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美容的騙錢伎倆

免費美容的騙錢伎倆

2012年,我差點結了婚,可由於女友家要的彩禮太高,女友又全聽她父母的,我年輕氣盛,賭氣分了手。那時的我尚無一技之長,薪資低薄、勉強溫飽,只能極不情願地隨父親進了建築工地,做了瓦匠學徒。

春節,我見到了兩年未謀面的平哥。他是我大姐夫的弟弟,我差點沒認出來。

平哥前些年一直沒有固定工作,跑過大貨,學過廚子,進廠打過工,開過小賣部,但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點錢就花天酒地,結婚一年後老婆就跑了,後來也一直未娶。有段時間因為賭博輸錢,跑外地躲了一陣,還是家裡給他填了賭債的爛賬。他窮困潦倒時還打電話給我借了幾百塊錢,到今天都沒還,礙於親戚關係,我也不好再提。

這次再見面,他卻一身名牌,腕錶、黃金項鍊、鉑金戒指,還新購置了一輛兩萬多的摩托車。

“平哥,混得不錯啊,兩年不見了吧,悶聲發大財啊!”我上前寒暄。

“哪裡發了啊,就掙了點小錢。”平哥遞過煙,40塊一包的黃鶴樓,在農村,有錢的老闆也不過抽這煙。

酒桌上,平哥唾沫橫飛地一通吹噓,說現在算是工作輕鬆、掙得也多,只需要動動嘴跟顧客溝通溝通,“這就是神仙做的事,我做一輩子都願意”。

以平哥的性格,一份工作能夠堅持做兩三年,的確算是個奇蹟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難道是……什麼違法的事?”

“媽的,違法的事我會做嗎?現在這個社會,得靠腦子賺錢。”平哥笑著罵道,指了指自己油光水滑的腦袋,“賺錢的路子多得很,只是你不知道。”

“是是是。”我自知自己是井底之蛙,2012年之前,我連湖北省都沒出過。

“我做的是銷售,銷售你知道嗎?什麼事都沒有銷售賺錢,只要你有能力!”

平哥拿出手機,翻出裡面的照片給我看,全是他去過的城市,對於沒有出過遠門的我,內心頓時無比嚮往,充滿羨慕。

“我們就是發發這種小卡片,跟顧客介紹產品,顧客感興趣了,就帶他到店裡,上了卡,你就拿提成。”平哥從手機裡翻出一張小卡片的照片,把我當作顧客,演示了整套髮卡的過程。

我聽著他的那套嫻熟而專業的說詞,一時間目瞪口呆,實在忍不住了,試探性地問:“平哥,這麼好的事,帶帶弟弟我啊?”

平哥看著我,明顯露出幾分謹慎的神色。半晌,才扔掉菸蒂,用腳狠狠地碾滅,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等我電話,我問問老闆。”

我想起前女友父母嫌貧愛富的嘴臉,再看著平哥那身土豪打扮,彷彿看到了自己即將鹹魚翻身的未來。

我們這兒的規矩向來是,元宵要舞獅上廟會,過完正月十五,人們才會出門打工。可平哥給我打電話,要我初十就跟他動身。想著這或許就是改變我一生命運的轉折點,我苦口婆心地說服了家人。父母見我是跟著平哥,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但我已經26歲了,不算小了,還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平哥給我說,美容行業是暴利,現在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光女人愛美,男人也開始懂得保養了。我們主要就是做男性美容,男人們辦卡,更捨得花錢,一辦就是幾千塊,“一天搞一張卡,你得在工地搬多少磚?”

