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浙北的海派诸子(上)

文 /徐惠林

清末民初,上海取代苏州、扬州等地的重要商埠地位,一跃成为中国最繁荣的商业城市。由此,一些绘画高手也纷至沓来,“以砚田为生者,侨居卖画。”筚路蓝缕,他们大胆创新,很快便形成了继“扬州八怪”之后近代绘画史上最后一个画派——海上画派。他们活跃而富有生气,既继承传统,又贴近现实,作品中加入新兴时代商业性的市民趣味,成为中国古典绘画向现代绘画过渡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湖州艺术家与海派

“海上画派”能令世人刮目,首推任伯年、吴昌硕等人的崛起,以及任熊任薰两兄弟,虚谷,赵之谦及胡公寿、蒲华、钱慧安、吴友如等的“烘云托月”。海派画家的风格特点一为色彩运用,二为以书入画。他们擅将诗、书、画一体的文人画传统与民间美术传统相结合,描写民间喜闻乐见的题材,将明清以来的写意水墨与强烈的色彩融为一体,形成雅俗共赏的新画风。

与海派画家一样,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为分野,海派书法家也分“前海派”与“后海派”书家。“前海派”的书家身份较单一,卖字是其谋生的手段。海派代表书家除了早期吴昌硕等诸多大师、大家外,还有马公愚、沈尹默,潘学固及画家篆刻家中的擅书者吴湖帆、丰子恺、陆俨少、谢稚柳,等等。

从历史和文化的视角来看,太湖南岸、浙江最北的湖州与上海都同属一个文化区域——吴越文化交汇区。湖州在文化上很早就露出了兴盛的端倪。邱城和钱山漾等遗址出土的文物表明:至少在新石器时代湖州就已形成了“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地域文化特色。那时,上海曙光初露,而湖州与上海间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汇融合的鼎盛时期,则在清末上海开埠后。湖州文化得风气之先,较早地立足于上海。

迄今已有二千三百多年建城历史的湖州,以稻米、丝绸,竹茶及绵延的苕溪书写其古老的历史,柔美与婉约的文化。如果说中国的文化来自于中国的山水,那么,有典范之青山远水的湖州,其文艺的勃育、丰沛就自在情理之中,并且因此为中国古典艺术大家庭贡献出“清丽”“清远”等美学品格,以及“诠释”此品格的大量诗词与书画艺术品。晋室东移、宋室南渡,迁入此间的豪门大族陆续播下“高雅文化种子”,渐次累计成其人文之渊薮。数据表明,中国历史上,每一百位进士中就有一位是湖州人,每一百位状元中就有两位是湖州人。

雅艳缤纷、瑰丽多姿的湖州书画传统,非一朝一夕形成。富饶的风土孕育出代代书画才俊,同时也吸引诸多外来游宦寓客在此玉成,“开宗立派”人物纷出,由此,湖州常成为开时代新书风、新画风的滥觞之地。三国时的画家曹不兴,吸纳印度佛画方法,创出“曹衣带水”之风格。南朝梁代张僧繇,笔下“面短而艳”的丰腴仕女改观了早先风行的秀骨清像之造型模式,被后世称为“张家样”。另一位先行者姚最,所著《续画品录》成为绘画批评名典。“书圣”王羲之和儿子王献之,连带子孙王僧虔均曾做过湖州太守,直到隋代的七世孙智永和尚,也在湖州的永欣寺住了二十多年,并在那里抄写了千本《千字文》,完成他弘扬家学的使命。唐代颜真卿做过湖州刺史,一则有关湖州水灾的信札《湖州帖》流传至今。宋代苏轼与文同两位好友都与湖州关系紧密,是他们让“湖州竹派”载入中国文人画史册。与苏轼同为“宋四家”的米芾,在湖州留下了他的两幅经典名作《苕溪帖》《蜀素帖》。

