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營小說」葬禮

和往常一樣,那條當地人習慣稱之為小街的復興路天一亮便生機煥發,彷彿晨練愛好者在晨曦中擴胸做舒展運動,同時也喚醒了小街上每一爿店鋪。光著屁股的模特兒被服裝店老闆一夾窩一個往外搬;統在門口的缸壇盆罐總有點兒讓人不踏實,生怕冒失鬼冷不丁從哪一頭竄出來,細心的瓷器店老闆娘遲疑著,有點瞻前顧後;開採家麵館的江浦人忙著生火起灶,要不多久,這個小吃店就會食客盈門。一碗濃湯麵上來——阿要辣油啊?吃一口滿嘴留香,難怪他們把生意做到了南京。

作為片兒警,你和小街打了十年交道,不說人情練達,單街上每戶人家,乃至每個人的脾性、愛好、喜怒哀樂,你都瞭然於胸。從職業角度講,你離不開他們,需要這幫活在底層的人交心結友。社區看似簡單,濃縮了公安工作全部。老人家說過,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就是這個道理。老實說,起初你不以為然,內心多少也還排斥,一個警察,不是刀對刀、槍對槍和犯罪分子正面交鋒,成天婆婆媽媽窩在一群三教九流裡,還得學會用他們的語言和他們打交道,用他們的處世方式和他們交朋友。靠,窩不窩囊。時間一長,你發現這些人市儈裡夾雜著狡猾,粗鄙中不失溫情,儘管他們頭難剃,甚至不近情理,但小街還是融入了你的生命,成了你機體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先不談這些,接著說小街。

小街是通往市區必經之路,如同藤蔓相連,一端繫著社區所在村莊,每天天不亮,莊上村民會將地裡長的韭菜割上來,用草繩捆好,和蘆蒿香椿皮頭菜一起,用板車拉到街口。那兒有塊空地,權當農產品交易市場。在這兒,經二道販子,運城裡。奇怪的是,八點多了,沒圍牆,也沒建築物遮擋的交易市場,看上去霾一樣厚重。朦朧中,拖板車的村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搗鬼兒”,像有一起交通事故,誰誰誰,在什麼地方,如何如何。隱隱約約的,聽不太分明。

街談巷議的事小街上從來不缺,沒事也會一籮筐。望著雜貨鋪到路中央的小街,你漫不經心走著。片兒警的工作就是每天到群眾中去,儘可能把工作做細,做細,再做細,一直做到他們心坎兒裡。好比一座橋,把黨和人民群眾連在一起。前面一群人,賣水產品的老李,和隔壁也開小店的老王臉紅脖子粗爭著什麼。兩個老怪物,平時沒少給你添麻煩,全是下棋下出來的禍。老李呢,每逢兵臨城下,或將軍抽車當口,會悔,他一悔,筋頭瘦鬼的老王就急眼,摁住棋子不讓悔。老李賊得很,一看輸勢,開始賴痞子,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又說,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到了不還一樣推進大爐子一把火燒了。上歲數的人忌諱說這個,等於咒他早死。老王將棋子“啪”地上一摜,從杌子上跳起來——你當我不知道,什麼野生王八,拿城裡人當傻×糊,糊吧,你個缺德鬼。有道是揭人不揭短,老王嘴損不是一個人說,說話帶鉤把兒,他這麼一抖摟,不是背後戳老李脊樑骨,而是當眾掀老李的蓋子。老李像擊中了七寸,嘴角一陣抽搐,突然醒過神似的霍地往起一站,用力向前一戳手指,阿油,什麼東西,不說自己秤上玩鬼,還有臉在這裡說人缺德,你才是奸商,地道的奸商。別看他們整天咋乎咋乎罵得起勁,隔天,棋盤前面一擺,兩個老東西又厚顏無恥殺上了,又罵上了,一個缺德鬼,一個奸商地罵,也不嫌丟人。當然,他們也有抹不直的時候,為一個“理”兒,有好幾次拽住你的胳膊不鬆手。

王朝馬漢不在了。哪個王朝馬漢?給你們斷理,得包公。嘿嘿,嘿嘿……兩個老油子撓著頭皮嘿嘿笑,知道不是好話,知道這樣犯不著,黃土埋到脖子了。其實你也夠損的,說他們說話帶鉤把兒,你繞著彎子說話比他們還鉤把兒。這些年你學出來了。你說不這樣不行啊,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他們非但不惱恨,服你服帖得跟小學生似的,每次,都被你“斷”得頭皮直撓,覥著老臉嘿嘿笑。說什麼好呢,知道你不想說他們。想必又是悔棋的事,不希望一早鬧成這樣,鬧得左鄰右舍一天不開心。可老王不接茬,老李不搭腔,對你的好意充耳不聞,對你這個片兒警視而不見。

