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上)韋力撰

關於莊子的生平,以《史記》記載最為翔實,但即便如此,與之相關的文字也不過二百多字: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蹠》《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這段話談到了莊子的籍貫以及名稱,和曾經擔任過的職務,然而卻沒有提到他的家庭出身。有些資料上稱莊子是沒落的貴族,但卻沒能舉出相應的證據來。《史記》的列傳中還提到了莊子所作幾篇著作的名稱,同時稱他的思想主張乃是老子觀念,並說他詆譭儒家,由此可以看出,司馬遷並不讚賞莊子的思想。但司馬遷又說,莊子文章所展現出來的文采特別漂亮,楚威王聽到莊子的名聲之後,花重金聘請他來做宰相,卻遭到了莊周的拒絕,他更願意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上)韋力撰

焦竑撰《莊子翼》八卷,明萬曆十六年王元貞刻本

《莊子·列禦寇》中有一段話記述了莊子在臨死之前跟弟子的對話: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

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這段對話表達出了莊子的人生觀,他反對厚葬,覺得死後可以將身體與天地融為一體。弟子們擔憂薄葬會讓鳥吃了他的身體,而莊子卻說,被天上的鳥吃,還是被地下的螻蟻吃,其實沒什麼區別,為什麼要厚此薄彼地做出選擇呢?即此可知,他的人生觀是何等豁達。

關於《莊子》的思想性,相關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在此不作評述,而本文所談,只是該書的文學性。如前所說,早在司馬遷的時代,《莊子》的文學性即受到了關注。到了魏晉時期,玄學大盛,使得莊子的思想受到了空前的關注,《宋書·謝靈運傳》中說:“有晉中興,玄風獨振。為學窮於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殫乎此。自建武暨乎義熙,歷載將百,雖綴響聯辭,波屬雲委,莫不寄言上德,託意玄珠,道麗之辭,無聞焉爾。”這段話中所說的“七篇”應該指的就是《莊子》中的內七篇,可見無論莊周的思想,還是他行文的風格,在魏晉時代都大為流行。到了唐代,陸德明在《經典釋文·莊子序錄》中也稱:“然莊生宏才命世,辭趣華深,正言若反,故莫能暢其弘致。後人增足,漸失其真。”

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上)韋力撰

《莊子通義》十卷,明嘉靖四十四年浩然齋刻三子通義本

其實,唐代文章大家韓愈和柳宗元的文風也都受過《莊子》的影響,雖然一個人的文風乃是多方面綜合而成者,但至少說明莊子的觀念構成了他們文風的一個組成部分。比如秦觀在《韓愈論》中說:“夫所謂文者,有論理之文,有論事之文,有敘事之文,有託詞之文,有成體之文……勾《列》《莊》之微,挾蘇、張之辯,摭班、馬之實,獵屈、宋之英,本之以《詩》《書》,折之以孔氏,此成體之文,韓愈之所作是也……杜氏、韓氏亦集詩文之大成者歟?”

秦觀在這裡列出了構成韓愈文風的不同側面,而這其中就包括了《莊子》。柳宗元的情況也同樣如此,柳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榖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柳宗元認為,文章的基礎還是由五經構成,這種構成方式可謂是文章的骨架,但文章同樣需要肌肉,所以要參考《孟子》《荀子》《莊子》《老子》等書,從這個角度來看,柳宗元認為《莊子》給他的借鑑,乃是那汪洋恣意的文風。

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上)韋力撰

《莊子郭注》十卷,明萬曆三十三年鄒之嶧刻本

唐代大詩人李白也同樣受《莊子》影響十分深刻,比如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太白詩以《莊》《騷》為大源。”從李白的作品來看,他在很多方面確實受到了《莊子》的影響,比如他在《上李邕》中稱:“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恆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顯然他的這幾句詩完全是出自《莊子·內篇·逍遙遊》。該文太過有名,我先引用其首段如下: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揹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讀罷可知,李白的這幾句詩,基本本自《逍遙遊》中的這一段話。李白還寫過一首《大鵬賦》,該賦中有這樣的句子:“南華老仙,發天機於漆園。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徵至怪於齊諧,談北溟之有魚,吾不知其幾千裡,其名曰鯤。化成大鵬,質凝胚渾……簸鴻蒙,扇雷霆,斗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怒無所搏,雄無所爭,固可想象其勢,彷彿其形。”而這幾句也同樣化用了《逍遙遊》中的字句。即此可見,《莊子》一書對這位大詩人有著何等深刻的影響。

