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我的爸爸鍾家慶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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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安徽人,畢業於蕪湖一中。蕪湖一中的前身是清乾隆年間創建的中江書院。這所學校名聲在外,吸引許多外地學子慕名而來。我爸爸最要好的中學同學,他的名字叫吳壽輝,他就是從揚州跑來求學的。

我爸在蕪湖一中很有一點名氣,他數學競賽第一名,作文比賽也是第一名,所以當年升學的時候就很費了一番思量,到底是學文還是學理呢?他最後挑選了數學專業,那是真心喜愛。

高中畢業,爸爸考上了北大數力系,那個好朋友吳壽輝呢,考上了天津南開。所以哥兒倆很高興,決定一起北上求學。

我爸是北大56級的,是早我們三十年的校友。那個時候,北大數學系不叫數學系,叫數力系。數學力學是一家。所以牛頓即是物理學家,也是數學家。力學系是後來才分出來的。

吳壽輝是揚州人,大家庭,10個兄弟姐妹,養大了的就有7個。跟他最要好的是三姐,兩個人只差一歲,都是上進要強的個性。那一年三姐考上了北師大。吳壽輝在天津上學,一到了週末就往北京跑,找三姐玩兒,再到我爸那兒蹭吃蹭睡,一來二去,爸爸就和三姐認識了。我爸對三姐,可以說是一見鍾情,終其一生都從來沒有動搖過。

吳壽輝是我小舅舅,三姐就是我媽。應該說,沒有我小舅舅,就沒有我們一家。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從左到右,前排:小姨,外婆,外公,二姨,後排:小舅,二舅,我媽

我媽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而且和舊時代美麗溫婉的閨秀不同,她是獨立的,自強的,溫柔的眉眼中帶著英氣。我媽還很活潑好動,是學校籃球隊和手球隊的主力。

可想而知我媽的身邊有無數追求者,其中不乏條件極好的。我媽後來跟我說,當年有一個歸國華僑追她,風度翩翩,很帥,又愛運動,家境也好。我爸呢,用我媽的話說,就是一個窮小子+書呆子,長得不好看,大眼鏡,八字腳,而且身體瘦弱,病殃殃的。

那您怎麼就跟了我爸呢?我問她。因為你爸他真有才華。

是啊,我這半輩子也見過許許多多的人,但在我心目中,論才華橫溢,沒有人能超越我爸爸。除了了不起的學術成就,文章詩詞,信手拈來,一筆字,龍飛鳳舞,瀟灑非凡。

我爸追我媽,一追就是十年。細節他們誰都不告訴我,我只好猜啊猜,遙想當年,心馳神往。

下面摘抄幾段我爸寫給舅舅的信:

“對她的感情,從來沒有動搖過。這在我的生活歷史上,是第一次,而且我想,絕不會有第二次。在我思想中,她好像是十全十美的。除了自己感到慚愧以外,我實在想不到別的。當然,我不是哀求,如果今後,她終於認為我們之間因為某種原因而不合適的話,我也會尊重她的決定。”

“這一段生活,在我的已經度過的歲月中是沒有過的。過去夢中尋求的,有的竟然成了現實的事。我們在月下閒談閒走時,心就好像飛上了天。”

“你姐仍在搞數學。她每週時間並不多,但很努力,並且學的很快,我做輔導是勉為其難的。我當然高興做這樣的'輔導',誰不願做呢?謝謝你對我'詩'的褒詞。那些詩,出自我的肺腑,當然顯得好些。我平常不大寫,只是有時情緒實在激動得不能平靜,就寫兩句。那兩首詩,我給她看過,她也說不錯。當然,那是寫她的,只要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她一定會感興趣的。”

“我和你三姐的關係仍如前。我每週末去一次,討論討論問題。我見不到她,心裡總在想,等到去了,真的和她在一起,又有點茫然失神,滿腹的話卻說不出口。說實在,我也不知怎麼搞的。有一次,她有點不高興(後來她說,不是因為我),就很使我精神波動了兩天。也許,這說明我有點感情脆弱。只是,初戀給人的影響太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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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代的爸爸媽媽和某同學