“男性美容”對我還是聞所未聞,我想——這就是一個新興行業啊!不禁由衷欽佩起老闆的經商頭腦,對平哥說:“等套路學會了,掙到錢了,我們也合夥在縣城開一家。”

平哥說:“幹我們這行,全國各地到處跑。哪裡市場好做,老闆就去哪裡開店,錢也掙了,還免費旅遊了一趟,你以後就再也不想幹其它的事了。”

於是我愉快地踏上了去往重慶的火車。

2

這是我第一次來重慶。第一天,平哥就帶我去吃火鍋,舌尖上那種麻辣鮮香的味道,真是令人無比暢爽。

休息了一天,平哥就帶我去了店裡。店就開在沙坪壩步行街的一個背巷裡,招牌上寫著“蘭芳美容美體SPA生活館”,跟我見過的路邊小巷的足浴按摩店一樣,甚至我們縣城一些檔次高的理髮店,都比它裝修精緻。我有些失望。

店裡有5個男同事:脖子上戴著一串佛珠的阿坤,湖北孝感人;個子1米9的哈利,來自河南;一個湖南的小子長得比宋小寶還黑,就叫黑子;還有一對陝西親兄弟,哥哥大偉40多歲,是店裡年紀最大的,弟弟小偉,長得很帥氣。

平哥私底下囑咐過我,店裡的“美容師”和“經理”都是沾親帶故的:“這麼賺錢的事,我有老婆,也要她來做美容師。”

4個美容師裡,梅梅是黑子的老婆,大餘是大偉的老婆,哈利的女朋友、阿坤的表妹也都在。還有一個壓貨經理是大偉的親妹妹,大家叫她葉姐,30多歲,打扮得很時尚,她的老公則在另一家店當後勤經理。

末了,平哥又補充一句:“你也起個‘代號’,這個圈裡都是用代號,對你有好處。”

我心裡有些疑惑,但一想,也罷了,每個圈子都有它的規矩吧。我母親姓萬,於是我給別人介紹自己時,就說自己叫“萬江”。

在美容店,除老闆外,由底層至高層的職務依次是:導購,美容師,店長,導購經理,壓貨經理,後勤經理。在我們店,大偉是後勤經理,平哥是導購經理,沒有店長,我來就是做導購。

導購沒有底薪,業績提成40%,工作就是在大街上把人忽悠到店子裡去。導購經理無底薪,也是髮卡拿提成,這個職位如同擺設,主要管理和監督一下導購,有名無實。

美容師底薪2500起(大餘底薪是3000,算是行業最高標準了),業績提成10%。他們負責將顧客作個初步分類,判斷能不能在他們身上宰到錢、大概能宰到多少錢,然後把信息轉告店長或壓貨經理。

壓貨經理底薪5000起,能力優秀者最高可拿到1萬(比如葉姐),總業績提成5%。被忽悠進店的顧客,最終能被宰多少錢,全在於壓貨經理那張殺人不見血的嘴巴。店長底薪3000,業績提成10%,就是給壓貨經理打個下手。

後勤經理不直接接觸“業務”,底薪2000,髮卡拿提成,一般是老闆的親信,負責財務、採購、員工考核之類的工作——最重要的工作是“危機公關”,處理各類突發事件。

我上班第一天,大偉和葉姐兄妹倆主持開了個簡單的會,叫導購“髮卡儘量低調”,不要跟顧客發生矛盾、不要扎堆;叫美容師“要會安撫顧客”,做完後記得電話回訪。

他倆給大家定了新的目標業績,由於我是新人,葉姐給我定的業績是1萬。

我心裡默默算了一下:每月做1萬,提成就能拿4000,我在建築工地天天不休息也拿不了這麼多——而那幾個老導購,都是2萬的目業績起步。這個行業的錢怎麼這麼好掙?如果不是看這裡的員工個個披金戴銀、拿著最新款的手機,我一定以為他們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最後,大偉高昂地說:“大家出來是為了掙錢,我們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多髮卡,多拉顧客,多做業績!老闆在這裡關係硬,大家可以放心大膽地幹!”

