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所有关于厦门的旅游攻略上，只要提到「八市」，几乎都写满赞美之词。
一个人来厦门，有没有进入过本土生活，逛八市，似乎成了一条很重要的判断标准。
八市，是什么样的八市？
旅游攻略的说法通常是——这里遍地海鲜，人心古朴，有着最古早的厦门味道，“想认识真正的老厦门，只有在八市。”
但在本地人看来，八市，可能更多只是一个大型菜市场，海鲜和小吃还不错，但要谨慎提防。
事实上，就像电影《笑傲江湖》里的那句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八市，当然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江湖。
2.
阿英已经在八市做了25年的海鲜生意，从窈窕少女到两鬓微霜，她把自己大部分的时光，都交给了八市。
来八市摆摊之前，八市还只是一个普通的菜市场。
听老一辈说起，厦门本来有10个菜市场，其中比较出名的，是第七菜市场和第八菜市场，因为距离海边码头最近。
每天凌晨，一艘艘渔船靠岸，那些刚刚捕捞的海鲜，经过鱼贩与渔民讨价还价，整筐整筐送去七市和八市。
但随着城市建设，拆的拆，搬的搬，只有八市不断扩张，成为厦门市区内最大的海鲜集散地。
包括开在附近的小吃店，也都是些老厦门，像阿吉仔、友生、劳松、陈星仔这些开了几十年的老店。
3.
阿英记得，1993年，她第一次进八市。
那时候的八市，还没有建起遮雨顶棚，也没有正式摊位，大家都是担着担子，席地而坐。
再后来，这些摊位渐渐约定俗成，固定下来。如果哪天家里有事，没去八市摆摊，也不用担心位置被别人抢走。周围的其他摊主，会主动找上门来，嘘寒问暖。
现在回想起来，阿英觉得，那是八市最好的时候，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无数的老厦门，一想起要买海鲜，会马上想到八市。
4.
八市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很多住在附近的老厦门，认为是在2008年。大家对这一年的说法是——那些漳州人进来摆摊乱搞。
原先的八市，只有营平菜市场这个内部空间。开禾菜市场，被八市人视为「外市」。
在「外市」摆摊，无法进入真正的八市，也得不到正规的市场管理保护。最后「外市」变成一个暗流汹涌的小江湖，需要缴纳一定的地下保护费，才能摆摊。
这笔费用，远高于市场管理费。
于是「外市」的摊主为了生存，绞尽脑汁。先是价格战，八市里面卖10块钱一斤，外面卖8块。
摆摊成本更高，对外售价却更便宜，最后演变成——超厚塑料袋、缺斤短两、偷梁换柱、以次充好、河虾当海虾、加水增重……
所有可以削减成本、增加利润的方法，甚至坑蒙拐骗，全用上了。
5.
为了方便管理，政府把开禾菜市场和营平菜市场做了合并，统称八市，范围从开禾路口延伸到开元路口。
但很多摊主已经习惯，在「外市」做生意，有更快的赚钱方式，他们不愿意再遵守规矩。
最早的时候，还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只敢向那些说着普通话的客人下手。
但随着游客大量涌入八市，「外市」的摊位租金水涨船高，几乎达到了内市的四至五倍。
生存愈发艰难，所以不管什么样的口音，哪怕是一口标准的厦门话，只要有机可乘，摊主都敢下手。
去八市买海鲜，连老厦门自己都要斟酌一下。
6.
陈星仔在八市做了四十多年生意，他的「陈星仔饮食店」，是八市非常有名的古早小吃。
就连他这样的老厦门，都被「外市」的摊主坑骗过。
那一次他路过「外市」，看见摊上的海鲜不错，“我已经算是懂海鲜的了，不担心别人骗我。”但结果买回去以后，发现分量足足少了近半斤。
所以在老八市人心里，开禾市场不是八市，真正的八市是里面的营平市场。
营平市场有严格的价格控制，摊位费合理，来的又都是老厦门，坑蒙拐骗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但在年轻人或游客看来，八市就是八市，没有内外之分。
阿英和陈星仔这些老八市人，一开始也很气愤，觉得开禾市场抹黑了整个八市。
但时间久了，气愤变成怜悯，阿英说：“其实他们也不容易，为了赚点钱，提心吊胆的。我们已经不生气了，但也肯定不会去开禾市场买东西。”
7.
事实上，设在里面的营平市场，也有自己的烦恼。
因为开禾市场靠近沿街，交通便利，早已成为年轻人和游客更为熟悉的「八市」。除了老厦门，越来越少有年轻人愿意走进营平市场。
但阿英她们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做了这么久生意，有这么多老客人，左邻右舍关系又好，怎么走得了？”
在营平市场，大家做生意的方式很「佛系」，几乎无欲无求无争端。想在我家买，就来买；不想在我家买，就去隔壁买。
如果隔壁摊主正好走开，没关系，我帮着他吆喝叫卖，仿佛跟卖自己家的东西一样。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的「佛系」环境，大家再没必要短斤少两搞花样，一心忙着你好我好大家好。
那时候，如果市场里面出现小偷，那就更壮观了，几乎所有人都会跑去帮忙抓小偷，场面堪比马拉松。
8.
虽然八市内部温情脉脉，但其实这里是个排外的小江湖。
走进营平市场，偶尔还是会听到，有老厦门用闽南话在背后念叨——内地怂，北仔，红毛蕃。
这些都是老厦门对外地人的藐称，在他们看来，只要出了厦门，一概归为北仔或内地。包括那些老外，全部都是红毛蕃。
听起来这是非常政治不正确的叫法，但却让人感觉无比亲切。
因为这才是港口城市骨子里该有的保守，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土生土长，如同八市。
9.
在外人看来，八市就是八市。但在八市，营平市场与开禾市场，互不往来，甚至互相鄙视。
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我们向老八市人请教——在八市买海鲜如何防止被骗，几乎所有摊主都给出了同一个答案：不要贪小便宜去外面（开禾市场），你就肯定不会被骗。
当我们走去开禾市场，每个摊主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家的海鲜最正宗。问及对营平市场那些老摊主的看法，外市的摊主表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一半羡慕，一半不屑。
可能他们也希望成为老八市人，但又觉得老八市人实在不懂什么叫做生意。
这就是八市的迷人之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人间烟火，融于一体，然后形成厦门漫长的鄙视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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