心想着多赚钱。他每月都给许喜花寄来一笔钱。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韩金鼓有个难题,许喜花至今怀不上孕。他在广州找个算命先生掐算,说他娘埋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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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韩金鼓一块去广州的十几个光棍都高兴得张狂起来,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顺风顺水,得光得太阳。他们赚的钱一部分用于生活开销,一部分送给了发廊里的烫发头。许喜莲从娘家带来了几个姐妹,“视察”了一番,觉得靠谱,就等几个光棍回来见面呢。翡翠去邳县考试去了,希望她能如愿以偿,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实现自己的理想。

“韩德,你怎么跑这来了呢?我到处找你,见不到你,急死人了!”他一骨碌站起来,情深意切地望着翡翠兴奋的脸蛋,说:“翡翠,考得怎么样?”她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地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激动地说:“我考上了,考了全县第一名。”

“太好了!我要好好给你庆贺一下。”

“呵呵,你打算怎么庆贺呢?”

他像猴子一样爬到了白桑葚树上,他蹲在树枝上,伸手摘掉一把白桑葚,说:“翡翠,这层桑椹最甜,算我给你的贺礼,好不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

他把白桑葚装进口袋里,噌噌爬了下来。他坐在地上,掏出桑椹递给她。她嚼桑椹的样子十分优雅可爱,两只酒窝一晃一晃,给他带来通透爽快的感觉。她望着他被晒黑的脸庞,心疼地说:“烈日炎炎,连席荚子也不戴,晒得黑不溜秋,像锅底一样。”

“嘿嘿,我都习惯了。翡翠,你要远走高飞了,我有些舍不得。不过,我挺高兴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好闺女女扮男装。巾帼不让须眉,你就是穆桂英,你就是花木兰,替父从军,驰骋疆场。”

她笑着说:“别老封建了,好不好?现在的妇女是半边天!韩德,我不想去文化站上班,离你这么远,见不到你,怎么办?”

“既然考上了就要高高兴兴地去,只有在更高的舞台上,才能有更大的作为!盼望着,盼望着,春姑娘来了;盼望着,盼望着,春姑娘又走了。”

她笑出了眼泪,说:“别酸了,好不好?我真不想去了,我怕失去你。”

他安慰她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向白桑葚树“包抄”过来,一人学着粤语腔调,说:“德子,在这谈恋爱,是吧?”

另一人说:“还认识我吗?”

他拉着两人的手,说:“刚才还念叨你俩呢!高台子的地就是邪乎,说曹操曹操到。不在外赚大钱,回来干什么呢?韩金鼓,你准是想许喜花了吧。”

韩金鼓挠了挠烫发头,不好意思地说:“真想了。”

“想,还不回家去伺候她,跑这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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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德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再说,那是金虎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怪不得人家许喜花。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以后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

韩金平自知失言,就蹲在树旁独自抽烟。韩金鼓气得暴跳如雷,狠狠地瞪着韩金平,恨不得把他一口吞掉。韩德劝住韩金鼓,又让韩金平道了歉,才扭转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韩金鼓说:“你是在报仇吧!整天拿着这个说事。人家许喜花爱的是我,而不是你,她是主动投入我的怀抱的。她现在是我的媳妇,以后谁也不准再拿她开玩笑。”

韩德说:“男人嘛,胸怀要宽阔一点,金鼓,你说是不是?对了,金平,我正要给你写信骂你呢,听说你在外面找个烫发头?”

韩金平愤愤地说:“一定是胖子告诉你的。在他眼里,我就不是一个好人。”韩金鼓愤愤地说:“是不是好人?你心里最清楚。”韩金平懊恼地说:“早散了,养不起,还是许喜朵来得实在。”韩金鼓说:“你是个典型的喜欢往锅里屙屎的家伙!韩德,你不知道,我给他说了多少回,他就是不听。挣几百块钱被那个河南烫发头骗个精光。”

白桑葚树下的野草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微风一吹,花儿点头哈腰。芦苇丛内传来一阵布谷鸟清脆的叫声,小布谷鸟们展开稚嫩的翅膀迎接母亲的到来。许喜莲过来了,她挺着大肚子,看样子五个月了,金虎在家仅住了一天,她就怀上了。