3

我們上班時間是上午10點鐘,到了店裡,我們導購就拿上小卡片,去不遠處的步行街廣場轉悠。第一次出來,平哥就讓我在旁邊看他們怎麼髮卡片:“就是那麼幾句詞,你把套路學會,自己放靈活,只要能把顧客拉到店裡,就OK了。”

大多數時候,大家圍在一起,抽著煙,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討論著哪個人有錢,哪個人看著老實,哪個人臉上有痘痘肯做保養,哪個人面相兇惡不能惹——一般,男的看起來過了30歲,就不用拉了,這些人見的世面多,不容易被忽悠,尤其是結了婚生了子後,大都不太注重個人形象,而女人只要是成年的,則大小通吃。

不一會兒,店裡的幾個床位就都有了顧客,還有人在排隊,通常這個時候,導購就需要暫停髮卡,可以去逛逛旁邊的店鋪,跟裡面的女員工聊聊天,或者直接去電玩室打一會兒遊戲,等床位空了再上街拉人。

我還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熟悉說辭,一直都沒有叫到人。一個上午,平哥髮卡溝通好了幾個顧客,然後讓我帶他們去店裡,這樣顧客出了錢,也算有我一份,兩個人平分。這樣相互配合,叫“擦皮鞋”。大家誰都不知道這個顧客進店會不會出錢“上卡”,完全是靠運氣,也是為了轉運。

他們的套路我已經很清楚了,就是騙顧客說新店開業,或者店裡做活動,產品新上市做推廣,然後忽悠顧客拿上我們發給他的卡片,進店免費領取“體驗裝”,還可以“當場免費體驗效果”。卡片上註明是“體驗券”或“贈券”,並註明一人只能領一次,後面還印著各種理療項目:控油祛痘、祛斑祛痣、黑頭粉刺、肌膚暗黃……

如果顧客還是不感興趣,導購通常還會開啟裝可憐模式:“我們都是出來打工的,都不容易,還請支持一下我們的工作”,“進去免費領取一份,讓我也有個名額嘛,我們發傳單,一個顧客才提成1塊錢……”

總之就如平哥跟我說的一樣,把人拉進去就是本事,能掙到錢是目的。

可這不就是騙?

過了幾天,我把平哥拉到一邊,告訴他覺得自己實在無法融入到他們的那種氛圍之中,想回家了。

平哥沒想到我會打退堂鼓:“你現在回去幹嘛,又去工地搬磚?”

“我覺得我不適合幹這一行。”

“因為是騙人?還是你內心感覺愧疚?”沒想到平哥那麼直截了當。“去年,你在江夏那個工地,辛苦幹了3個月,到現在工錢還拖欠著;你擺地攤那會兒,有人吃你的黑,我剛擺平,城管就去了;就說我們剛來時在火車站,吃碗4塊的麵條要你20——你覺得他們會愧疚嗎?我們這些沉浮在社會底層的人,無非就是混口飯吃。”

我無言以對。

“你自己考慮好,要回去我絕不留你。”平哥對我說,“這行沒有關係,也是開不起來的。你要想做,就安心搞,有什麼事老闆會搞定。等賺了錢,再另謀出路也不遲。”

4

我最終還是留了下來,和同事們也熟悉了起來。

所有人裡面,我和黑子關係最好。黑子告訴我,店老闆也是湖北人,是他發小的一個親戚,大家都喊他李麗娜——“是男的,不到40歲,因為開的第一個店以‘麗娜’為名,後來圈內人就這麼喊了下來”。

髮卡這個模式,就是李老闆先做起來的,“這個圈裡,很少有不認識他的。他賺到了錢,肯花錢去公關,路子很廣,一般都不會出什麼事。”

免費美容的騙錢伎倆

李老闆的店遍佈全國,之前還來過重慶幾次,每次來都是開著豪車,帶著幾個跟班,走在中間,很有老大的派頭。“他經常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是,‘跟著我沒別的,就是做業績,賺錢。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鈔票就有多厚!’”。

有人天生就是吃導購這碗飯的。比如小偉,長得陽光帥氣,專挑年輕女孩髮卡。或者,他根本就不髮卡,拉著女孩就跟對方聊天,說自己是什麼皮膚顧問,在做一個市場調研的鬼話,油嘴滑舌把女孩逗得哈哈大笑,然後再抓住機會,遞上卡片,很多女孩就這樣被他搞定了。

