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故事,爲君

“江山和美人,選了美人為昏君,選了江山為負心人。”萬頃荷塘為幕,初綻的紅蓮映著接天的蓮葉鋪層出雅緻的意境。雕舫中玄衣男子淺抿一口面前矮案上淡黃色的茶水,很不適應的陳苦感隨即在齒唇間浸潤開來,他訝然地看了一眼對面斟茶的白衣男子,卻硬壓著繼續道,“你說,為君之道是否可謂難?”

白衣男子將對面人的反應收於眼底,面上瞬間帶了些調皮的愉悅,翩然一笑:“選江山,是為明君;選美人,是為英雄。”

斂起眼眸掩下眼中的光彩,白衣男子繼續:“是非差錯,只懸於人的一念,太子殿下塵氣太重,怕是體會不到。”

“倘若有一日不再是太子了,便能體會得到了吧......”玄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盯著舫外無際的荷塘,清新中竟因規模帶著些壯闊的逶迤,如同眼前這人,他下意識端起茶盞,又突然想起什麼,手僵住。

對面人盯著他這一舉動,倏地捧腹大笑起來。

玄衣男子看著對方前所未有毫不顧禮制形象的舉止愣了愣,突然身上一輕,卻也跟著笑了起來。

茶一飲而盡,流年也是。

他是一個劍客。玄衣,不像其他劍客那樣壓低帽簷遮住大半張臉。劍客仗劍江湖,不羈無束。但他也僅是一名劍客——縱曾怒馬長驅,更有試遍凌雲的江湖傳奇負身,卻從不路救不平,更沒有劫富濟貧的俠氣。至於那些江湖非議的雜言碎語,他向來是毫不介意的——走江湖嘛,講的是隨心仗劍,瀟灑自在。

直到那一天,遇到他。

攸臣是紅袖樓盛名卓著的頭牌琴倌,丹眸墨髮清秀俊逸,靜坐撫琴時如同從畫中走出的人物一般,周身帶著優雅卻隱隱清傲的氣質,卓爾於脂粉群中卻不染片袖,素有“一曲十晌回,一笑皆傾魂”的傳名,不時有土豪為他一擲千金。

那日,他被好友拉著去紅袖樓聽曲,恰逢趕上每月一次攸臣當眾獻曲的日子。看著被圍觀人群湧得水洩不通的街道,他眉頭一皺,正要丟下好友離去,便聽得喧鬧地人群中一聲“叛賊,納命來!”的暴喝突兀響起。

他從不多管閒事,本來正要向外走的步伐因沒有逆行的人而格外順暢,可下意識回眸,打算順道看個好戲時,他倏地怔住,那個人——

人群尖叫著四下逃散 ,那個抱琴的人已被黑衣人團團圍住,可臉上依然帶著不同尋常的波瀾不驚,衣袂不染,向四周查看的眼神帶著萬鈞的沉潤,反而倒像是在檢閱自己的部隊。掠過時,凝在了他身上,似隱著攝人心魄的流光溢彩。

亮著昏燈的小屋,光線和空間共同壓抑著逼仄的氣氛,似是承受不住兩個人曾經的韜略和身份。

相對而坐,一個五味雜陳,一個坦然自若。

猶豫片刻,劍客還是開口:“認識這麼久,倒不知道你還會彈琴。”

那人一笑,笑中釋然,生出的光彩瞬間輕了整間屋子的壓抑:“昔時不願殿下沉溺聲色,想著一日若殿下榮登九五,便從此棄琴斷絃再也不彈也好。”

“讓你失望了。”神色有些複雜的莫測,“依你之才,我既已出走,為何不效奉新帝?也不至於如今這般流落民坊,落魄至此。”

琴師斂眸,最後一瞬溢出的光彩不再是從前一如既往的或愉悅或清明,有著如蛛網般無法捉摸的碎裂的複雜,讓劍客感覺彷彿要錯過什麼終身抱憾的事。半晌,他徐徐道:“從前我便說殿下塵心重,仗行江湖這麼些年,雖有了些起色,可格局卻還不夠。”

“我有自己的孤傲,此生惟奉殿下一人。何況不止是我,新帝登基已三載有餘,殿下今日可見來刺殺我的人有幾何?一念是非,眾人與我皆看來,殿下親信於我,殿下失勢自是臣下不利,便是今日殿下未至,也願以薄身保全那些忠於殿下之人,毫無怨言。”

劍客訝然片刻,撇開目光去:“新帝登基,天下初定,縱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我卻再沒有從前的壯志。攸臣,你......”