南宋末到元朝初,湖州进入了文化的鼎盛期。光耀千古的大师赵孟頫的出现,成为标志性人物。赵孟頫之书、画、诗、乐等成就无需赘言,其“以书入画”“画贵有古意”等经典画论,不但接续了苏轼等开创的文人画,而且有了更深远的延拓。其妻管道升,子赵雍、赵奕,孙赵彦俊以及外孙王蒙,以及唐棣等诸多学子……“赵氏一门”以多方面的辉煌成就,筑起宏大的赵孟頫体系。赵孟頫老师钱选,终身不仕,流连太湖、浮玉山之间。这位“老做画师头雪白”的大家,将绘画本体语言发挥到极致。王蒙内在的笔墨精髓承继家学衣钵,而繁复的结构、变幻的皴法及画面传出的神秘气势都出自他的自创。到了清代中期,花鸟画家沈铨在雍正九年应邀率弟子到日本,掌画院,传画艺。日本弟子熊斐将其重写真写生、描写工整细致、赋色浓艳、题材吉祥的画风弘扬光大,形成以长崎为中心遍及全国的“南蘋画派”,成为影响日本画坛最深远的中国画家,被圆山应举誉为“舶来画家第一”……,一句“中国书画史,半部在湖州”,并非全然的妄言。

“遗落”浙北的海派诸子(上)

王一亭与吴昌硕(右)

在近现代,湖州涌现出了一大批在中国政治、经济、科教、文艺等领域内影响深远的杰出人物,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就书画家而言,湖州籍的吴昌硕、王一亭为“海上画派”领袖,金城是“北平广大教主”,一时间南北“照应”的湖州人成为了民国时期艺术家的代表;以湖商而兼具收藏大家的庞莱臣、刘承干、张石铭、蒋汝藻、周庆云、张叔驯等,他们以藏书、刊书、收藏文物,不遗余力接续民族传统,扬播中华文化。

湖州籍“前海派”的费丹旭与改琦开启了海派人物画的先河。费丹旭在道咸年间寓居沪上,以纤细精致、工整优雅的仕女人物画,受到海上艺术界和市民阶层的推崇。另一位“前海派”人物钱慧安,一说也是湖州人,他同以侍女人物画见长,深受费丹旭等人的影响。但真正奠定湖州人在海派艺术中举足轻重影响力的则是任伯年、吴昌硕、王一亭等先贤。山阴人任伯年是海派先驱之一。他与湖州的“联系”是其女婿湖州人氏吴少卿。吴少卿是当时上海成顺泰丝栈的大股东兼经理,甲午前后向丝厂发展,经营当时上海最大丝厂之一的瑞纶丝厂。另一位海派先驱吴昌硕,是地道的湖州安吉鄣吴人。吴昌硕名俊卿,字昌硕,号缶庐、老缶等。幼年时虽生活清苦但酷爱读书,喜欢书法篆刻。二十二岁考中秀才,却无意仕途,仍潜心艺术。有称他三十岁时,任伯年见到他的画,认为笔墨已很有功夫,拍案叫好。吴昌硕从篆刻书法入手,把金石篆籀笔法引入花鸟画中,形成“雄健古茂,盎然有金石气”的风格。吴昌硕在花鸟画的运笔、泼墨、着色等方面都作出了开拓,对后来的齐白石、潘天寿等人都产生过较大的影响。

吴昌硕是辛亥革命那一年定居上海的。经过数十载的艺术磨练,在湖州同乡兼好友王一亭的帮助下,晚年在上海登上了艺术峰巅,成为“海上画派”的领袖。而王一亭本人,除大画家身份外,儒商的他更是近代中国最大的艺术赞助人之一。他较早地把文人的书画雅集演变成大众化的书画展览,帮助推介吴昌硕、赵子云、徐小仓等,同时还发起成立了“上海书画研究会”和以湖州人为主的“清远艺社”等多个艺术团体。

诸多艺术史研究专家指出,海派早期美术教育的艺术地位和历史意义无疑是应当确认并加以研究的,它不仅打造了先进的教学理念和新型的办学模式,而且培养了卓越的师资和造就了优秀的人才,从而孕育了中国美术界的百年辉煌,并支撑起了数代大师之门。

“遗落”浙北的海派诸子(上)

1982年,上海艺专校友会浙江分会校友合影

研究中国近代美术史、教育史,上海美专、新华艺专不能绕过。湖州人于此中贡献卓著。一九一二年,刘海粟等人创办中国近代最早的新型美术学校——上海图画专科学校,王一亭给以资助,并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以其在上海美术界享有的崇高声望及热心赞助的贡献,和康有为一起被上海美专董事会主席蔡元培聘为董事。同年,受“五四”运动的影响,王一亭以校董的身份支持上海美专招收了十一名插班女生,首倡男女同窗共读的教育新格局。从一九二七年春开始,王一亭以导师的身份每周到上海美专作绘画师范教学。一九三二年四月,美专设立附中,他被聘为董事会成员,以支持该校的教学。

