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師範二年級那年，我17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那時候，我有點喜歡扮靚———一身白衣白褲，一綹頭髮總從前額垂下來，遮住小半張臉，有點飄逸，又有點羞答答的，惹得男生總是偷偷地往我身上瞟，或者就是對我大獻殷勤。
往我身邊跑得最勤的是我的同桌崔新橋，我哪會喜歡他這個憨憨傻傻的小胖子？他身上沒有一點可以吸引我的地方。我的興趣，全在一個男生身上，那就是鄰班的劉彬。劉彬是從鄉下來的，瘦瘦的，臉色有些蒼白，穿著也絲毫沒有時髦可言，但人很深沉，輕易不說話，與男生們也不合群，一雙眼睛深邃得不見底，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我很快就對他產生了興趣，覺得他很神秘。這種神秘感是很誘惑人的，我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他。
其實，不僅僅我喜歡劉彬，我們班上的許多女生，都對劉彬有興趣，大家在寢室裡“臥聊”的時候，話題一扯一繞的，就繞到劉彬身上去了。這令我很緊張，直覺告訴我，愛談論劉彬的女孩子都喜歡劉彬。我生怕別的女孩子捷足先登逮走了他，所以，我決定主動出擊。
我給劉彬寫了封信，在信中朦朦朧朧地流露出了自己對他的好感。信寫好了，趁放學的時候同學們都去吃飯去了，我偷偷溜到鄰班，將信放在劉彬書桌的抽屜裡。之後，就是忐忑不安地等回信。
可是一天過去了，沒有動靜，兩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我開始顯得有點焦躁不安。第三天傍晚的時候，剛吃過晚飯，就聽到有同學喊：“打架了！打架了！崔新橋和劉彬打起來了！”一聽劉彬的名字，我的心格登了一下：看到好多同學往校園裡的池塘邊跑，我也急忙往那邊趕。還沒到地方，就見保衛科的人押著崔新橋和劉彬過來了，崔新橋臉上全是血，劉彬倒沒受傷。身後尾隨著很多看熱鬧的同學，同學們都指指點點的，說劉彬太毒辣了，居然將崔新橋的頭打破了。我的心便打鼓似的，很不安。
崔新橋被送到學校的醫務室去了，劉彬則被交到了政教處。一時間，校園裡議論紛紛的，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但誰也不知道他倆是為什麼打起來的，只是看到崔新橋滿頭滿臉的血，大家就都指責劉彬，說同學一場，竟下這樣的毒手打人，太不應該。
晚自習的時候，班主任來到教室，也談這件事。他說，事情還沒弄清楚，但不管誰是誰非，同學間打架打得見血，在學校還是頭一次，師範學校是培養教師的地方，注重的就是品德修養和行為規範。像這種行為，一定會受到處分。
那一整晚，我的心裡很是不安。如果劉彬受了處分，記入檔案，那將對他一生的發展都帶來影響。所以一下晚自習，我便跑到醫務室，找到崔新橋，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崔新橋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說。我便在教學樓底下等劉彬，希望從他那裡找到答案。
半個小時後，劉彬從政教處出來了，我攔住他，也顧不得什麼矜持，劈頭就問他為什麼打架。起初劉彬也是支支吾吾的不願說，被我逼急了，他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說：“都是為了這封信。”
原來，劉彬收到我的信後，立即給我寫了一封回信，說他也喜歡我，並約我到校園裡的池塘邊見面。他趁我們教室沒人的時候，就將回信偷偷放到我的抽屜裡，誰知誤打誤撞將信錯放進了我同桌崔新橋的抽屜。吃晚飯的時候，他在池塘邊的柳樹下等我，結果等來的不是我，卻是崔新橋。崔新橋拿著信就罵劉彬，說劉彬玩詭計。因為崔新橋喜歡我，他說劉彬將情書不放在我的抽屜裡而放在他的抽屜裡是故意的，是故意讓他看到，好表明劉彬在與我談戀愛，好叫他崔新橋靠邊站。劉彬被罵得起了火，就推了崔新橋一把，誰知崔新橋猝不及防，一下子便被推倒了，頭剛好撞在柳樹下的石椅上……
想不到他倆所謂的“打架”，竟是為了我。那天晚上，我將劉彬給我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裡無比激動，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書，信上已經熱情洋溢地出現了愛的字眼。但是，激動過後，又是深深的擔心，學校會不會處分劉彬？
第二天，我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去找學校的政教主任，好探探他的口風。主任生氣地說：“劉彬和崔新橋太不像話了，打得都見血了，還一直瞞著老師，問他們為什麼打架，都不肯說實話，這說明他們一點也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更別談反省了。像這樣的學生不給他一點教訓，那怎麼行？”一聽這話，我緊張得要命，這麼說，學校還是要處分劉彬？