日怪的,這是沒有過的事,你訕訕離開。

太陽越過樓頂,慢慢爬上小街,整條街霎時籠罩在一團金黃的激越的暖色調裡。和以往不一樣,擁擠、嘈雜、喧譁的小街,顯得異常安靜,讓人感覺不真實。有輛汽車急速駛來,又悄無聲息從你身邊駛過,然後消失在街的另一頭。你恍惚了下,疑惑地打量眼前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街。詭異的事遠不止此,街上,一張張熟面孔不時從你身邊晃過,又不時聚在一起,他們相互比劃,傳遞著某個像極重要的訊息。他們表情古怪,話題似乎也是一起交通事故,從神情舉止上不難判斷,事故的分量在小街上有多重,在每個人心目中有多重。似乎,他們的議論和交易市場聽來的是一起,也是什麼人,什麼地方,如何如何。隱隱約約的,聽不太分明。

疑團棒槌一樣敲擊著你的腦仁。

讓你驚訝的是,奇怪的事再次發生,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隔壁也是開美容店的髮廊閃身而出,局長,沒錯,局長一身便裝,繃著個臉,像遇上了很嚴肅的事。你知道,局長很少來這兒,也很少有這種表情。接著,是所長,跟著魚貫而出。所長同樣繃著個臉,他們一前一後,疾步走向不遠處的警車,一頭鑽進去,然後向市區方向飛馳而去。身後,留下一群臉上打著問號的圍觀者,在悄聲議論著,久久不願散去。

他們去髮廊幹什麼?

你心生疑竇,出於職業敏感,你想都沒想,就跟了上去。你要一探究竟,小街上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是你的地盤,可你一無所知,還矇在鼓裡。

局長的汽車一路狂奔,穿過小街,越過一片楊樹林和豐收在望的麥田,接著,是一片在建工地,然後七拐八拐,在一座青磚青瓦的灰色建築群前戛然而止。

你再次驚訝地發現,這是市郊的一座殯儀館。

他們來這裡幹什麼?

局長和所長神情嚴肅地跨出警車,一前一後走向殯儀館。有幾個穿制服的警察迎上來,他們一邊比劃,一邊在前面給局長引路。你清楚地看到,這幾個民警都是你朝夕相處的同事,他們在殯儀館幹什麼?他們和局長說什麼你沒聽見,但掛在門楣上的七個黑底白字讓你結結實實嚇一跳——孟小凡同志靈堂。

孟小凡,這不你的名字嗎?現在你的名字被你同事用黑布扯到靈堂上,而且,你的領導也來了,他們一個個表情哀慼在殯儀館裡忙碌著。毫無疑義,他們千真萬確在為你佈置靈堂。

難道你死了?

你大腦一片空白,怎麼可能呢?你趨前一步,一把抓住你所長胳膊想問個明白,可所長跟著局長,已一腳踏入靈堂。

你抓了個空。

站在那裡,你愣了幾秒針,先掐了一下,不疼;又掐了一下,還是不疼。一上來啥感覺沒有,頃刻間,你突然意識到,你是真死了,現在,不過是一個出了殼的幽靈,這個幽靈正倏忽不定四處遊蕩。你終於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頓時悲從中來,開始拼命喊叫,可是,沒人理會你,他們一個個低著頭,如喪考妣,根本沒人注意你的存在。看來,你是真的死了,因為那個真實的你,此刻就躺在靈床上,警服從頭到腳穿戴一新,大致還是生前模樣,看不出有多大變化。你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開始難過起來,眼淚抑制不住往外湧。好端端地,咋就死了?你想躲到一旁大哭一場,驀地,一道冷峻的目光刺向你,分明帶有一絲不屑和嘲諷,孟小凡,別沒出息,即便死了,你還是一個警察。

虎死不失威。是嘛,我本來就是警察。

看著牆上的自己,你開始冷靜,用殘存的思維努力拼湊記憶的碎片。

冷靜的確是處理問題的良方,記憶的碎片逐步釐清,被剪接,拼湊,重新組合。驀然,圖像成形,驚心動魄的那一瞬,如浮光掠影,警車在滑出路面一剎那,衝破橋欄,掠向天空,車燈如利刃劃破夜幕,刺向蒼穹。你還聽到汽車下墜時女人發出的一聲驚叫,短促、驚悚、徒然。很快,一切被冰冷的河水淹沒。