阿坤也是個厲害角色,他高高的個子,蓄著馬尾,還有一撮鬍子,喜歡穿皮鞋西褲白襯衣,噴著古龍香水,手裡還拿串紫檀木的佛珠,很會討少婦的歡心。常常拉著一個嫂子,站在馬路邊就能聊半個小時,有時候還請對方去旁邊的小店點個咖啡。聊得差不多了,就帶人到店裡去。“這種女人有錢,生了孩子,也該保養,所以也容易‘出卡’”。

聽說阿坤此前的紀錄是一個月11萬的業績,光提成就拿了4萬4千塊。店裡規定,只要月業績超過3萬,提成就增加5個點。那個月他光工資就將近5萬塊,比我在建築工地上一年的收入還多。

“一旦市場亂了,業績低於2萬,他倆立即就會閃人。”平哥給我說的時候,也是一臉羨慕。

5

在重慶只過了3個月,市場就開始有些亂了。

步行街上連著開了兩三家類似的店面,放眼看去,到處都是導購,高峰的時候有30多個人。有的顧客逛完一條街,會被導購騷擾好幾次,經常來這逛街的,一看到我們髮卡,就遠遠地繞著走,跟見到瘟神一樣。

一天,平哥拉了一個臉上長著很多痘痘的男孩,讓我帶進店裡。路上交談中,得知他剛上大一,性格內向,老實憨厚。這是我們導購喜歡的類型,容易上當受騙。

在店裡排隊時,我倒了杯水給大學生。和很多顧客一樣,他還有些緊張害怕,不太願躺下。葉姐過來安撫他:“進去體驗一下嘛!又不會吃了你,長得比我高一個頭,我還怕你呢!臉上這麼長這些痘痘,平常是不是老吃辣的、熬夜玩遊戲啊?”

到大學生點點頭,她又繼續說:“你說你女朋友要是親你一下,到底是親你還是親你的痘痘呀。”

大學生的臉立刻紅了:“我還沒有女朋友。”

葉姐見機邊推著他進了房間邊說:“這麼帥沒有女朋友,我才不信,是不是花心故意說沒有?”然後門簾就拉上了,只聽見葉姐灌迷魂湯的聲音:“要不要姐姐幫你介紹一個,你看我們這個美容師這麼樣?”

我差點笑出聲來——大餘都40歲了,幸好戴了個口罩,看不全那張靠濃妝豔抹掩飾歲月的臉。

然後一切就按照老套路:在市場上散打來的霜,灌進同樣是在市場上買來的、帶著歐萊雅LOGO的小瓶子裡。大餘拿著,一邊聊天一邊往大學生臉上塗,塗了半邊臉,然後拿著鏡子給他看——兩邊的臉一“對比”,一邊暗沉一邊白皙光滑。大餘又拿出一個金屬小儀器,開始在大學生臉上按摩,一會兒白色就變黑了,“看看,你的皮膚多髒,排了這麼多毒素出來,難怪你長這麼多痘痘”。

大學生“哦”了一聲,大餘便繼續套路:“帥哥,現在女人出去找工作都要整一下容,你說你才這麼年輕,應該學會愛惜自己,男人更要懂得保養……”

見他沒有吱聲,大餘就繼續誘導:“今天你能來店裡,也算我們有緣,要不你在這裡辦個卡,我好好給你改善一下肌膚。”

這就是要錢了,大餘熟悉地告訴他:“月卡600元,保養4次;季度卡1480元,保養12次;我們還有數碼E光儀器祛痘……”

大學生聽完立馬要擦掉,說不體驗了。大餘便用專業的語氣說:“不能這樣擦掉,要用藥水,不然肌膚會受影響。輕微的會過敏,嚴重的會爛掉……”

大學生被連哄帶嚇的,就懵了,“那就用藥水吧”。一問,洗個臉的藥水得200塊錢。

店裡床位都滿了,我也就沒有出去。在前臺登記好我和平哥的名字,還有美容師大餘,翻看今天的業績——這才剛開張沒一會兒,阿坤的名字後面就寫著“2800”,不知又是哪位傻女人被騙了。

突然,我聽到大學生拉著嗓子喊了起來,像是跟大餘吵起來了。葉姐瞬間從一個小房間走到前臺,把音樂的聲音調大,又走進房間——這時,就是壓貨經理需要用自己的能力,解決這場衝突的時候了。

“這裡面有儀器,電話會有輻射,不能打電話。”葉姐的聲音從門簾裡傳出來,“沒帶錢沒事兒的,姐姐送你一次保養。你說你這個帥哥啊,我們都是專業的老師,幫你檢測皮膚問題,你不感謝我們,還發脾氣,你說哪有女孩敢喜歡你?”

