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七生的战场

高七生的战场

1986年7月6日傍晚,镇上开往县城的最后一班车,林人才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夕阳的余晖在渐渐远去,酷夏的暑热却一点也没有消减。看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田野、树木,远处稻田里星星点点戴着草帽弯着腰拔草的农民,再一次刺痛了他。林人才把视线收了回来,按了按怀中紧抱着的斜挎包,忍不住又打开看了看,贴着他一寸黑白照片的准考证在,安稳地在他的包里睡大觉呢。林人才摸了又摸,感觉手心里的汗已经粘在了那张小小的纸片上。他把手从包里抽出来,长舒了一口气,把包上的翻盖盖好。下意识地在上面又用手摁了摁,仿佛手一丢开,那包或者那张纸片就会不翼而飞。

没错,林人才今年已经是高七生了,第六年参加高考。

林人才第一年参加高考的时候是1980年,那一年他才十六岁,读高二。林人才读中学的那个年代,初中和高中都是两年制的。所以高考结束时,他的实实在在的年龄十六周岁还差三个月。林爸爸说这么大的小子回家可以干活了,都十七岁了(乡下人永远都讲虚岁),你老子我当年小学毕业十三岁就开始下地了。于是,高考落榜后的林人才,就成了父亲身后的跟班。不满十八岁,成年男人生产队干一天活一个工,林人才只有八分,活却不少干。别人挑担他挑担,别人割稻他割稻,他那因为营养不良尚未长开的身子,在一群膀大腰圆肌肉结实的男人当中显得格外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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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林人才的邻居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村子里的第一位吃国家饭的人。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邻居家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酒请村里人吃饭,还请了吹拉弹唱的。林人才爸妈去了,喊他去他不肯,一个人偷偷地在家哭了,隔壁的欢笑声、祝贺声夹在吹拉弹唱声中不停地传来,让他哭得更加伤心,不过隔壁的声音大,谁也听不到他这边的哭声。林人才想起自己读过的那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自己难道就这么算了?

母亲回来的时候,林人才早已擦干了泪水,他跟母亲提出来复读,母亲不敢答应他,说跟他父亲商量过再说。父亲回来一听就暴跳如雷:“你小子嫌干活累不想下田,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读书的料?凭什么人家二小子一考就中,偏你就不行?……”吧啦吧啦,借着中午在邻居家喝酒的酒劲,一通狂风暴雨迅猛而下。

高七生的战场

几天后,林妈妈正式告诉林人才,他爸同意他上学了。前提是要好好上,不考上大学别回来。至于找哪所学校复读,怎么去报名,父亲说一概不管:“我才小学毕业,你已经是高中毕业,知识分子了,比我知道的多,别指望我。”几十年后,林人才已经不太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去联系学校给自己找一个复读的地方的了。我笑着说他是选择性失忆,按说这么麻烦的事一定会成为人生最深刻的记忆的,怎么可能忘?他说真忘了。人生,经历过的磨难和痛苦还不能选择把它忘掉些吗,老是惦念着该多痛苦?

于是,1981年复读,82年夏天,林人才成了一位高三学生,跟人家高二的学生一起参加高考,83年,他变身高四生,还是跟高二的学生一起参加高考,84年,他成了高五生,这一年别的高考生也都是高三了,85年,高六生,再度跟高三同学一起上考场,直到文章的开头,1986年,林人才作为一名高七生,跟着全国几百万的高三同学,再一次走进考场……

高七生的战场

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送考,父母早已习惯他这样子,还是照下他们的地。复读学校不在本片区,考试却回原籍考的,所以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好在,县城的那间招待所林人才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县中的考场他也是几度光顾,对它不再有怯意,如果说考场如战场的话,那么这样的一个战场对于林人才来说是一个无声的没有硝烟的战场,只有他一个人跟命运之神在战,而这一次,他终于胜了。

三十年后,已经是大学教授的林人才,在网上看到有一位叫梁实的人,从1983年一直陆陆续续地考到了现在,今年第22次走进高考考场,林教授特别能理解他:谁还不能做点关于高考上大学的梦呢?至于那梦是美梦还是恶梦,怕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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