四周頓時漆黑一團。

女人的模樣你依稀記得,談不上美,但乾淨,一對眸子清澈得能照見她的前世今生。她說她來自大山深處,來南京打工結識了現在的丈夫。後來發生的事你始料不及,因為你的執著,一條無辜生命被你親手葬送。當然,這不能怪你,你是個把職業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

你還清晰記得那傢伙長相,儘管一把方向打出去,警車急速撞向橋欄,算時間,差不多也就零點零幾秒,但這電光火石的零點零幾秒已經夠了,那個臉上長痦子的傢伙還是印象深刻烙在你記憶裡,他目露恐懼,開始的歹相變成求生本能,他用一雙絕望的眼神看著你的警車幾乎貼著他身體呼嘯而過。倘若不打那一把方向,或許,此刻躺在殯儀館的人是他,而不是你。

記憶的帷幕畫卷一樣徐徐展開,又徐徐將你引入那個刻骨銘心的夜晚。

一場雷陣雨剛過,空氣裡瀰漫著雨水沖刷後的涼爽和溼淥,天陰沉得很,即使夜裡,也能感受到大片烏雲壓著頭頂。光景顯得肅殺,平日裡亮度不夠的街燈,變得更加暗淡無神,鬼火一樣扯在半空。看著濃得化不開的夜幕,你開著警車獨自駛向小街的另一頭。這是你做片警養成的習慣,每晚,都不放心地開著警車去社區轉一轉。

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拐彎處,雪白的燈光下,你清晰看到,前方不遠處,那個臉上長痦子的傢伙,和上衣高高扯起的女人麻花一樣扭在一起,紅色胸衣下,女人雪白的肚皮一覽無餘。男人意圖明顯,路邊是個廢棄的農舍,他試圖將女人拖向農舍。毋庸置疑,你的出現,讓絕望的女人有了求生機會,看到燈光,她猛地喊出一聲——救命啊!

呼救聲穿雲裂帛,彷彿夜幕被撕開一道大口子,倉促下,那傢伙不得不放棄繼續下去的圖謀,閃身,騰挪,敏捷似猿猴般跨上一輛摩托車,從你身邊奪路而逃。

好傢伙,身手不凡。

你由衷誇了一句。頓時,周身熱血沸騰,鬥士的激情瞬間爆發,你本能一把拽上還在發懵的女人,上來就是一腳油門,警車“轟隆”一聲,像頭髮狂的野獸怒吼著向前躥去。那一刻,你咬定一個念頭——抓住這個王八蛋!

你跟自己較上了勁。

前方,是通往市區的柏油路,你注意到,女人還沒從驚魂的一幕中清醒過來,她雙手護胸,不時將恐懼的目光瞥向你。可能認出來了,而且明白了你此刻意圖,她顫抖著,用原諒的口吻小聲說,饒了他吧,孟大哥,你也看到了,我沒受到傷害。你全神貫注,女人說什麼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抓住這個王八蛋。

油門被你踩到極限,警車轟鳴,一路狂奔。見你沒理會,女人輕嘆一聲,像只可憐兮兮的小貓,蜷縮在座位上,沒再言語。你目不轉睛盯著前方,在夜幕裡搜尋著那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摩托車。警車風馳電掣,穿過一片樹林,再拐一個彎,就是夾江大橋了,這裡的環境你十分熟悉,過過橋,就是街巷交錯車水馬龍的鬧市區,一旦進入市區,想抓可就難了。

帶著窘迫,警車旋風般從路上捲過,在拐過一道急彎後,摩托車終於進入視線。可能沒料到你這人會狗皮膏藥一樣難纏,抑或,不以為今天栽在一個小小的片兒警手上,當那個臉上長痦子的傢伙瞥見逼近的警車,一失手從摩托車上摔下,他跌倒的位置,剛好把你前進的道路封死了,你艱難地別無選擇地打出一把方向。

你把生的機會留給對手的同時,把死亡無端推向一條無辜生命。

靈堂布設簡明扼要。正上方,除一幅放大的遺像證明你曾經是一名警察,並沒有以往常見的滿牆的輓聯和祭幛,也沒有想像中政府來的、兄弟單位來的花圈,換言之,他們對你的死抱否定態度,你這個人死得有點兒不明不白,不便作出評價。花圈,有時也是對一個人的評價。可是,你千真萬確死於抓捕犯罪分子,就算烈士評不上,至少,也是因公犧牲。現在,你成了一個死因不明的人,一個有歧義的人。

這……太不公平了,你憤怒了,你們不能這樣待我,你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所長同樣不能接受,大手掌拍在胸脯上,說他和髮廊女,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

局長“唉”了一聲,我也大惑不解,說實話,我真希望那個髮廊女受到不法侵害,被他英雄救美護送回家。問題是,出事的地方不對,你說半夜三更,他們孤男寡女去市區幹什麼?