“你們不是說免費嗎?怎麼又收錢?”大學生很激動。

我看到大餘轉身出來,拿了個小瓶子裝了溫水進去——那就是“200塊的藥水”。

“你這邊臉沒用我們產品吧,看看我們這個產品,專業祛痘的,我給你免費體驗一下,塗一點在痘痘上,兩三分鐘你就會感覺有些疼痛,這就是裡面的膠原蛋白滲透進去,破壞痘痘的生長組織了……疼了吧?”

“疼,疼……”

又白帶了一個人,我心裡想,轉身回了步行街。

沒想到不到20分種,店裡就給我打電話,說大學生出了卡,要我去銀行取錢——那幾天店裡POS機壞了,密碼和取款數目由壓貨經理跟顧客溝通好,誰的顧客誰負責去取款。

大學生前前後後共出了8000塊錢,我跑ATM機3次,是那天店裡最大的卡。我專門給大餘和葉姐買了奶茶感謝她們:“你們真是少男殺手,大嫂能吹成少女,少男能吹成人妖,母豬在你們嘴裡都能上樹。”

葉姐笑著打我:“那傢伙就是活該,非要老孃用辣椒膏,才肯出錢消災!”

6

沒想到,剛過3天,那個大學生就又來了,臉上還留著上一次結的痂。

大學生不是一個人來的,背後跟了足有六七個人,還有派出所的民警,進門就嚷嚷著要抓人。大偉嚇壞了,立馬上前協調,但也無濟於事,大偉立刻跟老闆打電話報信,沒多久,就當場被控制了。

店裡的3個美容師和葉姐都被派出所帶走了,還有剛帶人到店裡的大偉和黑子。我、平哥、小偉和哈利在外面,僥倖逃脫,梅梅去上廁所,也躲過一劫。

見我們出事後,旁邊的幾家美容店也趕緊關門歇業。大家雖然相互競爭,但是消息相通。我們剩下的幾個人宿舍都不敢回,在賓館連住了兩晚。

以往也有顧客察覺出了有貓膩上門來鬧過。老實一點的,店裡就理直氣壯地和人家對峙;稍微有點關係背景的,就退款息事寧人;偶爾遇到帶執法部門到店裡的,老闆也會立馬找關係。一般都能把事情擺平,花點錢,店照樣開門營業。

“沒多大事兒,之前在青島,把派出所長的兒子搞了,不就進去待了半個月,找關係拿了錢就放人。”哈利安慰我們說。

果然,第三天晚上,李老闆打來電話,安撫我們說已經叫人在走關係了:“你們先等著,搞定了通知你們上班。”

天一亮,李老闆的小舅子阿雄來賓館看我們,自信滿滿:“要相信我們的實力,這一行,出點兒事是正常的,哪一次都不是逢凶化吉?昨晚請了張所長吃飯唱歌,花了1萬多,紅包都包了5萬,他親口答應,這事他親自派人去辦。不出3天,事情就可以了結,你們這幾天好好玩玩,開業再通知大家。”

“對方是什麼關係?”

