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國互聯網巨頭而言，不斷變大、佔據戰略地位，在多個領域卡位進行攻防戰已經形成必然選擇。
作者 | 羅立璇
快手收購A站異常艱難。
他需要滿足一個疲憊但精明的商人：對於在A站投入過多、主要訴求在於止損的蔡東青而言，誰能以最快的時間給出最讓人滿意的價格，這次交易就能達成。
也需要面對派系競爭：阿里與蔡東青斡旋良久，即使不得不放棄控股這個二次元領域曾經的強者，也希望能夠儘量提高對手的交易價格。阿里可能還更願意讓“敵人的敵人”今日頭條拿下A站。
快手比今日頭條呈現出了更加堅韌的態度：競爭白熱化的當下，快手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長視頻平臺和亞文化內容社區，在擴大戰場的同時也意味著擴大了流量入口和完善商業化結構。而與已經搭建了自己互聯網產品矩陣的今日頭條相比，快手才剛開始邁出第一步。
上一次快手和頭條同場競技，還是在Musical.ly的創始人陽陸育的桌前。那一次頭條獲得了勝利，樂意看到快手獲勝的騰訊沒能等到好消息。
在經歷超過4個月的談判以及因為自身處於困境而導致的延遲之後，快手終於獲得了勝利。
2018年6月5日，快手宣佈控股A站。快手方面對多家媒體表示，A站作為國內二次元和青年彈幕文化發源地表現出色，雖此前因各種原因發展不順，但收購後，快手能夠給與A站資金和技術上極大支持。快手同時還強調，未來A站一定會獨立發展、獨立運營，不會對其進行干涉。
當日午間，A站的前股東中文在線發佈公告，宣佈以1.4億元人民幣的價格轉賬中文在線持有的13.51%的A站股份。按照此價格計算，A站的估值為10.4億人民幣。
這對A站而言毫無疑問是一個利好消息。被收購以後，A站終於擺脫了錯綜複雜的資本關係，擁有了也是A站成立歷史上或許最懂互聯網的控股股東。
對於中國互聯網巨頭和獨角獸而言，不斷佔據戰略地位，在多個領域卡位進行攻防戰已經成為日常競爭。作為視頻平臺和青年文化聚集地，有11年曆史的A站所處的戰略節點和較量中心，讓這場競爭的激烈程度遠遠超過了自身的價格。
在習慣贏家通吃的中國互聯網世界，小而美是不存在的。“沒有勝利，就不能生存”。
正式開盤
戰爭的伏筆早已寫下。
2017年年末，持有A站54.77%股權的最大股東蔡東青和管理團隊不得不面臨一個險峻的情況：如果直到2018年1月31日，A站依然融不到新的資金，那麼阿里雲只能停止服務。
蔡東青對A站的耐心也不多了。從2016年開始，A站管理層動盪不安，一直到2017年才算塵埃落定。但不論是內容、流量還是變現能力，A站都在行業排名中迅速下滑。
蔡東青本人就是造成這個結果的其中一個主要因素：他沒能為A站指定最合適的主事人，也未能對自己選擇的管理者給出足夠的信任。他曾經通過切斷資金鍊的方式來迫使A站高層跟隨他的意願行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A站一直依靠蔡東青不斷提供的限額資金才能租用服務器，繼續維持基本運營生存下去，同時，A站也無力拓展新業務和探索各種變現的途徑。
現在的A站早已千瘡百孔，很難在短時間內進行修復。
對於蔡東青而言，拿到滿意的收益之後跳船成為最新選擇。更重要的理由還在於，奧飛娛樂在去年的經營情況不容樂觀，“東方迪士尼”的熱夢危機四伏——在完成遠低於期望的再融資後，奧飛娛樂在2018年1月29日發佈業績修正公告，大幅下調2017年度盈利預估，從3.5億元以下調整至2億元以下，盈利能力下降的主要原因是影視投資業務虧損、遊戲和潮玩業務未達預期。
2018年4月8日，奧飛娛樂開啟發佈會，公佈新一輪IP內容及產業規劃，其中包括喜羊羊、超級飛俠、貝肯熊在內的多個少兒IP大電影項目。奧飛娛樂強調，未來五年奧飛將進一步夯實全產業鏈平臺，加速佈局主題樂園和學前教育領域。
蔡東青卻對於新能源領域表現出更大的興趣，並謀劃在娛樂領域進行更大規模的撤退。他在去年9月末還出席了自己的新能源汽車能源服務商公司，奧動新能源與北汽新能源合作建設的第一座廣州純電動車換電站的啟用儀式。
換句話說，不管提振主公司業務，還是進入新領域，蔡東青都不想繼續在A站上消耗資金和精力了。