望着许喜莲蠢笨的模样,翡翠说:“嫂子,女人不是生孩子的机器,该放环放环,该结扎结扎。你已经两个孩子了,怎么又怀上了呢?这不是遭罪吗?这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啊!孩子多了,养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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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喜莲眼泪汪汪地说:“谁说不是,可那个该死的还说这不是他的种。”韩金鼓睁大眼睛,望着韩金平。韩金平骂道:“你看我干嘛?”韩金鼓说:“我看你有看你的道理。”韩金平说:“难不成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韩金鼓说:“八成是。”许喜莲气得大骂:“没良心的狗东西,和韩金虎都是一路货色,现在就没有一个好男人。”韩金平说:“韩德也不是好男人?”许喜莲说:“你还有脸说?”韩金平说:“我怎么了?”韩金鼓说:“快向俺大姨子道歉。”

许喜莲蔑了韩金鼓一眼,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迁坟就能生出孩子了?整天不着家,还怨天怨地的。还有,韩金平,你在广州干的那些好事,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没给他小姨说。我要是说了,你就晴等着打光棍吧。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越架越往胳膊上屙屎的狗东西。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瞎了我的狗眼!你们俩看看队长兄弟,稳当着呢!你们能学到他一半本事,也不枉我一片苦心。”

翡翠说:“嫂子,你也别气了,伤了胎气,可划不来。”韩金平连忙向许喜莲道歉:“嫂子,我是真心喜欢许喜朵。这不,我辞掉了那个女人,就紧赶慢赶回来了。”

吃完午饭胡兰英如坐针毡,她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闺女嫁给一个瘸子,她后悔死了,好在闺女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瘸子能干,会挣钱,对闺女也知冷知热。唉,都怨俺,如果让二闺女给儿子转亲,儿子就不会打光棍至今,自己也该抱上孙子了。她也生儿子的气,非说家里没有洋钱,气走了许喜花。看来,自古以来,还是老实人吃亏,先娶来生了孩子,再说没有洋钱也不迟。孩子都生下来了,许喜花再孬也不会丢下孩子就跑吧。死眼珠子的孩子!即使媳妇跑了,跑得远远的,跟别的男人跑了,至少还给韩家留个后吧。

她心里有气就想撒出来,见韩文才扛着锄头去菜园,就骂道:“老熊,哪死去的?”韩文才装作没听见,故意不理不睬。她又骂道:“丢人现眼!”

韩文才还是不理,脸也不转,头也不敢摇晃地走开了。她骂了几声,总算顺了气,心里又盘算起儿子的婚事。朱金亮的闺女能是一盏省油的灯?翡翠对德子不错,从儿子的笑容能看得出来,只是朱金亮那关不好过。门不当户不对,他能让闺女嫁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儿子带翡翠跑!一走了之,看他朱金亮有什么鼻子擤?生米做成熟饭,他朱金亮能不认亲?他不认,我认,去哪找这么合适的本地闺女,又是大队长的骨肉,高人一等,说出去有面子。

韩德从地里割麦回到了家,见母亲在屋里独自遐思,就说:“娘,想什么呢?”她说:“德子,俺问你,你跟朱金亮的闺女到底怎么样了?”他憨憨地笑了一声,说:“什么怎么样了?她考上文化站了,要当官呢!”她吃惊地说:“你俩的事完蛋了?”他笑着说:“娘,你操这心干嘛?”他说:“你是俺儿子,俺能不操心吗?上次见面,俺还以为你跟翡翠对上象了,才放你二姐出门子,嫁给了瘸子。”

“二姐过得不是很好吗?你还愁什么呢?”

“别打岔,你给俺句死气话,这事到底能成不能成?不成的话,咱就另想办法,不能耽误咱的终身大事。”

“我也不知道呢?”