“聽李哥打聽的消息,說是那男孩舅舅在市委,不知道什麼職位……沒事兒,他們搜不出證據,也只能是個經濟糾紛,這我們見得多了。”

阿雄走後就再也沒來過,3天過去了,7天又過去了,直到李老闆的電話最後也關了機。

“不會事情真鬧大了吧?”小偉開始慌了,他的哥哥、嫂子和姐姐都進去了,而且時間這麼長,這是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

梅梅開始一個勁兒地哭,老公黑子進去了,她也不敢去看,那就是自投羅網——店裡登記的都是我們的代號,除非當場抓住,否則根本就不會牽扯到我們。

我中午買了飯,梅梅也不吃。我勸慰好久,梅梅才說:“萬一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才好。養孩子要錢……”

後來,梅梅委屈地說:“我和黑子是因為有孩子才結婚的,本來就沒錢,結婚都是借的賬。”

平哥悄悄告訴我,店裡以前也出過事,導購和美容師判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些人放出來,不來找李麗娜的麻煩嗎?”

“怎麼找?想賺錢,又不想承擔風險?”平哥說:“在這一行,就沒有人負責到底,各自賺錢,各安天命。”

阿坤和哈利兩人最先聯繫好了下家,當天晚上就走了。平哥也聯繫到了新地方,在海南的海口。梅梅留下來等黑子的結果。讓我驚訝的是,小偉竟然也聯繫了下家。

“留下來也沒用。”小偉似乎在解釋著什麼,“只有邊做邊打聽了。”

訂票的時候,我試探性地問平哥:“把梅梅也帶上吧,你不是說那邊缺美容師。”

“你要趁火打劫把她給泡了?”

“你想哪裡去了!”其實我也知道梅梅不會走,她只是謝過我,便不再說話。我相信梅梅是個好女人,黑子那麼窮,都願意嫁給他跟他同甘共苦,我就沒這麼好命。

只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這行本無人情在。

7

跟平哥到了海口之後,還是一樣上班髮卡,用同樣的套路,坑不同的人。認識了新的同事,一起抽菸,業績做得好時,一起在慶功宴上喝酒吹牛。

我忽悠顧客也遊刃有餘起來,重慶發生的事,好像從來都跟我沒有什麼關係。

平安無事地做了有一個多月,業績不錯,拿到了小1萬塊錢的工資。雖然不及那些資深導購的一半,但我已經很滿足了。

那時候,我真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幹下去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解放路邊認識了一位擺攤賣傘的大娘,竟然是老鄉。大娘年輕時來了海口,已經20多年沒回家了。我常找她聊天,還在手機上放武漢現在的圖片給她看,有一次看得她竟抹起了眼淚。

大娘的攤子上搭著賣些用鹽醃製過的水果,味道又鹹又酸又甜,她總給我吃,還不要我錢。看我們在大街上髮卡,她常對我說:“小萬,你們這行也挺辛苦,這熱的天,也在外面曬著,下雨也沒見你休息,這發廣告工資還好吧?”

我就用善意的謊言對大娘說:“還好,3、4千塊錢,拿提成的。”

“出門在外打工也不容易,你要多注意身體,晚上不要到處亂跑,這裡也挺亂的,那些青年人晚上總是在大街上拿著刀打架……”大娘絮絮叨叨囑咐我,像我媽電話時一樣。

大娘有個外甥女也在海南做電信客服,總是來給大娘送飯,一來二去,跟我也就熟悉了。那是一個非常漂亮乖巧的女孩,人很熱情,還當導遊帶我們去海邊玩過幾次,我們都喊她檳榔妹。

那天,我們幾個老導購剛好不在,檳榔妹給大娘送完飯,被店裡新來的導購阿賓攔住發了卡。等下班的時候,我才知道檳榔妹竟然在店裡出了7000塊錢的卡——我當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檳榔妹經常見我們在大街上拉人,應該知道我們的套路才是啊!我特意問了壓貨經理,還真是她。

隔天,店裡顧客帶滿了,我便跑到大娘的攤前,問說怎麼沒見檳榔妹。大娘笑嘻嘻地對我說:“我那外甥女,學人家臭美,跑去把臉上的痣給點了,還沒好。”

看到大娘天真的笑,我心裡一下就炸了:枉費大娘對我這麼關心,她外甥女被我們店給坑了,我卻無力阻止。

又過了幾天,我才見到檳榔妹。她臉上的結痂還沒完全好。我特意等其他導購都走了,才問她:“你臉上怎麼了。”

檳榔妹一副羞澀的樣子,半天才告訴我:“點了痣。”

“在我們店?”