卻被打斷:“殿下要負江山?”微薄的燈光根本無法穿到窗外,黑暗噬了聲,月隱,蟬不鳴。沉默是默認。

“殿下怕是從來不肯正視自己的內心吧。”湧入屋內的夜風有些涼,聲音也有些涼,“當日我惡作劇,陛下尚能壓著苦厄茶問我為君之道,如今避世於江湖,不過是借眼不見為淨的逃避壓抑自己。想來殿下鴻圖壯志,何嘗不願重回高堂,不過是心思不夠鋒利,不願相殘手足罷了。”

“昔日我與殿下所說的塵心,並不止置笑流言風語,更有執著於己念,目不斜視。殿下可還記得建功立業的初心?今欺吏重課,殿下要負江山?”末了,竟有些質問的語氣。

夜深,風有些颯冷的寒勁,逼回了劍客咽在喉中的話。無言,兩人就這樣望著對方,一人啞然,一人慍色。

直到燭芯燃盡,熄了。月才從雲後緩緩踱出來,映著那人的眼眸熠熠生輝。

腐故事,為君


那人突然笑了,卻有些蒼涼的味道:“我早該知道殿下會猶豫的,若不是殿下仁德忠義,當初我也不會追隨,也哪裡來今日這麼多追殺我的人。”拂袖一揖,端起茶水一飲而盡。

蟬鳴,似是黑夜嘶啞的笑,侵骨的夜風,要割裂身心。

“殿下想做英雄,我便只好捨身,讓殿下做負心人了。”初見那人時他也常這樣調皮的笑,掩住謀略,掀驚濤駭浪。是他,吹開璞玉上的塵,然後這塊玉便一直為他照著未知的前途。

玉心本無塵,他有。

白衣隱入黑夜,片袖都捉不到。胸口一窒,似是而非的領會到什麼,劍客跌坐在滴著燭淚死亡的白燭旁。一縷夜風迅速帶走燭的餘熱,空然一室滄濟的悲涼。

嘯鳳四年,舊太子黨政變,靈帝與皇后自縊於內宮。新帝登基後,改年號攸然,休稅一年,養民安息。

御書房

“陛下仁德,可此等其心可誅之人萬不可追贈丞相之位,還請陛下三思啊!”委婉的。

“陛下,罪臣攸臣巧言令上,阿諛諂媚,惑亂朝綱,為官尚且不配,實乃奸佞!”剛硬的。

…………

面對一眾大臣此起彼伏地轟炸,座上的人神色未變。

一名蒼髮老者壓場般地上前一步:“陛下,老臣出身京兆尹府,德高望重從不打妄語,雖已年邁,可為了使陛下信服,去年特意親自追查走訪,現已查明此小人乃前朝左相嫡次子,前朝覆滅前夕,前朝皇帝為拉攏勢力特意將公主賜婚給他。老臣追查了他最後的蹤跡找到了他的葬地,也是在前朝餘孽三年前起事企圖復辟的深山中!陛下.......”正欲說“若是不信如何如何”

“葬地在哪?”

腐故事,為君


漫山雪白的梔子花映著初夏的旭日,陽光明媚,巢雀清鳴,雅緻輕快的格調不染墓地的半點肅穆,像極那人生前濁世中不被濯染片分的性子。然而一片平靜的格局中又隱隱帶著秩序的敬意,似清德的君主波瀾不驚而陳潤地看著他安居樂業的子民時,子民自束的遵從。

穿過這片小樹林就要到了。

空氣中卻瀰漫著一陣令人窒息的不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陰謀埋伏著,伺機殺死或者沉寂他的心。這是一名劍客的江湖本能。

他,可是前朝的餘孽——且說依他之才,若不是刻意為之,半百的京兆尹豈能在堪堪一年之內就找到他的墓。

這一切導演的劇本,是手足相殘的引導,然後引蛇入洞的埋伏?那人或喜或靜的表面下,從不知在掩飾什麼。

但他沒有停下步伐,因為不論是哪種情況,那個人都在那裡。或死或活——

或許甚至更希望他活著?

近了。

無風,鳥雀的清鳴也被禁地般的甩在身後。

腐故事,為君

白色的石碑上染著觸目驚心的暗紅,一具年輕的屍體正伏於碑前,破損的額角與深色的血跡掩住蒼白的花容月貌,素衫之下,指尖猶不捨地殘觸著石碑最下面的那個“臣”字。

他驀地想起四年前他們在那片萬畝荷塘遊舫上的那一日,他問他為君之道時,只是把他當成一個驚才絕豔的幕僚。

然而,那時對著他的那個人,卻早就決定好了要做前朝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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