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校址最初设在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南口,初始只设国画、西画、音乐、艺术教育四系,办学晚于上海美专,规模也没有上海美专大,但无论是学校设备、设施还是教员的水准,都在当时的上海首屈一指。一九二八年,该校迁至斜徐路改为新华艺术大学。一九二九年秋,正式改定为新华艺术专科学校。

新华艺专创建在上海,自然受到以吴昌硕等为代表的海派影响。而湖州人对于新华艺专的创建、吴昌硕弟子诸乐三兄弟俩在新华艺专等多所海上艺专的执教、传播,则强化了“海派”的影响,也凸显艺才辈出的湖州籍艺术家在此中的重要作用。同时,许多湖州学生进来求学,又续写了百年来湖州艺术家对海派的不懈贡献,一条艺术传承、演绎、发展脉络已清晰可见:湖州人参与树起“海派”旗帜——湖州人参与创办、执教“新华艺专”,而“新华艺专”又接受海派的直接影响。湖州的学子入学新华艺专,接受“同乡”前辈的教诲,又继续弘扬、发展“海派”艺术。在上海美专、新华艺专“创办”的不长的时间里,有多位湖州学子前往求学。就笔者所知,当年湖州本土求学于上海美专、新华艺专的艺术家有:潘韵、潘韫华、孙默岑、吴个钝、姜兆瑞、王秋野、叶小舫、凌虚诸公。(另据安吉梅溪乡间画者马震先生生前曾向笔者介绍,其绘画启蒙老师李长松,也曾于新华艺专求过学)

近代海派艺术的繁荣发展,除了教学、创作,也离不开结社、雅集、展览、市场销售等方式,这其中,湖州艺术家扮演了重要角色。上海滩最早的书画会(社),是清道光年间的“小蓬莱书画会”。一八三九年,江苏常熟人蒋宝龄邀约书画家在其居住的上海城隍庙南之小蓬莱进行艺术活动,由此得名,湖州画家费丹旭经常参加画会的雅集活动。其后,书画社(会)在上海滩澎湃潮涌,纷纷成立,最高峰时达一百五十余家。资料显示,湖州人参与创办的社团有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豫园书画善会、停云书画社、巽社、解衣社、中国画会、白社、百川书画会、清远艺社,等等;入会或参加雅集的湖州籍艺术家有费丹旭、钱慧安、吴昌硕、王一亭、诸闻韵、诸乐三、吴东迈、俞原、朱孝臧、钱病鹤等,其中王一亭发起成立或热心参与成为社(会)员、校董、委员的超过三十个。一九二五年十月,寓沪的王季欢(一八九八——一九三六)在上海发起成立以研讨金石书画为宗旨的“巽社”,其主编的《鼎脔》美术周刊,远销朝鲜、日本及东南亚地区。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六日,举办“巽社”同人书画展览会,中有齐璜、黄宾虹等人的作品。一九四〇年,湖州人沈田莘、吴东迈等发起成立清远艺社,诸多湖籍旅沪书画家如沈迈士、庞左玉等入会。抗战胜利后,各地书画家纷纷汇聚上海,入清远艺社人数急剧增加,但绝大部分为湖籍人士,社员包括陈其采、陈立夫、陆培之、沈迈士、孙骏卿、唐冠玉、吴登瀛、潘公展、包小蝶、吴仲熊、吴澡雪、庞左玉、李绘秋、王孙乐、汪仰真、张锐、张乃燕、刘旭沧,等等。

无论对于中国艺术发展史,还是在对现当代艺术的影响上,海派均为一个显著的山峰,湖州籍艺术家在山上创下了无限“风光”。二〇〇二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海上画派》一书有载“海上画派”画家二百四十二位,湖州籍占了十五分之一,其中有费丹旭、费以耕、钱慧安、吴昌硕、王震、俞原、诸闻韵、诸乐三、俞明、庞莱臣、吴东迈、陆伯龙、沈迈士、王秋野、庞左玉、俞子才等。这还不包括长期寓沪的沈尹默、黄西爽、王修、潘韵等湖州人。

湖州艺术家对海派书画艺术的重大贡献在哪里呢?笔者以为,是他们参与“创出”了海派,并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阐释”“图写”丰厚了海派。