“如果翡翠那孩子真想跟你过日子,你就带她跑吧!越远越好,到一个朱金亮找不到的地方。实在不行,就去山西你表大爷家,跟你韩斗大爷一样在那安家落户。什么时候生完两个孩子,什么时候再回来认亲。朱金亮认也行不认也行,大年三十逮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照样过节,别考虑面子不面子。什么叫面子?有媳妇就是面子,什么叫脸?没有儿孙,就不要脸。”

“娘,你想多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朱金亮再不通人性,也不至于拿自己的闺女不值个吧。”

“德子,你想得太简单了,朱金亮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知道。当年,为了洋钱的事,他带人来咱家搜查,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两个钱吗?找不到洋钱,他绿脸寒霜,立马把你爷五花大绑,打个半死不活,还让你二叔游了整个高台子,然后去各家各户磕头跪炉子。朱金亮狠毒吧,狠毒,比蝎子还毒三分。你当了队长,他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为什么?咱是他的仇家,如果你不是社员选出来的,到现在你也只能是个看青的。”

他“呵呵”笑了两声,说:“您说咱家有没有洋钱?二叔整天狗脸狼脸的,就像咱亏欠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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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钱肯定有,这是你奶奶说的,不光有,还可能不止三百块。你老爷这人不喜欢张扬,小了不说大,大了也不说大。到底洋钱埋在哪里?俺也不知道,你爷也不知道。那天,俺看你二叔又在皂角树边乱转,估计听到了什么风声。你老爷死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外财不发命穷人。如果是你的,估计走不了钩子,如果不是你的,到嘴里也得吐出来,就看咱的命了。”

“如果哪天找到了洋钱,怎么分呢?”

“洋钱是公伙的,当然两家平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和翡翠在灯影上照着呢!儿子,你还是安安稳稳地找个庄户人家的闺女吧,实在不行,咱就去四川、云南买一个,千儿八百的,不能疼钱,人长钱短,有人就有钱。”

“花那冤枉钱干什么?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不容易的。您老公俩年纪也大了,有个好歹的,总得应急吧。”

她骂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俺死了就死了,可不能闭不上眼。到了地下,怎么去见你的老祖?有脸吗?没脸啊!”

他笑着说:“媳妇总要有的。您看,韩金平和韩金鼓,就他俩那个熊样,还说到了媳子,您的儿子怎么也不能打光棍。”

“别在这吹牛皮说大话,搂在怀里才是真的,影子里照的没用。还有一个事,我要劝劝你。你现在是队长,要多处几个知心人。在咱高台子,没几人帮衬着,什么事也干不成。你二叔看不得咱家好。你当了队长,他恼死了,恨不得吃了你。你以后要小心点。你当他是二叔,他心里可没你这个侄子。为了你能说到媳妇,俺脾气也改了不少,要是放在过去,俺非找他算账不可。”

“娘,您也不要太担心我的事。”

“德子,你还是带翡翠跑吧。”

他乐呵呵地说:“娘,您儿子是党员,做事光明正大,怎能干这样的事呢?再说,跑就能跑得了吗?朱金亮还不得带人把咱家砸个稀里哗啦?您老公俩还不得干瞪眼?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儿子怎么能安生呢?”

槐树林仿佛有了新变化,碧绿的叶子招展着,体现出旺盛的生命力。炽热的阳光透过枝杈和叶丛,照射在林子里,留下一层洋钱大小的光斑。这里是鸟的天堂,麻雀、花喜鹊汇聚在林里,愉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小麦获得了大丰收,圈满了场屋内大大小小的粮仓,水稻秧苗已栽插在地里,第一遍返青肥料全部撒了下去,社员们又迎来了一段相对清闲的时光。

林里聚集了四队几位“将军”,在议论着大事。看到他们神秘的面庞,社员们就躲得远远的,唯恐打断几位“将军”的思路。鸟儿继续在他们头上鸣叫,狗儿趴在林里享受难得的清凉,人和自然是那样和谐。我们的“统帅”韩德从身上掏出一包散烟,分发给副队长、记工员、保管员和看青人。几人蹲在石头上,悠哉地吐出一团团烟雾。