阿里首先對蔡東青即將出讓的A站控股權表達了興趣。從策略佈局的角度分析，在二次元領域，阿里還沒有一個合格的“代理人”，去對應來自騰訊的“二次元聯盟”的強勢擴張。
騰訊向來將文化娛樂作為重點佈局賽道，在2017年就出手34次，至少有9家屬於二次元領域，以內容製作為主。在平臺領域，在2016年被騰訊投資的B站3月29日已經在紐約納斯達克敲鐘上市。
如果再不迅速行動，阿里可能會在這一領域有可能完全失語。
阿里在二次元領域唯一已知的外部投資主體是武漢的動畫公司兩點十分。根據2018年3月31日更改的工商信息顯示，浙江東陽阿里巴巴影業有限公司在兩點十分佔股20%。而阿里也和兩點十分成立了一個小規模文化基金，參與二次元領域內的早期投資。
在這個階段，A站董事會中有兩派談判力量：一派是以個人身份持股的蔡東青（佔股54.77%）和蔡東青作為天使投資人投資過的中文在線（佔股13.51%）；另一派則是阿里（佔股13.23%），和一直與阿里站在統一戰線的阿里股東，軟銀中國（佔股12.98%）。其中，蔡東青、中文在線和阿里，都擁有一票否決權。
中文在線在2018年6月5日的公告中還提及，2016年11月，中文在線同意以2.5億元的價格認購A站13.51%的股權。截止至公告發布日，中文在線已經向A站支付投資預付款1.39億元。由於A站未能滿足中文在線投資A站的先決條件，中文在線未完全支付預訂全部的投資款。也就是說，A站之前至少出現了1.1億的資金缺口，生死懸於一線。
2017年底，阿里一度是蔡東青最現實的賣家。楊偉東和蔡東青都是談判場上的兩位強人，不會放過任何奪取主動權的機會。阿里甚至提出只願意以5億元以下的估值來收購蔡東青持有的股份。這和上一輪中文在線入股時的18.5億元人民幣估值相比，縮水了超過70%。
對於蔡東青而言，阿里這樣的報價可以說是趁火打劫。劍拔弩張之下，沒有人願意借出資金讓A站繳納服務器費用、發放員工工資。或者說，雙方都希望利用停服的緊迫性來讓促使對方儘快同意自己的方案。這是一種挑戰邊界的策略，因為一旦停服，A站本身的市場反應只會繼續下降。
身不由己
阿里給出低價是有理由的。2017年底的A站不算是一個特別誘人的目標。
但是很快，劉炎焱的構想就被A站內鬥所打斷。即使之後他就任CEO，A站還有更加緊急的事務需要他去處理——當時蔡東青已經開始對前主事者楊鑫淼系的員工進行大清洗。
劉炎焱或許是個優秀的內容運營者，A站備受讚譽的美編、體現精神氣質的首頁Banner都是他的手筆。但是，他在CEO這個職位上實在很難稱得上成功。A站員工透露很難在公司見到劉炎焱，許多重要的振興工作因為劉炎焱的不確定而難以推進。
2017年末，劉炎焱對阿里大文娛高層進行進行了幾次工作彙報，主題是關於A站的未來計劃。當時已經是A站生存告急的時刻，會議室裡聆聽他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掌握著生命線，但是，劉炎焱的彙報卻沒有讓阿里滿意。
實際上，從第一次對A站表達欣賞到2017年末已經過去將近三年時間，楊偉東的工作位置已經發生巨大改變，牽扯的利益和考慮的維度也不再一樣。
楊偉東目前擔任阿里大文娛輪值總裁兼優酷總裁，雖然在業務判斷上擁有重要話語權，但需要和班委相互協同進行工作。在關於未來的計劃並不能讓阿里感到滿意的情況下，為了降低公司的投資風險，在對方脫手的訴求比自身購入的需求更為緊迫的情況下，談判桌上的阿里團隊能夠採取的關鍵辦法就是儘量壓低A站的價格。這樣，在未來即使失敗，也在早期盡力減少了損失。
毫無疑問，楊偉東現在最迫切的任務是帶領優酷打一場勝仗，在正面戰場重奪優勢。在過去的第一季度，優酷選擇了和愛奇藝在街舞和機甲進行了幾場“同題競爭”。這是楊偉東進行主動出擊的“高位壓迫”戰術，這個源於足球賽事的術語代表著向對手實施有組織的圍搶、試圖破壞對手進攻線。
但是，“高位壓迫”也意味著全神貫注、注意力集中。面對已經擁有先發優勢的對手，如何找到對方遺漏的機會點、擊破對方的薄弱點，不容有其他雜務分心。
由於追求協同性，大文娛內部對於整合資源、讓資源在體系內各個部分流通的優先級，遠遠高於在垂直領域內獲得勝利。例如，優酷已經把《這就是街舞》裡包括Nikki在內的選手簽約在了大文娛體系內，藝人會“巡演、上優酷的節目，不管是劇、電影還是泛文化娛樂，進入整個體系”。