所長被問住了,半天答不上。

我就是英雄救美,就是追捕犯罪分子,難道追捕犯罪分子也要選擇地方?也要選擇方向?你差一點兒沒衝你局長吼起來。

局長說,查也查了,沒人說得清楚,他為什麼和髮廊女在一起。

有人說得清楚,臉上長痦子的那個傢伙,他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可是,問題……上哪找這個人呢?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

你陷入難以言狀的痛苦。

所長不停絞手指,不停看局長,顯然,他有一肚子話兒要說,而此刻,他一句也說不出來。局長懊惱地說,你看我幹什麼,我又不能堵住別人的嘴,說孟小凡同志犧牲在英雄救美的路上,這話說出去人家信嗎?

你急得直跺腳,可任憑你怎樣跺腳,局長和所長就是充耳不聞,一味在那兒哀聲嘆氣,樣子看上去就是一副黔驢技窮的樣子。

外面有嘈雜聲,一群人朝靈堂這邊走來,是老王老李他們,其中有個二蠶子的人,你還幫過他。

所長迎上前,被老王老李一人一隻胳膊捉住,老王說你是所長,你可不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老李不無激動地說,都這時候了,你們應該站出來,替孟警官說句公道話。

你聽了好一陣激動,以前都是你替他們說話,現在卻要他們出來替你說話。

局長很感動,說這事兒還在調查,儘管難度大,我們一直在努力。

老王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警察也有做錯的時候,即使孟警官真的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們也會原諒他。

老李眼皮子一翻,臉黑了,說姓王的,你真不是東西,孟警官啥時候做過不該做的事了,你一把歲數,話也不會說了。

老王知道說錯話了,結巴著,我……不……我是說,孟警官這樣的人不會做錯事。其他人大聲附和,就是,孟警官不是那種人。

儘管輿論對你不利,把你說成好色之徒,警察敗類,可聽了這話,你還是感動得熱淚盈眶。別看這些人平日裡一個個尖酸刻薄,大是大非面前,他們一點也不含糊。

這時,一個體型壯碩的敦漢子一頭闖進來,嗡聲嗡氣嚷著找領導,所長問他是誰。

敦漢子泰山壓頂一樣杵到所長面前,說死在警車裡女人是他女人,他是她男人。

所長準備不足,忐忑了一下,說啊,你,回來了。

敦漢子看出來了,說你不用緊張,今天我不是來要人的,我只想你們還我女人一個清白。敦漢子說過了,發現靈堂裡一趟人,一個個衝他瞪著大眼睛。看著這些捉摸不定的眼神,他的聲音一下低子下去,現在外面傳得滿城風雨,說什麼都有,難聽死了,我相信我女人,她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所長張了張嘴,結果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敦漢子說,我女人和你們的人死在一起,你們有責任為我女人說句公道話,我不想人死了,還背一個難聽的罵名。敦漢子說完,蹲到地上,雙手抱頭嗚嗚大哭。

所長無言以對。眼下的情形,他手上還沒有足夠的證據還人家清白,站在那裡,所長尷尬至極。

僵局。一個打不破的僵局。

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二蠶子突然衝敦漢子一頭跪下去,說這位大兄弟,你可以打聽打聽,我二蠶子打小沒服過誰,至於外面說什麼我不管,要說人品,我就服孟哥一個,如果你覺得有天大的委屈不能接受,今天我替說閒話的人給你賠不是。說著,二蠶子“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這一舉動嚇傻了敦漢子,也驚呆了所長局長。

讓你沒想到,老王老李一趟人向敦漢子齊刷刷跪了下去。

葬禮定在十點。

你迫不及待要去看母親,還有你的妻子。

隔著厚厚一扇窗玻璃,你看到你躺在ICU里老母親,視線一下模糊了,簡直恍如隔世,才幾天,妻子面黃枯瘦,原本身形瘦小的她竟又小了一圈,你估摸著,你母親還不知道,依你妻子性格,她不會說出來。面對彌留中的老人,你妻子只能把失去丈夫的痛深藏於心。你太瞭解了,她是一個要強的人。