昨天上午,韩德收到一封信,是从山西芮城县寄来的,信封上写着“韩文才收”。韩文才识不了几个大字,就将信件交给儿子,韩德抽出信纸才知道是韩斗从山西寄来的。五三年冬天,韩斗离开了高台子,只身前往芮城县,找到顾氏在那招婿的侄子。刚死丈夫的庞兰华见韩斗人长得结实两臂有力是个干活的材料,就欣然同意和韩斗结为夫妻,但必须倒插门改随她姓。韩斗好说歹说同意改姓,但生下来的孩子必须姓韩,不能姓庞,更不能改成她亡夫的姓。庞兰华当时近四十岁,与亡夫生育了三个儿女,考虑自己不可能再有生育能力便答应了韩斗。韩斗身体硬朗,四十岁的男人一直没能沾女人味,硬是种下两次种子使庞兰华接连给他生育了一对儿女。这几年里,韩斗先后为庞兰华和亡夫生的三个儿女成了家,也为四位老人安了葬。眼下,芮城县正值大包干分地单干,韩斗觉得高台子也应该在实行大包干。机不可失,万一土地被社员们分光,就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他就恳求庞兰华一起回高台子,庞兰华念韩斗有情有义,又觉得自己无牵无挂,就同意韩斗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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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才知道韩斗过得不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在韩文才眼里,没有韩斗,就没有他,更没有他的家庭。当初,韩斗和韩文才、韩光耀兄弟俩相处得很融洽。韩文才表示支持韩斗落叶归根,胡兰英也是这样认为。她知道韩斗是一个好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又不是天大的事,无非垒处宅子分块地,高台子缺媳妇不缺地。胡兰英想得很远,如果儿子说不到本地媳妇,说不定还能通过韩斗介绍个山西女的。

韩斗的信件犹如一把“尚方宝剑”,给韩德吃了一颗定心丸。偏远的山区尚能分地单干,地处苏北平原的高台子为什么不能?不论刘桂雄怎么“视察”,只要是得民心顺民意的行动,就不会有错。这些天,刘桂雄像个军统特务似的,一天到晚在四队瞎转悠,唯恐韩德率先搞起资本主义。

“有的地方分了。”韩德不轻不沉地说。

“分啥?”“老紧”把半截烟栽插在他的烟袋嘴内点上火,他的唾液多,像老井,总也吐不完,烟袋嘴上的唾沫顺着烟杆滴到地上。他“吧嗒”几声,唾液又像泉水一样喷了出来。他倒吸几口,唾沫依然流出了嘴角。他从嘴里抽出烟袋嘴,吐了几口液体,说:“分地吗?”

“是,我也想分。”他瞅了保管员一眼。

“还是分了好,能调动积极性,只是遇到大事,一家一户的,不好办。”记工员说。

“我同意,这年头,看青也不是好活,累死,也挡不住社员偷窃的热情。咱队还好些,六队社员就像一只只野狼,打都打不走,气死人。”看青人说。

“一分一厘的,都争抢得厉害,不干活,还想拿十分。有些社员真不好伺候。”记工员说。

“不好伺候,咱就不伺候。一到麦口,就有两三个妇女跟贼似的,看像是摊晒小麦的,其实裤插斛和鞋壳郞里都塞满了麦粒。还有的妇女胆大得很,把汗衫掖进大腰裤子里,把小麦放在怀里兜着,还嘻嘻哈哈跟我打马虎眼。从她们晃动着两只奶子,我就知道,她们的奶子根本就没这么大!我不怕得罪人,就给她们倒出来,一个个的却不要脸似的向我扑来。”“老紧”说。

“扑来你就吃一口。”记工员调侃。

“要是真吃,她又不让,开个玩笑。我干了二十几年保管员,算是看清了,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会真正疼。再说,就这点土地,上百口劳力、妇联、识字班也用不了啊!一人只干半人活,一天只干半天活,实在是浪费人力。要是分给大家伙,各种各的地,情况就不同了。一是认真,谁不想好呢?谁不想多打粮食?二是节省下来的劳力还可以出去闯荡,像韩金平和韩金鼓。出去的那些人不是很好吗?韩德就是有眼光。听说他们赚了不少钱,还盖起了瓦屋。有钱没钱就是不一样,许喜莲娘家的姐妹都争着抢着要嫁给这些光棍呢!”保管员说。