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上)韋力撰

王先謙撰《莊子集解》八卷,清宣統元年思賢書局刻本

關於《莊子》在文學性上對後世的影響,蔡宗陽在其所著《莊子之文學》中說:“莊子文學不論內容、形式,對後世文學皆有直接或間接之影響。”關於《莊子》一書究竟影響到了哪些著名的文人,蔡宗陽在其專著中首先說到:“先就文學作品而言,陶淵明、李太白受莊子之影響,可謂至深極遠矣。如陶淵明之‘悠然見南山’,李太白之‘敬亭山獨坐’,皆具有朝徹境界。而‘朝徹’一語,見於《莊子·大宗師》篇,其言曰:‘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除了陶淵明、李白,還有哪些文人受到《莊子》文風的影響呢,蔡宗陽又在文中點出了一些名人名篇的間接來由:“又韓退之、柳宗元、蘇東坡之文,其得於莊子,亦不淺。如韓退之《答李翊書》,乃從《莊子·養生主篇》化出;《送高閒上人序》,乃得自《莊子·胠篋篇》;《原道》,亦多自《胠篋篇》脫化而來。又如柳宗元《永某氏之鼠》《蝜蝂傳》兩篇,蓋取意於《莊子·駢拇篇》;《郭橐駝傳》,蓋由《莊子·養生主篇》脫化而出。又如蘇東坡《喜兩亭記》,蓋取意於《莊子·大宗師篇》。莊文尚虛,而蘇東坡文亦善寫虛,如《凌虛臺記》《清風閣記》《超然亭記》前後《赤壁賦》等篇是也。”

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上)韋力撰

莊子撰《莊子南華真經》明閔氏刻朱墨套印本

為什麼《莊子》對後世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呢?為此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有著多處的論述,比如他認為:“莊子寓真於誕,寓實於玄,於此見寓言之妙。”看來,《莊子》中的寓言最受後世所喜,而前面所引的《逍遙遊》正是一篇著名的寓言故事。然而劉熙載又從寫作手法上對《逍遙遊》一文作出了分析:“莊子文法斷續之妙,如《逍遙遊》忽說鵬,忽說蜩與學鳩、斥鷃,是為斷;下乃接之曰‘此大小之辨也’,則上文之斷處皆續矣,而下文宋榮子、許由、接輿、惠子諸斷處,亦無不續矣。”

劉熙載的這句話恰好說明了莊周的寫作技巧:看似一文中不相關的段落,其實裡面有著內在的聯繫。同時,劉熙載也認為,該文除了結構上的巧妙,在用字上也十分精準:“文之神妙,莫過於能飛。《莊子》之言鵬曰‘怒而飛’,今觀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者。烏知非鵬之學為周耶?”劉熙載最讚賞文中的“怒而飛”三字,其實《逍遙遊》中的“飛”不止此一處,該文的第二個段落講述的也是大鵬的飛: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由此可知,莊周完全是通過一個神奇的故事來表達自己的思想。而他的這種行文方式,被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評價為:“(莊子)著書十餘萬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無事實,而其文則汪洋闢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