解放后,由于费丹旭、钱慧安、吴昌硕、王一亭、俞明、钱病鹤、诸闻韵、诸乐三、沈尹默、沈迈士、费新我等因为生前创作与艺术活动、社会地位等,引得较大的“身前生后”名而为社会、艺术界较为熟知,但还有相当一批在办刊、教学、创作成就较卓绝者,因为英年早逝、身份地位不显等原因而不彰声名。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已渐被历史钩沉出来,日渐显出其特别的意义,这其中较为突出的有王修(季欢)、严麐(诵三)、潘韫华、叶振藩(小舫)等人。

“奇士”严诵三

吴昌硕在成为“海上画派”扛旗者前后,与诸多湖州家乡前辈和后来者都有交谊,其中知名者有施旭臣、吴山、杨见山、凌霞、张度、吴云、章紫伯、周陶斋、杨植之等。但有一位籍贯长兴,与其交厚的才俊却少被人提及。此人就是书画家兼工程师的严麐。

被“浙西三名士”之一王季欢誉为“奇士”者的严麐,出生于商人家庭,曾在一九〇五年考取光绪乙巳科秀才;全国废除科举制度后,又毅然只身负笈赴沪,学习外语和化工,创制了优质名牌腰园形兰花肥皂。他同时也是一位艺术家,在绘画、书法、诗词各方面都有相当造诣。在上海与诸多名家交谊,吴昌硕先生对其颇为推重,亲自为他订定书画润格。

乡邑臧巢父与严麐侄严济勲在一份联名纂写的《书画家严麐事略》中,有这样的介绍:“严麐(一八八五——一九二六),名玉麟,字诵三,亦署颂珊。一八八五年,出生于长兴县雉城镇仓前街一户商人家庭中。”诵三之父严仁嘉,生有三子。严诵三居长,依次为乐三和立三。

严诵三自幼投塾师徐紫墩门下,勤奋好学。一九〇五年二十岁时,严诵三考取了光绪乙巳科秀才。严诵三异于寻常的禀赋,年轻时便显现。此乙巳科考,卷子出的题为“弃邪说,弃鄙行,以承三圣者”。(题源出《孟子·腾文公下》)原文为“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谣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考试时,严诵三不拘泥守旧派以天下事物都不变的观点加以立论,而是按维新变法者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以及“变者,古今之公理”的观点,对时政策略,加以阐发。可以说,这篇文章之论述中心,对守旧派思想作了正面交锋。塾师徐紫墩闻此事后,大不以为然,立即去严家告知其父,认为诵三所写文章违反纲常礼教,非但没有阐释“息邪说”之本义,反而附和邪说,助其嚣嚣,是不会被录取的。但时代毕竟不同,“维新”之风劲吹其时,榜单揭晓,严诵三名列其上。

也就在同一年,全国废除了科举制度,推行学校教育。严诵三敏悟,感到自己新兴科学知识不足,仅凭秀才难于施展才能,便毅然只身负笈赴沪,学习外语和化工。当时中国新式工业还很落后,甚至连肥皂也不能自制。诵三在沪孜孜攻读外文、化工书籍,领会了制造肥皂的原料配方,被上海乐方肥皂厂聘为工程师,为该厂创制了优质名牌腰园形兰花肥皂。因为品质上乘,价格低廉,在当时的江浙一带市场上成为紧俏商品。

非同一般的是,严诵三不但努力攻读外文、化工书籍,而且爱好丹青。事实上,在到上海求学前,他在绘画、书法、诗词各方面都已有相当的功底。至沪后,与上海的“湖州老乡”吴昌硕结识。两人虽相差四十一岁,但交往频繁,很快成为莫逆之交。

长兴文史资料记述表明,当时每逢星期天,严诵三常去吴寓,与吴昌硕推敲绘事、探讨技法、交流心得,此后其对书画愈钻愈精。

“遗落”浙北的海派诸子(上)

严诵三画作之一

严诵三工花卉,以青藤(徐渭)、南田(恽寿平)为主体,参与石涛(朱若极)、复堂(李鱓)诸大名家画派,广收博采,加以融会贯通。同时吸收西洋画注意受光面的特点。因而他画的花卉或翎毛,都能光彩夺目,栩栩如生。他尤擅长写意花卉,兼工虫鱼。笔法劲健,设色清新,气派豪放,具有清逸冷俊、潇洒不俗的风格。