“如果分了,社员还能听咱话吗?”干了快十年的记工员又不甘心丢掉这份美差。

“咱党的宗旨不就是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吗?只要大家伙能过得幸福,怎么都成。”韩德说。

“韩德说得对,分了以后,咱还要搞好服务。哪家有困难了,咱还要组织几个人帮忙。分地不分家,还是一个大家庭。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保管员说。

“不知道社员会是什么意见?”记工员说。

“不少人都想分呢!就缺一个领头的。”看青的说。

“听说六队有几个人在拱队长,都想分开单干。”保管员说。

“看来这是天意!分!”韩德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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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能让分?”副队长深表担忧,他担心再不说话,就没机会说了。当然,他也是好意,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佩服韩德的胆识。但这毕竟是破天荒之举,万一被朱金亮知道,后果就不堪设想。

“大家注意保密,如果真出事,就由我一人顶着。”韩德叮嘱大家。

麦草垛堆满了麦场,黄灿灿的麦草被一场大雨染成黑色。下午四点,韩德吃完午饭,来到饲养场,给韩光耀带来二两散酒。韩光耀异常激动,拧开瓶塞,一口喝下去一两。他舍不得再喝,也像保管员一样把酒藏在被子底下。韩光耀深呼吸一下,站起身子,想打探韩德究竟为何事而来。韩光耀对他的行踪非常敏感,经常捕捉他和翡翠的信息,以便尽快和朱金亮间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韩德去了牛棚,歪嘴骡子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青草,石槽里也能看到不少麸皮。韩光耀喂牲口这么上心,让他非常高兴。韩德抚摸着骡子的鬃毛,自言自语:“这家伙,河工上出了大力,不知道会被哪个有心人认领?”

韩光耀懵懵懂懂,不知道韩德云来雾去说的什么。韩德上前一步,手扶着那根站柱,支起长黑痣的耳朵倾听着。

这是一头长了肥膘的老黄牛,它劲头十足,耕起地来,像一部拖拉机,不知疲倦。它抵得上三头水牛,跑起来的速度十分迅捷,深得社员们的厚爱。六队曾想用三头水牛和一匹马换这头黄牛,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韩德用手拍打它的屁股,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把叉子不留,全分出去。”

韩光耀傻愣地站在原地,目送韩德神秘的背影,直到他走出牛棚,越过高粱杆围成的栅栏,才似有所悟。他觉得事关重大,就匆匆回了小屋,穿上那件黑夹衣,从被窝里掏出酒瓶,一路小跑地进了场屋。保管员正在屋内就着一只咸鸭蛋喝着小酒,坐床子上摆着一小把生花生。韩光耀不请自坐,打开酒瓶皮塞,给保管员倒去一半。韩光耀晃荡一下酒瓶,扯口喝了一气。保管员递给韩光耀两粒剥好的花生米,韩光耀舍不得去掉红皮,就塞进嘴里咀嚼着。韩光耀半天不说话,但一说话,就一惊一乍:“是不是要分牲口?”

“地都分了,留牲口有什么用处?”“老紧”喝下一口酒,点着长烟袋,唾沫飞进韩光耀的酒瓶里。

“真要分地?这哪行呢?人多才能力量大,一家一户的怎么种?大队长能同意吗?再开批斗会批判韩德,我又要跟着沾光,说什么我也不同意分。再说,我是饲养员,这么多年,我风里来雨里去,伺候这些牲口,个个长得肚大腰圆,容易吗?”