類似這樣的片斷還有許多。從信裡看的出來,爸爸媽媽的交往並不是一帆風順的,有幾次低谷,舅舅特意從老遠趕來,和他們二人促膝談心,幫他們度過心裡的難關。

十年的不懈追求,終於修成正果。這期間他們倆人都畢業了,我媽被分到清華,成了物理老師。我爸做了華羅庚的研究生。

爸媽成親是67年春節,我出生在同年的十二月。那時候,文革正如火如荼。我名字裡的“文“字就是從這兒來的。

清華是文革重鎮,用我姥姥的話說,清華真亂啊!我姥姥從揚州趕來,幫我媽帶孩子。老太太參加過抗戰,騙過鬼子,家裡藏過地下黨,經歷過內戰,不幸到老年還要經歷武鬥。她抱著我散步,到教學樓前要先喊話,告訴武鬥的人們停一停,等她老太太帶著小孫女過去了再繼續打。文革小將們居然就真的停下來讓我們過去。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媽媽,外婆和我在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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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在揚州,我剛剛出生,小舅舅和爸爸(後排右)都是風華正茂

話扯遠了,1969年,中蘇邊境衝突,中央決定進行“戰備疏散”,華羅庚所在的科大被下令搬遷合肥。另一方面,我媽作為清華大學的臭老九,面臨下放勞動的命運。是去合肥,還是下放江西鯉魚洲?爸爸沒有猶豫,調動工作進了清華數學系,一天書沒教,直接登上火車去了江西。由此開始了荒謬的八年清華生涯。我找到當年的家信,他們去的時候,就做好了一輩子呆在江西的思想準備,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北京。

“就要下放了,往哪裡去?當然是農村。是安家落戶,還是短期下放,將來家庭怎樣安排等等,都是一筆糊塗賬,誰也無法預測。反正說法紛紜,人人在做下去的準備罷了。依我估計,半年之內當有確信。從我的思想來看,對下放到無所謂,積十幾年之經驗,深知再要象過去那樣搞本本上的理論,是不行了,不如自食其力,勞動去。”

江西鯉魚洲靠著鄱陽湖,當年是血吸蟲病的重災區。我媽同事那些叔叔阿姨們,就沒有不得這病的。我爹媽自然也不能倖免。在鯉魚洲幹什麼呢?我爸告訴我是圍湖造田:種莊稼,收稻穀,搬砂石…“我可是收割的好手,割稻子又快又整齊“看我爸自嘲時那得意洋洋的勁兒,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一個文弱書生,胸懷大志,才華橫溢,卻用一生最好的年華去割稻子。不久之後,媽媽懷了弟弟,申請回校不允,挺著大肚子接受再教育。爸爸想盡辦法,只能幫媽媽爭取多幾個雞蛋。我弟弟就是出生在鯉魚州簡陋的幹校裡。他出生的那一天,村裡的大喇叭從早到晚都是無產階級革命家列寧的事蹟,因為那天剛好是列寧誕辰100週年。弟弟單名“寧“字由此而來。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1970年,爸爸媽媽在鯉魚洲

要說這再教育還是挺成功的,經過鯉魚州的洗禮,我爸媽徹底老實了。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爸爸過生日,一家人圍坐吃飯,我那時候才上幼兒園,什麼也不懂,說了一句祝爸爸萬壽無疆,把二老嚇的,那臉色我至今記憶猶新。

(前幾天陪兒子重看HUNGER GAME,深有感觸。我對他說:you don‘t realize how lucky you are。看著電影裡的各種白色恐怖紅色恐怖,我就想,那種生活,其實跟我們近在咫尺。)

回京之後終於學校復課了,只不過學生都是工農兵學員。有一回爸爸一晚上唉聲嘆氣,原來是有一個學生,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一定說等於四分之二。這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啊!爸爸非常沮喪,當年我不懂,後來明白了,他是在憂慮整個國家的學術水平,卻又無處訴說。