严诵三书法,取自汉隶、北魏,加以融化,自成一体,别有风趣。同时亦善诗文,几乎每画必题自作之诗。在留存至今的一幅赠三弟立三的立轴上,画面半堵土墙外有蔷薇满架,墙根月季盛开。整幅画面,鲜花朵朵,春意盎然。其题诗云:“紫苞红刺玉纤纤,甘露收香入翠奁。何处南风开满架,绿荫庭院水晶帘。”诗扣画意,沁人心脾。以目前能见到的严诵三作品来看,书画的金石味颇足。同乡的“浙西三名士”之一的王季欢,在严诵三去世后,于沪上自己所办的《鼎脔》美术周刊上撰文怀念。叙述其生平艺术有这样的话:“弱冠游庠,既而游习,从程瑶笙学。工花卉,合陈白阳,李复堂为一家。足迹周者申崇川汉皋,隐寓士,固苕箬间,奇士也。诗书学缶老,仿佛似之。”文中提到的“缶老”即吴昌硕。

因书画水准较高,海内外人士其时慕名求画者也多。吴昌硕对严诵三很是推重,长兴文史记载,“亲自为其订定书画润格,每尺拾元,在当时润格中属高档级次,非一般书画润格所能比拟。”严诵三的同年同乡、金石书画家王砚农(一八八五——一九五五)所述,严诵三其时用印“诵三画记”“诵三印”“严麐”“罨画溪边渔隐”等,多为吴昌硕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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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诵三画作之二

严诵三的作品,也深受同里人的喜爱。“浙西三名士”诗人朱景庐看了他的《梅竹石》画后,叹为观止,《题同里严子颂珊梅竹石》七绝两首。诗云:“记得岁寒结比邻,无端画谱又翻新;苍松今已成龙去,片石应看作替人。”“无言相对倚阑干,骨相清奇本一般;眼见雪霜摧百卉,岭头消息总平安。”资料表明,严诵三回长兴省亲,常与同科秀才胡绍瑗及书画爱好者如王砚农、许梦熊、冯润身、李菊人、朱景庐等切磋交游,一起作画。

诵三是个非常讲求情义之人。友人汪麟黻,有文才,性情耿直,不善奉承。去外县任县府秘书三月,即遭辞退返里。诵三对其深表同情,在赠汪麟黻的《雁来红》画幅上题诗云:“寂寞空庭长绿苔,墙根又见楚花开。一官三月人归去,万紫千红雁带来。霜落不曾寒水国,月明何以冷瑶台。蓬蒿满目秋如许,白露瀼瀼暗作堆。”“雁来红”一名老少年,又名后庭花。诗中最后两句有寓“蒿目时艰”之慨。王季欢在回忆他与严诵三的交往中说:“与余为同乡,颇相契。”“前年余返长,君亦已回归养。把盏言欢,事犹如昨。”王季欢还说,“昔君曾作岁朝清供贻余。京寓渐圯,书亦险毁。物之存岂固有数欤? ”

可叹天妒英才,严诵三不到四十周岁就“遽而殂谢”。一九二六年,诵三病故,只剩遗墨十八幅给他的三弟立三,立三故后,由立三之子严济勲收藏。但很不幸,这些作品“文革”中大都被毁。其亲笔所写《蕉雨轩随记》《蕉雨轩诗稿》两本稿件亦已失去。有记述,现在幸存者,只在一本拓本碑帖后面尚遗留着诵三的亲笔书跋。其三弟立三之《蔷薇图》轴中尚有题跋一角。同邑已故汪难知(汪麟黻之弟)处有诵三先生早期作品《雁来红》图轴一幅,尚可睹其书画之真迹。

近年来,互联网的“互联互通”、图书馆的“开门办馆”为钩沉地方文献提供了一大便利。一些地方人士如长兴周凤平等也通过不同渠道,搜集严诵三遗珍。目前网上所见严诵三画作,“大多与吴昌硕同时钤印,或同时署名,或合作,可见其画其谊。”

二〇一〇年四月,一篇刊于《历史文物》月刊的文章,提到严诵三当年在沪上,参加了著名的海上题襟馆画会雅集活动。文章写道:“四马路三山会馆隔壁海上题襟馆画会创设有年,久为名人荟萃之处。辛亥以还,萍踪星散,顿失旧观。今春同人等重行提倡公学,举吴昌硕为该会会长,哈少甫、王一亭为会董,吴待秋由京来沪,留驻会中。日来各书画名家如何诗荪 (孙)、黄旭初、商笙伯、程瑶笙、叶指发、沈墨仙、吴郯卿、伊峻斋、王梦白、王亦名、胡伯翔、严诵三、徐竹贤诸君常川到会,兴至挥毫,并由吴昌硕加以题句,悬挂四壁,任人登楼展览,不取分文,洵雅集也。”此从一个侧面旁证,严诵三在民国早期即与吴昌硕同游,共与绘事,参加雅集,且在当时圈内,俨然名家称谓。