韩光耀哽咽了一阵,接下来又说:“大哥,我跟这些牲畜有感情啊!分给大家伙,我哪放的了心。还有,我这老寒腰就是在这冻的。这个我不在乎,集体的事干好了比什么都强,只是分地单干,我哪干得动地里活。”

韩光耀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他怕分地以后,大家都照顾自己的责任田去了,谁还有心思照料这些牲口?他舍不得这些和他朝夕相处的牲灵,他和它们间建立了深厚感情。分给各家各户,他们怎能像他一样细致周到?肥的一定会喂成瘦的,瘦的一定会喂死。而且,这些年他只会喂牲口,只会耕地,地分出去了,肯定也不需要他扶犁把了,更不要他吆喝牲口了,那他干嘛去呢?岂不是吃鸡毛找不到避风湾?韩光耀想着,韩德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分地啊!地是社员的命根子不假,可牲口也是我的命根子啊!我就指这个吃饭呢。哼,谁抢我的饭碗,我就让谁难看!甭管他是谁,即使是朱金亮也不行。他决定告状,阻止韩德荒唐的做法。韩光耀哀叹一声,如果韩德被撤职最好,不仅消灭我的眼中钉肉中刺,还可以修复与实权派的关系,也可以取保管员而代之,甚至还可以当队长。韩德太自不量力了,正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拿鸡蛋硬往石头上碰,不是自找倒霉的吗?我可不想再跟着他“沾光”。分地不是小事,是将集体财产分给了私人,社员变成了地主,地主就会剥削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人。性质发生了恶劣变化!这是个原则问题。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而我还健在,我要捍卫毛主席的既定方针,绝不搞资本主义那套!谁搞资本主义,谁就没有好下场,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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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光耀决定尽快让朱金亮知晓这件事,他回到家中,从书条抽屉里摸出一只毛笔,又从书条下面靠墙的地方拽出一只白碗。这只碗是他当年给金虎写启用的,墨汁已干在碗里。这么多年,只有金虎讨了媳妇,他才得以发挥自己的才华。想起吴氏,他冷笑一声,你吴氏不是个能不够吗?有本事往高台子说个女人试试,没那个武艺头了吧!呸,尽干吃里扒外的事。

他从水缸里舀了一些水放在碗里,用毛笔捣腾一阵总算成了墨水。他好不容易翻出儿子用剩的作业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晾干后,韩光耀折叠好,放进裤袋。

天空完全黑下来了,像一只倒过来的黑锅,伸手不见五指。老杏树下的马灯发出了光亮,韩光耀视而不见,他反感韩德组织的文化演出。东方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他急忙捂住耳朵,懒得听这些靡靡之音。

韩光耀来到朱金亮屋后,想把纸条从窗户扔进去,但被玻璃弹了回来。他心里骂道:烧熊,窗户还装玻璃!朱金亮屋里亮着两盏灯,一盏是煤油灯,一盏是烧了半截的蜡烛。屋内高朋满座,传来吴氏野鸭般的嘎嘎声。不要脸的女人,又来勾引大队长!

六队社员这些日子被“小大姐,小二姐,你拉风箱我打铁”闹腾地纷纷嫁给了县城里的男人。二丫戴着金项链进了城,她结婚时,六队一派风光,高台子人都去看热闹。她城里男人开来了两辆车,一辆是“东风”大卡,差点没入得了村;另一辆是带斗的小车,蓝莹莹的,像是从供电部门借来的。二丫嫁人后,六队七八个小姑娘也嫁给了县城的老男人,大莲还嫁给了一位八十岁的老头,没过满月就守了寡,但分摊到一个价值几千元的两室一厅住房。

吴氏介绍的几个男人包括那个小秦都被翡翠否决了,但她不甘心,又给翡翠介绍了两个男人,任她挑选。一个是大黄山煤矿的副矿长,一个是县汽车站的副站长。一握方向盘,吃喝都不难,而且,副站长的爸爸是县供销社的一把手主任,干批条子的买卖,大事小事都他一人说了算,使得一拨又一拨想走后门买紧俏商品的七姑八大姨是亲戚不是亲戚的都大包小包地涌进他家踏破了几个门槛。

吴氏说得天花乱坠,翡翠不骄不躁不表态。刘桂雄夸赞吴氏能干,夸赞翡翠命好。朱金亮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像老驴似的。韩光耀攥紧纸团,扬起了满是皱纹的手。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他急忙躲在那棵楝树后。老会计朱银亮钻进朱金亮的院子,老会计个头不高,长得四衬,是两朝元老。朱金亮当大队长前,他就干了七八年的会计,账算得快,脑袋瓜子好使,基本过目不忘。