換句話說，如果說迫切性，二次元或者亞文化社區並不是阿里大文娛現在最當務之急的工作。
把鏡頭重新挪回到A站談判桌上。蔡東青堅決不願意賤賣自己的股權，阿里也不願意付出有風險的成本，談判只能陷入膠著。1月31日，A站即將停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大小小的圈子。2月2日上午10點半，A站主頁顯示無法訪問，阿里雲終究停止了對A站的服務。
由此，A站再次陷入了長達10天的停頓，阿里也最終放棄了控股A站。
兩強緊跟
2月12日，A站從外部借到了數千萬人民幣，網站得以重新上線，並趕在春節放假前發放被拖延了幾個月的員工薪資，可以過一個平穩的春節。
傳言在當時就已經在A站內部開始瀰漫，救濟者正是一個人們之前未曾注意過的新入局者——快手。
根據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查詢獲得：在2月27日，由A站控股的子公司北京賽瑞思動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出質了孫公司遊藝星際（北京）科技有限公司的2560股權給北京快手科技有限公司；3月6日，廣州彈幕網絡科技有限公司（A站的運營主體公司）則出質了賽瑞思動的股權給快手。
在和阿里互相博弈時，A站也一直沒有放棄找到新股東的可能性。為A站和快手牽橋搭線的是二股東中文在線。停服前夕，雙方已經進行過基礎接觸，A站和快手高層在1月末-2月初開始直接接觸，後者明確表達了對A站的興趣，並開始推動相關流程。
快手尋求收購A站的一個主要可能是，從業務擴展的角度出發，快手需要一個自己的長視頻平臺。根據Questmobile的數據，近三個月來，快手的DAU保持在了1億左右，最高峰值達到1.2億，但在去年，快手日活增長超過6000萬。在單一平臺上，快手或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瓶頸。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A站天然能夠吸引和快手不一樣的用戶。A站與快手的用戶重合比例極低，根據極光大數據的5月數據統計顯示，快手用戶中，只有0.3%的用戶也同時安裝了AcFun。但和快手相比，A站在一線城市的用戶佔比達到了20.04%，而快手在三線城市及以下地區的用戶佔比超過60%。
幾乎同時，今日頭條也看到進入的機會。僅比快手慢了半個月左右，今日頭條在春節前後也加入到了關於收購A站的談判中。3月中旬，今日頭條展開對A站推進相關具體流程。
不過，一向果斷的張一鳴此時傳達出來的態度相對猶豫。對於已經擁有西瓜視頻的今日頭條來說，A站的價值和地位需要別樣的考量，而這種考量重點不在二次元內容。
實際上，就在這個時期，今日頭條非常明顯地在二次元領域開展工作。2018年2月，今日頭條收購了二次元社區平臺“半次元”、3月入股動畫公司“聲影動漫”。還有消息表明，今日頭條和奧飛圍繞有妖氣進行了一定接觸。
從以往案例中顯示出來的是，今日頭條所展現的投資風格十分果決，投資節奏也非常迅速，面對需要投資、甚至收購的企業，通常不會有太多的猶豫，但是這種風格在A站中相對保守。
今日頭條和快手已在短視頻領域展開激烈的競爭。根據Questmobile的《2018中國移動互聯網春季報告》，在2018年3月，快手的月活用戶規模為2.3億。而頭條系視頻產品的月活用戶規模分別為：抖音1.2億領跑，火山小視頻和西瓜視頻均為1.1億。
作為兩家業務還在快速增長期、探索自身邊界的公司，今日頭條和快手的投資更多是出於補充自身業務、發展壯大的目的，而快手在“裂變”方面的壓力顯然更大。
今日頭條已經通過剝離和獨立原有頻道（比如懂車帝）、收購（比如半次元）和以視頻社區為核心開發全新產品（比如抖音、火山小視頻和西瓜視頻）等方式行之有效地建立了自己的互聯網產品矩陣。
相比之下，除了剛剛宣佈的A站以外，快手旗下的互聯網產品只有快手app和今年春節推出的快手電丸（快手小遊戲），以及知名度不高的剪輯工具應用快影。