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上)韋力撰

莊子撰《南華真經》十卷,明嘉靖間翻刻嘉靖十二年顧春世德堂刻六子全書本

對於莊周這種神奇的想象力,王國維概括為:“這是南方人的偉大。”他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一文中稱:“然南方文學中,又非無詩歌的原質也。南人想象力之偉大豐富,勝於北人遠甚。彼等巧於比類,而善於滑稽;故言大則有若北溟之魚,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語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蟪蛄朝菌;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象,決不能於北方文學中發見之。故莊、列書中之部分,即謂之散文詩,無不可也。”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觀堂先生的偏見,他認定南人比北人的想象力要豐富得多。而後他舉出了莊子的這篇《逍遙遊》。他說《逍遙遊》內所講到的故事有著超級的想象力,而這種想象力是北方文學中難以看到,所以他直接稱,《莊子》和《列子》中的部分篇章可以直接視為散文詩。而王國維這段論述中所舉出的例子,也是《逍遙遊》中的一個段落: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在民國時代,對《莊子》的文學性給予最高誇讚者乃是聞一多。1929年,二卷九期的《新月》上發表了聞一多的《莊子》一文,到了1943年,他又在重慶《學術期刊》第三期上發表了《莊子內篇校釋》,而後他還寫過《莊子外篇校釋——駢拇》,即此可知,聞一多對莊子做過深入而系統的研究,也正因為如此,聞一多對莊子的才華表現出了特別的崇拜,他在自己寫的《莊子》一文中說:“南華的文辭是千真萬確的文學,人人都承認。可是《莊子》的文學價值還不只在文辭上。實在連他的哲學都不像尋常那一種矜嚴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皺眉頭、絞腦子的東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絕妙的詩。”聞一多的這段話是從哲學角度來看待《莊子》,但他又說,莊周的思想像一首絕妙的詩。

那麼哲學和文學究竟有沒有界限呢?聞一多接著說:“文學是要和哲學不分彼此,才莊嚴,才偉大。哲學的起點便是文學的核心。只有淺薄的、庸瑣的、渺小的文學,才專門注意花葉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寶貴的類似哲學的仁子。無論《莊子》的花葉已經夠美茂的了;即令他沒有發展到花葉,只他那簡單的幾顆仁子,給投在文學的園地上,便是莫大的貢獻,無量的功德。”

除了聞一多之外,郭沫若也對《莊子》的文學性給予了極高的誇讚,他在《莊子與魯迅》一文中說:“莊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確是一個特異的存在,他不僅是一位出類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拔萃的文學家……秦漢以來的一部中國文學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響之下發展……《莊子》這部書差不多是一部優美的寓言和故事集。他的寓言多是由他那蔥蘢的想象力所構造出來的。立意每異想天開,行文多鏗鏘有韻,漢代的辭賦分明導源於這兒,一般的散記文學也應該推他為鼻祖。”

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上)韋力撰

莊子撰《南華真經》八卷,明刻巾箱本

在這裡,郭沫若直稱莊周不僅僅是偉大的思想家,也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並且他認為,《莊子》中的一些篇章可以目之為散文的鼻祖。而熊鐵基在其主編的《中國莊學史》中也稱:“《莊子》之文屬於先秦諸子散文之一,由於它脫離了像《論語》那種語錄體的形式,而被譽為代表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

以上均是後世相關的文人和學者對《莊子》的評價,當然我的引用主要是從文學性角度而言,那麼莊周本人是否有過文論類的直接表達呢?張採民在其所著《〈莊子〉研究》一書中說:“這段文字可以說是莊子文學思想的基本綱領。”張先生的這句話乃是指《莊子·天下》中的一個段落:

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闢,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然而細讀這段話,其實其中只有兩句跟文學思想有著一定的關聯,“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可是對於以上的這段引文,張耿光在其譯註的《莊子全譯》一書中說:“本篇十分精妙,歷來評價很高,但不應視為莊子之作,而是莊派後學比較先秦諸家後概括而成,並且起到了全書後序的作用。”《莊子》分為內篇、外篇和雜篇三部分,按照慣常的認定,只有內篇是莊周本人所作,而以上的引文,則是出自《雜篇·天下》,故張耿光有此一說。雖然如此,但其仍然承認:“本篇文筆洗煉,結構嚴謹,對各家概括十分精當,加之所集錄、介紹的先秦學派,其著作多已亡佚,因此在中國古代學術史上具有極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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