“铜山县的土地分给农民种了。”这是朱银亮的声音。

“这不是明摆着跟一大二公唱对台戏吗?”刘桂雄十分不屑地说。

“什么叫一大二公?分了就不是一大二公了?能多打粮食就行,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社员都有意见。”翡翠继续说,“大集体早该退出舞台了!大家都出工不出心,粮食产量哪上得去?”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的想法多么危险吗?念你年纪小,我就不跟你计较。毛主席打下的江山容易吗?是随便让人折腾的吗?只要分了地,祖国河山就变了颜色。不是姓红了,而是姓白。想当年,白狗子当家,地主阶级猖狂得很,哪有农民的活路。这日子刚有点好过,就实行资产阶级复辟。是可忍,孰不可忍。”刘桂雄说。

“六队几个社员天天在念叨,队长都快支撑不住了,都说晚分不如早分。”朱银亮说。

“四队闹得最欢,那个金虎家的,还有那个韩金鼓家的,都在议论这事。我就不信,没有大队长说话,他们能分的了。大队长,您是当家人,还要掌好舵才是。”吴氏说。

“女人少插话为好。”朱金亮说。

吴氏愣了一下,眼睛眨巴眨巴地闭上了嘴。

“无论如何都不能分!大队长,这是咱的舞台,咱哥几个唱红脸也好,唱黑脸也罢,高台子哪个人不听咱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一个敢反犟的,吓死他都不敢。但你想想,如果各干各的,咱说话就没人听了。”刘桂雄说。

“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桂雄,一队情况怎么样?”朱金亮说。

“一队保证没问题,只要有我在,就出不了我的手心。”刘桂雄继续说,“二队也有几个社员瞎起哄,但小鲫鱼翻不了大浪花,估计是受四队的影响。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韩德是罪魁祸首,从他一上台,就没消停过。”

“不要往人家身上扣屎盆子!韩德能干,大家有目共睹,不要吹尘土找裂缝。”翡翠说。

“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刘桂雄说。

朱金亮站起身,扔掉燃烧完的“丽华”烟头,盯着墙上的镜框一言不发。上面有他和老支书的合影,老支书不胖不瘦,面目慈祥,圆圆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大眼睛。这张照片颇有来历,朱金亮从县里开完“造反派”会议,回到高台子,巧遇韩家小学毕业典礼,就跑到学校,拉着老支书照了这张相片。

韩光耀终于把纸团扔进了朱金亮的院子,纸蛋连滚带爬,停在堂屋门前。刘桂雄哈欠连天地出来解手,脚尖踢到了那个纸蛋,莫非是海娃送给八路军的那封鸡毛信?他弯腰拾起纸蛋,装进褂插斛里。他站在锅屋南面的洋口边,担心翡翠听到哗哗声,就故意学着女人的样子蹲下来。过了一会,他骄傲地提上裤子,进了堂屋,吴氏以为他手里的纸蛋是一块小孩酥糖,就忙着过去争抢,被刘桂雄训了一气儿。

刘桂雄展开纸团,里面一行小楷历历在目。朱金亮看完,眉头紧皱。吴氏聪明得很,觉得在这已经多余,就迈着两条罗圈腿走了,翡翠趁机送吴氏出了门。

刘桂雄杀气腾腾地说:“这孩子胆子越来越大了!谁的地?是他韩德的地?这是集体财产,是国家的!如果让他说了算,还要大队干嘛?还要我支委做什么?您大队长不也是个空架子了吗?”

朱银亮说:“分也有分的道理。”

刘桂雄说:“狗屁道理!大队长,我们决不能坐视不问,要一管到底,杀一儆百。”

朱金亮缓慢地说:“你是支委,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你看着办吧。但记住一点,决不心慈手软。大家注意观察,发现苗头及时汇报,任何事情都要防患于未然。”

长篇小说《高台子》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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