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霉干菜

王金洲

故乡的霉干菜

我认识霉干菜,不如霉干菜认识我早。

我龇着两颗门牙、口水滴滴时,霉干菜早已是我家饭桌上的当家菜。且绝不边缘化,霉干菜的碗霸气地占据桌中央,像一匹黑驹统领全席。

占据桌中心的霉干菜,正确的称谓,应是霉干菜烧肉。霉干菜是旧日家常菜,跟肉搭配,身份才显出尊贵,名曰∶霉干菜肉。肉因霉干菜吸油而不腻,霉干菜因肉滋润油光乌黑,香味醇厚,相得益彰。

但这道菜不是我小时经常能吃到。常吃到的是霉干菜,不是霉干菜肉。家请手艺人,才能吃上霉干菜烧肉。农村请手艺人,通常请木匠、篾匠和裁缝等,大人称之请师傅。去镇上买肉是我的活。祖父一大早把我叫起来,递我一元纸币。我拎着篮子步行七里路去镇上买肉,一元铜钿正好一斤半肉。肉买回,祖母烧一碗霉干菜肉。碗用海碗(海是阔大的意思),盛了满当当一海碗,搁在桌子中心。香味四溢,勾得我鼻孔馋虫虫痒痒地爬,吊着脖子,一脸巴望早点开饭。

家人招待师傅很周到殷勤,请上座,盛米饭,还要一再强调∶菜没有,饭吃饱。我最看不惯,祖父不断地给师傅碗里搛肉。我偏不给师傅如愿,祖父伸出筷子准备搛那块赫然拱出霉干菜的肉给师傅,我眼疾手快从祖父筷子下抢过来啖之。祖父目瞪口呆,尴尬地冲师傅笑笑说∶“这小孩,这小孩。”师傅吃饭很快,吃罢就下桌,往往这时我还在吃,祖父故意把霉干菜挑松,浮在上面,下面藏肉。祖父不想让我多吃肉,不是他小气,而是请师傅需好几天,霉干菜只有一碗,肉吃光了,只剩下寡寡霉干菜,招待师傅就不周。祖父说∶“霉干菜好吃。”暗示我多吃霉干菜。我想,还用说?肉烧进去的霉干菜是好吃,油光晶亮,入口即化,滋味绵长。但我还是喜欢吃肉,毛头就这德性。

有一段时间家里没开过油荤,我会仰着脸问祖父∶“爷爷,什么时候请师傅呀?”

祖父对我的话心里明镜似的,说∶“馋坯,又惦记霉干菜烧肉。”

他去掏口袋,摸摸索索,好像口袋里很有名堂似的,最终捏出一张皱巴巴纸币。我眼晴咕一下发出贼亮,抓过纸币,奔向小镇买肉……

这种情况极偶然。

我读初中高中住校,家离学校十几里山路。每星期都要带米带菜。菜当然是霉干菜,也只有霉干菜能管一星期,别的菜断吃不长。一只白色大号的搪瓷杯,装着紧匝匝的霉干菜。霉干菜里没肉,光秃秃的干菜。同学全一样,都吃霉干菜,都没肉。没听说谁吃霉干菜吃厌不想吃,那时能吃上饱饭,霉干菜相伴,已然很幸福。

因老鼠捣乱,我还有过吃不上霉干菜的日子。

我住的那间寝室十多人,老鼠十分猖獗。我们睡觉,老鼠开始工作。我们的菜杯杯罐罐都满登登搁桌上,老鼠嘴巴和爪子很厉害,掀盖子易如反掌。盖子掀掉,老鼠在我菜杯里演袖里乾坤,大闹天宫。

原我未如何痛恨过鼠辈。觉得它们搞地下工作,朝不保夕,也不容易。后来我了解的鼠类品德确实恶劣,贪嘴就贪嘴吧,还在霉干菜里拉屎!老鼠在我的霉干菜里屙下大量屎,我一杯霉干菜全毁了。

路太远我无法回家取,又不能声张。此前我们有个同学也被老鼠偷吃了菜拉进屎,说出去,有人因此给他取了个绰号∶老鼠屎。多恶心,我可不愿别人笑话我老鼠屎。自认倒霉,吃饭时躲着人,高高地托着饭盒,埋着脸,沮丧地吞咽着干饭。

吃干饭时,我才确凿地体会到霉干菜是我的最爱。从记事起,我都没有离开过霉干菜。旁边同学津津有味地嚼着霉干菜,我恍然觉得有霉干菜足矣,竟落下一把心酸泪……

坦白交代∶那一星期,我端着饭盒进过国营饮食店,在我的饭里浇过酱油,因做贼心虚,错拿过桌上的醋倒进饭里,我因此而醋翻。

(发2017年9日13日《中国煤炭报》太阳石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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