前年十月下旬,笔者辗转联系到了严诵三三弟严立三之孙、画家严荣光,进一步探求严诵三的生前身后事。一九四三年出生的严荣光说,他“大爷爷”严诵三当年是得肺病而故去的,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或画像。“大爷爷”曾有一子,不幸年少时溺水而亡,夫人也很快离开人间。为延续长房香火,严荣光父亲、严诵三三弟之子严济勳“过继”其门下,所以“大爷爷”也成了自己的“祖父”。严荣光称,“文革”前,他们家有一个棺材样大小的柜子,里面全是画。明清古画、吴昌硕的画、严诵三的画,等等。“由于我自己那时不懂也不太喜好,‘文革’时我也参与销毁了。”

曾任长兴箬溪书画社社长的严济勳(一九二〇——一九九四),号梅翁,幼时曾观伯父严诵三作画,少时即喜丹青。湖州简易师范毕业的严济勳,一直在县里任教。他早年曾到上海拜谒吴昌硕“关门弟子”王个簃,与缶老长子吴东迈多有交谊,擅画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王砚农将保存的严诵三印章交给严济勲。严济勳故去后,析产时严荣光得严诵三故物有:画作两幅,印章一枚。严荣光说,还有一本严诵三抄录《兰亭集序》的书法册页,在他一个侄子那里。他还获知,长兴一位干部曾收藏有数幅严诵三的画,县某学校一位老师那里,也听闻有严诵三的作品。

“遗落”浙北的海派诸子(上)

严诵三画作之三

目前藏于严荣光的这两幅画,都作于一九二〇年秋。其中赠送同乡好友王砚农的一幅中,印为“严麐”“诵三画记”。此幅名为《故园风物动诗思》的画作上,多枝蜀葵插在了一只酒坛里。上款有:“老友砚农属画,诵三放胆为之并题二十字如次:「蜀葵红若锦,对景思苕溪,记得乌程酒,下时鸭掌肥」”“又日”,吃过早饭后他又补题了一首七言诗:“进又无能退又难,前途荆棘不堪看,吾家颇有荼蘼酒,归去秋风耐岁寒,流水桃花几度春,生涯久矣误儒巾。贫交此别无他赠,聊写葵花慰故人。”在另一幅名为《紫苞红刺玉纤纤》的画作上,题款“三弟立三属画,阿兄麐背临背诵徐崇嗣笔法”,时间注明为“时庚申秋月十八日”,即一九二〇年农历八月十八日。此画所钤两枚图章印文为“诵三印”“梅花楼主得意之作”。严荣光出示一枚称“传下来”的印章,印文为“家在江南鼋画溪”,言称为吴昌硕所刻。严荣光介绍说,当年“大爷爷”在上海,还与吴昌硕等共四人成立了一个书画社,取名“兰花”,与自己研创“兰花”肥皂同一名称。“四人作的画,多署吴昌硕的名款,也可以说是「代笔」。因为当时吴昌硕书画名气大。”笔者带着相机里在严荣光处拍得的严诵三遗作照片,返湖州后向市博物馆有关人士请教、探讨,均揣度两幅画应是严立三、王砚农当年结伴去上海看望严诵三时,严诵三创作而予的。结合一幅“为逸民道兄画”的《岁朝清供图》,湖州博物馆馆员、书画家钟文刚认为,严诵三“倾心于吴派艺术的作者中,属天趣早发者”。“从《故园风物动诗思》画作来看,主要师承吴昌硕风格,由用笔爽劲而言,则近乎王一亭趣味,惜英年早逝,是为憾事。”

遗憾中值得宽慰的是,喜爱音乐、早年“从边上看父亲他们作画”的严荣光,退休后,拿起画笔泼墨挥毫,大幅山水每每让同道惊叹他“体内的绘画基因「复活」”,并也为北京的一些爱好者订制。从严诵三到严济勳再到严荣光,真可谓“翰华墨香风雅三代”。

“美专女生”潘韫华

潘家是湖州的望族。“千古治黄第一人”明朝水利学家潘季驯即是潘氏先祖。

在海派“遗落”浙北的艺术家中,潘韫华(一九〇六——二〇〇三)是突出的一位,出生名门,到上海美专接受过现代美术教育,著名的“白社”国画研究会成员……

潘韫华的父亲潘澄鉴,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为同盟会创始会员之一。革命成功后,从事水利事业,曾任浙江省议会议员,浙西水利议事会正会长,江浙水利联合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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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韫华四姐妹与母亲