“是啊。”檳榔妹恍然大悟,“原來你們是做美容的啊。那個經理說這顆痣擋住我的財運,還有姻緣。你還別說,我的確一直都不順。”

是專業毀你容的——我在心裡說。7000塊錢,大娘要賣多少水果、多少把傘才能賺回來?你在電信得接多少電話啊?

我決定幫助檳榔妹,我不想對不起大娘。

那晚,我專門去一個熟悉的小攤吃清補涼,等到沒什麼人的時候,我騙相熟的老闆娘說,我女朋友最近被騙了,希望老闆娘能幫我給她打個電話勸勸她。看老闆娘猶豫地樣子,我掏出了一張百元大鈔。

老闆娘執意推開錢,說誰沒遇到個事的時候,“7000塊啊!這些騙子怎麼這麼狠心!”

檳榔妹接了老闆娘的電話。我坐在旁邊,心撲通撲通地跳,一直四處看,生怕有同事來——要是這事被店裡知道了,我在這個圈就混不下去了。

我千恩萬謝地囑咐老闆娘,一定替我保密,不然“她會跟我分手”。老闆娘說:“你放心啦,這是做好事。”

8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都平靜如常。我心裡惴惴不安:如果大娘知道我們做的事情是騙人的,她會不會還待我如初?她會感到憤怒和失望嗎?而檳榔妹是在我們店被坑的,她一定恨死我們了吧?

第四天,檳榔妹終於來到我們店裡,帶了兩男一女,好像都是她親戚。我見他們進了店,趕緊從一旁溜了出去,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眼神。

隔了一天,我又在街上碰到了大娘。她專門把拉我到一邊,還特意警覺地看了看其他正在髮卡的導購,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小萬,不是大娘多管閒事,我看你心眼不錯,是個善良的人,你要知道,人再窮也不能丟了良心,沒有良心的人,是不會安生的。你還年輕,應該去好好奮鬥啊……”

我知道,大娘是知道了我們坑檳榔妹的事了,我看著她,恨不得能有個地縫讓我鑽進去。

檳榔妹最終退掉了6300塊錢,700算是給她“點痣”的費用。聽著結果,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如果沒有我們這些人,沒有這個灰暗的行業,有些傷痛本該永遠不會發生。我還記得在重慶,有個顧客出了1萬2的卡。他是做木匠的,回到家怎麼都算不清為什麼一下會花掉那麼多錢,結果乾活時一走神,中指不小心被劇斷了。美容師打電話回訪,被他臭罵了一頓。那個顧客,也沒再來過店裡。

還有一個19歲的女孩,辛苦在飯館打了幾年工,準備拿錢回家蓋房子。被拉到店裡後,我們總共騙了她3萬塊錢,還給她留了1萬4。出門時,她邊走邊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這些還只是我在不到一年的從業時間裡,經歷過的事情。

檳榔妹的事過後,沒幾天就到了月底。我拿了工資,買了回家的票,特意去跟大娘告別說我要回武漢了,大娘說有時間再來海口玩,去她們家吃飯。其它的事,她一概沒提。

我又最後一次去吃了清補涼,老闆娘還關心地問我女朋友的事解決了沒有,我點點頭說都解決好了,她說:“事情過去了,就好好過日子,爭取早點結婚。”

踏上火車的那一刻,我從心底感覺到無比輕鬆和快樂。我終於還是跟隨父親回到建築工地做泥瓦工,累是累,但如同大娘教誨,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踏實與安寧。

後記

後來聽平哥說,重慶那邊,當時被抓的幾個人都被判了刑。老闆和經理領導級別的,被判了5年,導購和美容師都是2年或3年。至於梅梅,我再也沒聽到過她的消息。

我很慶幸,自己逃過此劫,也很慶幸,自己迷途知返。

寫下這段經歷,只是希望更多的人能認識到這個行業的真實面目,避免上當受騙。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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