其實我倒是挺喜歡工農兵學員,家裡縫被子,挖地窖,搬煤球,這些學生全包了。都是特別淳樸忠厚的人,對老師也是真心的尊敬。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1974年,小舅舅和我們一家

1978年,爸爸調回中科院,終於又幹回他的老本行,好像忽然之間,爸爸變成全世界最忙碌的人。78年到88年十年的時間裡,他三次出國訪問,一走就是一整年。其餘的時候,每年總有半數日子出差在外,或是學術會議,或是各地院校講學。爸爸是個特別低調的人,他不僅是淡泊名利,甚至可以說是躲著名利,每到有評獎這樣的活動他都不參與。記得有一次,數學所動員爸爸申報某獎項,被他拒絕了。他那時人在國外,寫回的家信提到了這件事。他說: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他自比廖化,在數學領域做先鋒,並不是他有多麼厲害,只是因為國內無人。

因此爸爸唯有對講學熱衷。爸爸遊走於各大高校,足跡踏遍大江南北。他以極大的熱情傳授知識,介紹國外數學界的最新動態和成果。他常說:差距太大了,要靠下一代。他的日程排的滿滿的,令我無比興奮的是,他答應88年到我大三時,來北大辦講座。

每次爸爸出差回來,家裡都象過節一樣。他會帶回當地的土特產,好比福州的燕皮,煙臺的蘋果,帶回來最多的是南京的板鴨。爸爸出差,不管順路繞路,只要時間許可,他必定繞道南京,去看我小舅舅。小舅舅那幾年,也是沒日沒夜的苦幹。他們哥兒倆,少年時同窗,青年時朋友,壯年時結為姻親,終成一生的知己。

1987年初,我小舅舅突發腦溢血去世了。那時候我爸正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媽媽趕去南京舅舅家,爸爸在萬里之外回不來,我不能想象他的心是如何地煎熬。因為,兩個月之後的一天深夜,爸爸心肌梗塞也去了。那一年,爸爸和小舅舅都是49歲。

沒有遺言,沒有在走前看一眼家人,他就這樣走了,走的乾乾淨淨,不帶走一片雲彩。說好的全家人一起回老家呢?說好的到北大辦講座呢?

我媽想盡一切辦法,拜託爸爸在國內外的朋友們幫忙,終於把爸爸的遺體接了回來。但是,我不相信那個人是我爸爸,因為一點兒也不像啊。我就想,會不會爸爸沒有走,藏起來了?他為什麼不想回家呢?

後來,等我有機會出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紐約大學的 offer。我不在乎學校好壞,錢多錢少,我只是想來紐約,我只是想跟我爸爸離得近一點兒。

直到2000年四月,我自己的兒子降生,大概是天意吧,他的生日正好是爸爸的忌日。我懷抱著新生baby,突然一陣悲從中來,淚流滿面。到了這個時候,我真正的接受了現實,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後記

爸爸得過陳省身數學獎,是他出國期間數學所替他申報的,得過國家自然科學獎,是他過世以後我媽替他申報的。所以爸爸在的時候,我從來不知道他有多厲害,他只是我爸爸。到他離開我們之後,我才從別人的口中瞭解到,原來我爸爸還是一個了不起的數學家。

爸爸是個絕不枯燥的數學家。他其實是個非常風趣幽默的人。講一件糗事,西紅柿炒雞蛋應該是一道所有中國人都吃過的菜吧,只有我,一直到上大學,都認為這道菜是爸爸發明的,因為從小他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說出來,引來鬨堂大笑。

爸爸還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我還記得應該是我上初中的時候吧,有一天好像是要找什麼東西,我無意間翻了爸爸的抽屜。結果,在厚厚的大稿紙下面,藏著一本大部頭:射鵰英雄傳。原來他揹著我媽偷看武俠小說!後來我才知道,爸爸豈止是看武俠小說,他每到一地,都會光顧當地的圖書館,在紐約的時候,紐約圖書館裡的中文圖書幾乎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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