我想將他倆打架的前因後果告訴主任，好求得主任的原諒。但轉而一想，這話我怎麼說得出口？說他倆是因為我？老師一定認為他倆是為了一個女孩子爭風吃醋而打起來的，這不是把問題弄得更嚴重了嗎？我只好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教室。那一整天，我沒有心思聽課，我覺得連天都快要塌下來了，還有什麼事比要影響到心上人前途的事更重要呢？畢竟只有17歲，我當時將這件事看得相當嚴重，一門心思地就想，我應該做點什麼，別說這件事因我而起，就是與我毫無瓜葛，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所愛的人受到處分，留下汙點。不行，我要為心愛的人做點什麼！
要讓劉彬免受處分，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功補過。勞改犯有立功表現還可以減刑呢，更何況學生？但怎樣讓劉彬立功呢？我想破了腦袋，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假裝落水，讓劉彬去救我。救人一命的功勞，補失手打人的過錯，應該綽綽有餘吧？我越想越覺得這方法可行，就將一切的細節都設計好了。為了將戲演真，不至於讓人產生懷疑，這個主意我連劉彬都沒告訴。傍晚的時候，我注意著劉彬的動向，眼瞅著他端著臉盆到池塘邊洗衣服，我便也很快拿著髒衣服，端著臉盆跟了過去。
校園的池塘是同學們洗衣服的地方，我到的時候，已經有七八個學生蹲在那裡，只有劉彬一個人是男生。我想，這樣更好，女生大多不會游泳，我落了水，不用擔心她們來搶了功勞，更何況讓這麼多人在旁邊做個見證。我在離劉彬不遠的池塘邊蹲下，然後，我一邊給衣服打肥皂，一邊就一頭栽了下去。
我裝出不會游泳的樣子，拼命拍打著水，大聲地喊著救命。落水聲和我的喊叫聲將洗衣服的同學都驚呆了，女生們亂哄哄地喊起來：“救人呀！曉曉掉池塘裡了！曉曉掉池塘裡了！”我偷眼打量離我最近的劉彬，卻發現他一臉慘白，絲毫沒有跳下水來救我的意思，只是恐懼地看著我，然後轉過身去，撒腿就跑。那時已是深秋，水已有寒意，初入水時，我絲毫沒感覺到冷，我被自己的計劃弄得熱血沸騰，直到看到劉彬跑走了，我才感覺到寒冷，連心都涼透了。我為了他，不惜假裝落水，他竟見死不救，逃之夭夭。那一刻，我恨不得就在池塘裡淹死算了。
就在我十分悲哀的時候，猛聽到一聲臉盆被扔在地面上的“咣噹”聲，接著是一聲大喊：“曉曉，別怕，我來救你！”隨著這聲喊，一個頭上纏著紗布的男生“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裡。那一瞬間，我看得很清楚———他是崔新橋！
我被動地呆在水裡，等著崔新橋來救，但我很快發現不對勁，崔新橋一入水就沒再起來，他一個勁地往下沉，雙手也不斷地亂撲騰。原來，崔新橋根本就不會游泳，他是情急之下跳下來的。我不能再裝了，再裝下去崔新橋就沒命了！我拼命向崔新橋游過去，一時間，救人與被救換了個個兒。我游到崔新橋旁邊，伸出手來剛抓住他的衣領，冷不防被他一把抱住了我。他已經被淹得糊塗了，正在垂死掙扎，抱住什麼就不再放手。我的手被他死死地箍著，一時間竟無法動彈，結果，被拽得也沉進了水裡，一連灌了好幾口水。這一下我也慌了神，拼命地將左手掙脫出來，本能地四處亂抓。慌亂之中，我的手抓住了一根竹竿，我和崔新橋都被拉出了水面。這時我才看清，竹竿的另一端，是站在岸上的劉彬。原來，劉彬也不會游泳，他剛才跑走是去找竹竿。
我和崔新橋都得救了，但我被班主任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從我會游泳這一點，斷定我胡亂喊救命是裝出來的，不過沒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動機。事實上，劉彬後來也並沒受到學校的處分，這並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崔新橋一再表明，他頭上的傷不是劉彬打的，而是自己不小心跌倒造成的。倒是我的落水，引發了校園裡的一場大討論，政教主任專門出了個討論題：“別人有危難時該不該救？如何救？”讓各班利用班會的時間集體討論。
討論很激烈，最後，同學們都達成了共識：劉彬和崔新橋都是好樣的，在別人遇到危險時能挺身而出。但是相比之下，劉彬的方法是冷靜的智慧的可取的，而崔新橋的方法是衝動的愚笨的不可取的，因為他倆都不會游泳，劉彬的方法能救人也保全了自己，而崔新橋不但救不了人很有可能賠了自己一條性命。
要說，對於同學們的結論，我一百二十個贊成，但是，當劉彬再寫信來約我在池塘邊見面時，我沒有去。我只是在心裡問自己，如果我也不會游泳，如果我眼見著我心愛的人掉進了水裡，我會做點什麼？我是像劉彬那樣冷靜理智，還是像崔新橋那樣衝動糊塗？我的答案是，我會像崔新橋一樣，忘記了自己不會游泳，跳進水裡陪著心愛的人一起去死。
我的初戀就這樣夭折了。五年後的今天，我成了崔新橋的新娘。因為我認為，當一個男孩子為了你而忘記了自己的生命時，那個男孩子才是真正愛你的人。愛情，就是這樣不同常理。
閱讀更多 溜溜球的春天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