潘韫华,一九〇六年生,又作愠华,浙江吴兴(今湖州)人。有四兄弟九姐妹,是姐妹中的老三。其亲属提供的简历是:一九二四——一九二六年在杭州省立高中第一届高中艺术科学习;一九二七——一九三〇年,杭州西湖艺术学校(二年肄业);一九三〇——一九三三年任吴兴县立女子中学美术、音乐、劳作老师。一九三四——一九三五年,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继续深造,正科毕业。一份“上海美专档案”记载:“读书登记时的家庭住址为浙江吴兴黄沙路二十二号。一九三四年八月,考入上海美专中国画系,旋即转入艺教系图工组学习。一九三五年六月,于上海美专新制第十六届艺教系图工组毕业。”

同乡也是老师的诸闻韵先生,曾特别在美专毕业纪念刊上为潘氏亲撰小传:“愠华秉性纯穆,负志高迈,自幼爱好艺术,于中西绘画及音乐无不娴习,民国十七年卒业前浙江省立一中工部高中艺术科。累科杭湖小学艺术教师,顾犹不自厌,复肄业杭州国立艺专。民二十三年春转入本校国画系,绘事之余并肆力于篆刻书法诗词题跋等科,造诣日进,兹届学成离校,吾愿其所处益优,所学愈粹而终棹于艺河也。(廿四年夏汶隐)”

上海美专可谓中国现代第一所私立美术学校。一九一二年十一月,由乌始光、张聿光、刘海粟等创办,名上海美术学院。一九一六年,称上海图画美术学校。第二年组织校董会,聘请蔡元培、梁启超、王震、沈恩孚、黄炎培等为校董。一九三〇年,定名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简称“上海美专”。美专深受蔡元培关于美育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主张的影响,其办学宗旨言:“我们要发展东方固有的艺术,研究西方艺术的蕴奥;我们要在残酷无情、干燥枯寂的社会里,尽宣传艺术的责任,并谋中华艺术的复兴;我们原没有什么学问,我们却自信有研究和宣传的诚心。”学校尤在引鉴西方教育方式、教授西画方面成绩显著,且注重师法自然,尊重学生艺术个性,提倡艺术风格之多样化。许多爱好艺术的年轻人,带着对现代生活之自由与创造的渴望,前往求学。长期担任美专校长的刘海粟后来破天荒地开设了人体写生课,从最初的男模特儿到一九二〇年裸体少女第一次在画室出现,受到了社会舆论的众多非议,甚至引发激烈斗争。最后学校虽取得胜利并坚持了下来,但其影响仍在更远的小城市波及。到潘韫华就读美专时,学校仍遭到封建守旧派的恶意攻击。期间父亲潘澄鉴执意要潘韫华弃学回湖,在规劝无效的情况下,家里断了她的生活费与学费,但潘韫华毅然“不回头”,痴心艺术,热爱绘画,开始勤工俭学,一边去务本女中、爱群女中等学校兼课,一边继续学习。

“遗落”浙北的海派诸子(上)

诸闻韵创办的“白社”成员旧影

民国二十三年,潘韫华与潘天寿、诸乐三、姜丹书、朱屺瞻等一同加入由国画家、现代美术教育先驱之一诸闻韵先生等人创办的艺术团体“白社”。

“白社”国画研究会着眼于学术。一九三二年成立时,有成员诸闻韵、潘天寿、吴茀之、张书旂、张振铎共五位,分别为上海美专、杭州艺专、中央大学艺术系及新华艺专的教师,该社至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结束活动。“白社”前后共十位成员,大家志同道合,画风相近。重书画创作,又重画论、画史、金石书法、诗文研究。他们努力继承文人画的优秀传统,主张以“扬州画派”的革新精神从事中国画创作。各人修养都不错,又十分注意独创性,创自己的风格。资料表明,“白社”成员“当时在社会上也许名气不算大,但其相当务实”,一个例子是,大家定期研讨画艺,观摩作品,每年每人交精品二十幅,既努力国画创作又选定课题研究,定期交研究成果,每个人的积极性几乎发挥到极致。