在投資上，快手也沒有展開密集的步伐。目前已經被公佈的快手的投資是新三板公司創動空間，主要經營偶像娛樂業務。5月4日，創動空間發佈了新的股票發行方案，快手以“保本買賣”的方式入股，投資3000萬，成為創動空間的第三大股東。
創動空間的發行方案表明，在資金募集完成以後，將會被投入到線下演藝項目、藝人商業管理和MCN業務，以及開放式的線上粉絲管理平臺，與快手的業務有更為明顯的聯繫。
同時，快手和騰訊的關係極為密切，在投資業務上也多有交流與配合。快手最新一輪的融資金額為10億美金，上一輪領投的騰訊繼續進行跟投，並保證投票權不被稀釋。
防禦和短視
這次收購A站的獨特性在於，從未有一家如此估值的公司能夠引起這麼多明星公司的興趣。
從事實出發，被快手收購對A站而言毫無疑問是一個利好消息：在被收購以後，A站終於擺脫了錯綜複雜的資本關係，得以重新梳理更有利於A站發展的股權關係。同時，快手或許也是A站成立歷史上或許最懂互聯網的控股股東。
這是互聯網巨頭競爭白熱化背景下誕生的故事：當A站本身的商業價值開始消退，由於其在新內容領域中具有獨特的卡位價值和不太高的估值，才能吸引付得起價錢、不追求中短期回報、擴張屬性極強的互聯網公司加入，參與競標。
客觀而言，蔡東青的談判策略和商業風格也助燃了這場價高者得的爭奪。
二次元人群所對應的年輕群體在互聯網行業的獨特意義不必多言。在B站發佈招股書時，裡面講述的就是“Z世代”的故事，提到B站87.1%的用戶出生於1990-2009年。他們對於虛擬產品、文化產品、帶有更多精神標籤意義產品的消費熱情，遠遠高於比他們更為年長的用戶。
最新數據顯示，上市時每股發行價為11.50美元的B站股票現在已經漲到了每股16.43美元，B站市值在2個多月的時間裡從32億美元上漲到了接近46億美元。
從互聯網時代成長起來、樂於消費數字內容的這個人群，也是騰訊必須牢牢把握的用戶。目前，在二次元領域，騰訊已經投資了22家公司。單在2017年1月-7月期間，騰訊就集中投資了12家動畫、漫畫公司。
如果將和騰訊擁有資本關係或直屬關係的B站、騰訊動漫、繪夢動畫等在二次元細分領域的頭部公司視為一個統一而鬆散的聯盟，那麼在快手收購A站之後，這個聯盟將會在二次元乃至亞文化領域獲得極大的優勢。
第一個是能夠絕對領先和壓制對手。今日頭條和騰訊直接競爭中，投資趣頭條、推出微視，都是騰訊一系列點對點型的攻防手段。而今日頭條二次元和長視頻領域依然缺少旗艦平臺。
目前來看，半次元暫時承擔二次元領域的任務。從3月末開始全網獨播日本經典IP的重製動畫《銀河英雄傳說》，但多少顯得有些倉促，當時甚至還沒來得及上線彈幕功能。西瓜視頻也在醞釀新的動作，今日頭條如何裂變或者投資一個長視頻平臺還需要實踐。
其次是，即使騰訊已經投資了視頻平臺型公司B站，但根據B站招股書顯示，騰訊佔股5%，對B站的控制權有限。在騰訊本身也非常注重二次元內容投資和騰訊視頻在動畫領域愈加重視的同時，在有關部門加強監管的情況下，快手能夠以合理的價格再投資一個可控度更高的二次元垂直視頻社區，對於騰訊而言也是不壞的選擇。
在今天的中國，這兩家巨頭幾乎在每一個商業領域都存在競爭關係，單馬化騰自己在去年年底的統計，就有包括金融、支付、雲計算、共享單車、零售、O2O在內的十幾個行業。在發生難以避免的衝突時，他們要麼打響“代理人戰爭”，要麼自己下場，親自正面交鋒。
今年4月末，一些媒體曾經傳出阿里有可能投資今日頭條的消息。但阿里巴巴市場公關委員會主席王帥對這條消息進行了否認，同時強調今日頭條是阿里很好的合作伙伴，也是很多人研究、學習討論的熱點和對象。
不過，也有言論認為，阿里與頭條建立友好關係只是一次技術性的互相合作，而對頭條的戰略“綏靖”依然有一定危險。畢竟，張一鳴強硬的商業意志在和騰訊正在進行的對抗中又一次得到體現。長期看，“不願做騰訊員工”的今日頭條和阿里之間的相處模式還是未知數。
搶奪A站只是一個有著典型性的案例，小範圍的“戰爭”正在中國互聯網世界密集發生。每一次衝突、每一次選擇，既定義了他們自身，也同樣在每一個角落深刻影響了中國的商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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