不知什麼時候,所長來了,隔著窗玻璃向你妻子招手,他把聲音壓得極低,說葬禮定在十點。頓了頓,又說,接你的車子停在樓下。

你妻子咬著嘴唇,半晌才說,這光景你也看到了,老人雖然不能說話,心裡指望最後能見兒子一面,倘是知道……我沒法向小凡交待。你妻子竭力剋制情緒,不讓淚水溢出來。末了,你妻子帶著愧疚說,小凡的葬禮就麻煩你們了,替我謝謝大家。

你妻子說完,扭身進入病房,將所長關在了門外,同時將你也關在了門外。

你不知道你妻子此刻心裡想什麼,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去參加葬禮,決非心中無你,更不會糾結外面的流言蜚語,相反,她把對你的愛全部傾注到你母親身上。而此刻,失去心愛之人的巨大傷痛,她只能獨自承受。你妻子的心事你懂。

你多麼想上去再擁抱一下妻子啊。

葬禮即將開始。

靈堂上,擠滿了送葬的人,除了和你朝夕相處的戰友,他們大都來自社區,有的手柱柺棍,有的懷抱嬰兒,差不多能來的都來了。送葬的隊伍在外面排起了長龍,他們表情複雜,鴉雀無聲等待著葬禮的開始,同時,也等待你的蓋棺定論。

人死了,都有蓋棺定論。你的蓋棺定論呢?

送葬的人不清楚,蓋棺定論在所長兜裡揣著。徵求意見時,你看到局長站在靈堂上大口大口抽著香菸,平時不吸菸的局長,只有大案來了,才會將香菸一支接一支銜到嘴上。簡單些,他說簡單些,這句話一連重了幾遍。

你知道,局長也想把你的後事辦得隆重些,讓你走得體面,走得風光,走得天下人都知道,你孟小凡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為公安事業獻身,你死得其所。你也知道,局長不能這麼做,做了沒法向社會交待。

退而求其次。

所長躲到一邊寫你的悼詞,你看到寫孟小凡三個字的時候,他手神經質抖了一下,筆險些兒從指縫間滑脫。其實所謂的悼詞,不過一張個人簡介而已,所長凝滯的筆觸下這樣寫著:孟小凡, 1986年生人,籍貫本地,學歷本科,中共黨員。2008年警校畢業到派出所當社區民警。十年間,他下窨井為老百姓撈過金戒指,半夜裡調解過糾紛,大年夜把一個坐在路上的醉漢揹回家,一次救人從樓上摔下扭傷了腰,至今還留著傷痛。他資助過失獨老人,收留過流浪兒童,雖然沒有破過案抓過逃犯,但分管的社區發案一直為零。他上過領獎臺,介紹過經驗,媒體報道過事蹟。孟小凡於某年某月某日死於車禍,享年32歲。

你開始辨認送葬的每一張面孔,相識的,不相識的,他們大都和你無親無故,你也不曾幫過他們,他們還要這樣待你,來參加你的葬禮,這讓你心存感激,你失衡的心理多少有了些許安慰,儘管,你對已經遠去的榮譽不抱希望,心裡還是感到一絲滿足。

他們能來參加你的葬禮,這就夠了。

時針指向十點,你的葬禮正式開始。靈堂裡,哀樂低迴,不時有啜泣聲從人群中傳出。所長將目光投向局長,他在用眼神請示,葬禮是否開始。

局長點了下頭。

所長緩緩轉身,向你遺像深鞠一躬,然後緩緩掏出那張紙片。

自己的簡介有什麼好聽呢,你不想聽。帶著無奈,你離開靈堂,想出去透一透空氣,好排遣一下胸腔的翳悶。外面,晴空萬里,好久沒見過這麼好的天了,太陽底下,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一個個表情莊重,極有耐心地站立著,他們在等待即將開始的葬禮。

忽然,一張面孔映入眼簾,上面清晰長著一個痦子,在強烈的陽光下被無端放大,顯得特別耀眼。

沒錯,是他。這傢伙他來幹什麼?是良心發現,幡然悔悟,還是……此刻,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他淚流滿面,衝著你的遺體“噗嗵”一聲跪了下去。

那一刻,你胸腔裡憋了很久的一口氣竟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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