在潘韫华的艺路探寻中,得到诸闻韵先生器重,影响颇大。安吉诸氏,系鹤鹿溪村名门望族,名人迭出,有近代国画家诸闻韵,浙北诗人诸文艺,浙派书画家诸乐三、诸涵父子等文艺界名士。诸闻韵(一八九五——一九三九),字汶隐,毕业于上海美专,后留校出任中国画系主任教授。

诸闻韵是吴昌硕的表侄孙,早年居于上海,在吴昌硕家任家庭教师,与弟诸乐三均为缶老的嫡传弟子。一九三二年组织“白社”时,被公推为社长。抗日战争开始,艺专内迁,诸闻韵抱病辗转于长沙、沅陵、贵阳道上,劳顿成疾,于兵荒马乱中逝世,年仅四十五岁。

“遗落”浙北的海派诸子(上)

潘韫华 黑猫图 1982

一九三八年恰逢“戊寅年春”,诸闻韵在长沙画过一幅《黑猫图》。一九八二年是壬戌年,潘韫华在沪西提笔拟闻韵笔意作《黑猫图》,山石间添画了白菊,以怀念师尊。二〇〇五年六月,为纪念诸闻韵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中国美院国画系和潘天寿纪念馆联合在杭州潘天寿纪念馆隆重举办“诸闻韵画展”。画展展出有八十余幅书画作品,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同时首发《诸闻韵画集》,较全面展现了这位国画前辈的艺术风采。据了解,展览中的许多作品,是从潘韫华处借去的。二〇一六年十月,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影印再版了《闻韵花卉画册第一集》,依据的蓝本即是当年诸闻韵题签赠送学生潘韫华的那一册。此册一九三二年由上海金城工艺社出版,经亨颐题签,内页图画为精美的珂罗版。潘韫华得藏的此珍本,封面有诸闻韵先生亲笔墨书:“韫华女棣存阅,廿三年夏月诸闻韵持赠”并钤“汶隐长乐”白文书画印。这是潘韫华当年转入上海美专国画系后获赠的,她生前一直随身珍藏着这本画册。

“遗落”浙北的海派诸子(上)

诸闻韵赠潘韫华《闻韵花卉画册第一集》封面

主要从事花鸟画创作的潘韫华,认真传承中国花鸟画的技艺和宗旨,但因为生活的波折与命运的困顿,存世的作品数量并不是很多。一九三五年上海美专毕业后,她到杭州艺专任教。后随浙江美术学院(抗战内迁)在云南晋宁、四川泸州、贵州毕节等地任教。抗战胜利后重返上海。

其亲属介绍,潘韫华丈夫费明灿,原是中学英语教师,是北伐战争第一次国共合作时,长兴县第一批加入共青团和国民党的三人之一。抗战时费明灿逃难到内地,与组织失去了联系。此后人生历尽曲折。费明灿与潘韫华育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费祎若,系上海宝钢高级工程师;老二是女儿费祎如,现已去世。次子李世超,二〇〇三年自湖州一所中学退休后居深圳。

解放之后,由于家中变故,生活困难,潘韫华不得不同时在上海两三所中学教美术与音乐,常常是在各个学校间来回奔波赶课。一九五三——一九六四年,她历任上海进修中学、六十七中学、新联中学教师,直至一九五八年上海取消合并各私立学校,才在京西中学安定下来,并一直任课到退休。由于她当时身体状况不太好,加上工作生活之累,根本无精力画画创作。直到一九六四年退休回到湖州,因为对绘画的热爱,她“重操旧业”。当时家中仅七平方米,无处绘画,她便去舅父杨莘耜家画了一批画。(杨莘耜,曾与表兄弟潘澄鉴一起参加过辛亥革命,为同盟会创始会员之一。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曾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与鲁迅共过事。)但自感手法生疏,便几次去杭州,请潘天寿、诸乐三等老师指导。潘天寿对这位昔日学生兼“白社”成员很热情,留潘韫华在家吃住,让其专心创作。但好景不长,刚住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一批批“红卫兵”轮番来潘天寿家“抄家”。潘师母怕连累潘韫华,让她赶紧回湖州。不久潘天寿被迫害致死,潘韫华悲伤不已。“文革”十年,动荡不安,任湖州四中校长的杨莘耜被批斗不幸去世。直至一九八三年,潘韫华次子得到所在的学校照顾,给分了两间房子,她才又能开始安心绘画。这些波折经历,大大影响其创作能力的提高,也是作品存世不多的一个主要原因。

……

本文作者供职于浙江省湖州市《湖州日报》文化副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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